傳來園中執(zhí)事。園中執(zhí)事是個面容平凡的中年人，氣度卻不俗。一身青色錦衣，施了一禮走在前面引路，孟玠和瑤光兩人走在后面。

亭子后面，分左右兩道抄手游廊，游廊回環(huán)處，往前望去，可見假山嶙峋，樹景蔥郁。依稀可見重樓飛甍，亭臺輪廓，似一幅寫意畫卷。仿佛全景已盡收眼底，較之尋常園子立意不同。

步上一條石子小徑，筆直穿過一片柳林。柳林中的兩側(cè)，各有一道蜿蜒的清流，微微流淌潺潺水聲。柳枝絲絲縷縷地交錯垂下來，綠意盎然。

柳林中心，是一座三間的碧漆敞廳，題為“畫意”。敞廳里各式帷簾帳幔皆是用繪出山水圖的暗香紈制成。中央置了一張極寬大的畫案，案上畫紙筆墨齊備，一應(yīng)器物清雅貴重。

瑤光踱到畫案旁執(zhí)起墨錠，緩緩勻開白色水彩，“我曾經(jīng)迷戀作畫，那時候求向月做我的師傅，他怎樣都不肯。也是，收我這樣一個笨徒弟是很頭疼的事。向月他畫畫，玠樂師你沒見過，尤其一幅叫‘舊時月色圖’的，畫里的美人就像活了似的。”

“我知道，向月兄的丹青已臻化境。”孟玠點頭道。

瑤光一笑，放下墨錠，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紅色的裙裾揚起來像是一朵盛放的花。“在這里作畫，是一件多美好的事。”

孟玠搖頭，“也未免刻意了些。”

“我本來還想，我這樣不通文墨的人看了‘詩意亭’的名字都搖頭，像是不好的。再想想現(xiàn)在的敞廳叫‘畫意’，更有進園子時的‘深意坊’，連起來，大約也明白了。”

孟玠不語，執(zhí)事接口道，“園里共六處敞廳，或大或小，分為‘棋書畫，詩酒茶’六意，園中所有建筑都是用‘意’字命名。”

說著一行人出了畫意敞廳，徑直走上一道石板路，孟玠忽然停步，吩咐執(zhí)事道，“去流光水榭備下點心瓜果，一會兒游到那兒時也該累了。”

“是。”執(zhí)事領(lǐng)命離去。

孟玠領(lǐng)瑤光往右邊的溪流走去，踏上隱在水中的石階，走出柳林。柳林外是連綿的假山，怪石林立，形跡天然。

繞過一道形狀奇瑰的石障，便見到假山石相對微留有一道石縫，恰可容兩人通過。

走到狹長的石縫盡頭，卻是一棵瓊花樹孤兀出現(xiàn)，擋住了出口。透過斑駁的枝椏，可見一塊青色大石磯，石磯上面擱置一片鑿成古琴狀的鏡面白石，鐫有“琴意館”三個古字。

兩側(cè)的假山石石壁巧妙設(shè)計了兩道迂回的暗門，繞進去，便進到琴意館的院落。

庭中種滿純白一色的牡丹，其間鋪開一道窄而直的白色鵝卵石小徑，通往數(shù)楹純白的小筑。小筑形制玲瓏，仿若仙居。

瑤光放緩了步子，在花間行走，周圍牡丹如落滿了白雪般，茫茫。

打開兩扇嵌著琉璃的大門，迎面是一架白玉空白屏風，繞過去，是一張青玉案。在往后走，便是重重珠簾。

“這里，倒是讓我想起一處……”瑤光欲言又止，笑了一回。

兩人穿過重重珠簾直行，走出小筑，一道游廊直通一個小亭，并無題字，亭中只一琴案和一琴凳。小筑后庭仍是種滿牡丹。

出了琴意館，進了瓊花林，繞過無意樓，又是梧桐園、刻意齋、芭蕉圃、有意苑。一路上有鶴、有花、有香草、有樹、有清泉、有竹……令人目不暇接，更深感布局者心中丘壑。

瑤光一直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卻又一直不肯開口。

彎轉(zhuǎn)走上一段浮橋，瑤光提起裙裾欣喜地跑在前邊，趴在漢白玉的欄桿上看著橋下清澈的蓮池，荷葉圓圓的翠得醒目，葉下有紅魚緩緩游動。

看著看著就出了神，瑤光微微皺了眉頭。

孟玠道，“想是你累了，前邊就到流光水榭了。”

瑤光沉默了許久，忽而轉(zhuǎn)身慢慢走去，幽幽地道，“你有這樣大的庭院，不會住不下一個小小的我。可不可以讓我，嫁給你？”

“瑤光，”孟玠搖頭，走在她身后，語氣溫和，“你是一個好姑娘，值得有更好的人擁有你。”

“可是有一天你總是會納妾的嘛，我做你排名最末的妾室也可以呀。”

“別人怎樣我不知道，我卻是‘若得一人心，愿作一心人。’”

瑤光的眼淚已然如泉水一般無聲涌了出來，她回過身，正撞在孟玠胸口，眼淚在他雪白的衣襟上暈開大片的深色，哽咽道，“只要給我一個位置，讓我可以仰望你就足夠了。”

“對不起，”孟玠聲音冰冷，目光轉(zhuǎn)向一池荷花，波瀾不起，“我早已心有所屬。”

瑤光抬頭，隔著朦朧的淚光看他,卻怎樣也看不真切。定定地退了一步，胡亂用衣袖試了淚痕，繞過孟玠沿原路跑了回去。

園中路徑復(fù)雜，瑤光迷了路，不知走到哪里，伏在山石上大哭了一回，“琴意是為無意，刻意只因有意。”瑤光覺得自己從不會說什么耐人尋味的話，然而此時卻順口道來，感到無比悲涼。

富貴公子，為求佳人而屈尊做了佳人的樂師。就像酒樓里說書人的故事，很荒唐卻也真實發(fā)生了，她甚至可以想象說書人在絮絮講完這樣一段故事時，啜一口茶，折扇一合，“有情人終成眷屬，恰是人間一段蕩氣回腸的傳奇。”

她哭了一回，又笑了一回。

費了好一番力氣走出園子，郁郁地攜了侍人離去。

瓊花樓。

淡淡的零陵香氣在空氣中浮動。

杳漫和無涯各自坐在棋案一端，杳漫執(zhí)白子，無涯執(zhí)黑子。午后原就寂靜，只間有棋子落下時的聲響。

棋盤上仍舊是「熾翳迷局」，棋局之兇險，本來置身其中已存有沒身之危，再兼著要顧慮和敵陣相抗，不免耗神費力，然而看兩人容色偏又閑適淡泊。

無涯棋勢漸入狠厲，落下黑子的時候暗青色云紋的袍袖微微曳動。杳漫卻仍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左手支頤，閑閑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