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入了夜便漸漸安靜下來，這偌大的宮廷本來就是肅靜的，在黑夜里卸下莊重，多了幾分幽深，有兩排宮女提著燈籠穿過回廊，身后是被臨幸妃子所坐的步輦，一行人迤邐過了留鵲橋。不知道步輦里那人的心情是何，是期望抑或是平靜，總之她們的一生就這么被定在了龍床與冷宮之間。

戚南枝收回目光，一陣?yán)滹L(fēng)颯瑟，早春的夜晚多少仍是有些涼意，她關(guān)上窗子，回身看見良辰替她鋪好了床臥，便要提著燈籠去守夜。

“你留下吧，這天太寒了，不用值班了，長思殿還會出什么事。”戚南枝坐在梳妝臺前，自己卸下了頭飾，從鏡子里看見良辰站在那有些猶豫，便起身拿過了她手里的燈籠，不由分說的吹熄它。

“這屋里比較暖和，你就和我睡吧。”

“這……不太好吧。主子是主子，奴才怎么能和主子同睡一鋪呢……”良辰面露難色。

“你認(rèn)為還會有誰繼續(xù)拿我當(dāng)主子看呢？”戚南枝笑。

良辰不語，心中卻是一緊，她不由自主想起太子大婚那晚，在眾人簇?fù)碇绿优c良娣步入新房，一席紅色的華服，纓絡(luò)垂條，環(huán)佩叮當(dāng)，青黛眉，點(diǎn)絳唇，額冠下的金色流蘇投下一片陰影，罩住她漂亮的眼睛。那時候的戚南枝真好看，她的意思是，一身錦華的戚南枝明艷動人，這樣華麗的裝扮很適合她，但是戚南枝本人卻不怎么喜歡，這是她的性格。

熄了燈，良辰臥在戚南枝的外側(cè)，小心翼翼的翻身，怕驚擾了她。

“良辰，”她在黑夜里睜著眼睛，感到良辰把一大半的被子都給了她，不由得皺眉，伸手替良辰掖好被子。

“奴婢在，”良辰看著她的舉動，一陣感動。

“陪我說說話吧，……別再‘奴婢奴婢’的叫了，這里沒別人了。”

“……好。”良辰有些觸動。

“你進(jìn)宮多久了？”

“我從記事起就在掖庭局做工，幾個月前皇上大赦天下，在掖庭局里做滿五年的宮人都可以放出宮，而我在宮外沒有親人，只能繼續(xù)留在皇宮，被送到尚宮局訓(xùn)練。”

“訓(xùn)練什么？”

“如何伺候主子，端茶倒水，哄主子開心。”掖庭局里的生活是陰暗卑微的，所有士兵，宮女，太監(jiān)們的衣服都送到這來洗，宮人的尸體也常常是直接扔到掖庭局的門口，這里負(fù)責(zé)宮人的所有事物，這里的人是下人的下人。尚宮局則是為主子打點(diǎn)一切。

“……有沒有想過要出宮去，好好生活？”戚南枝想起了以前在宮外的生活，半夜深巷琵琶，酒肆吟詩作對。

“不想。”良辰平靜地回答。

“為什么？”戚南枝有些驚異。

“有記憶以來，我都生活在皇宮里，從沒有見過宮外是什么樣子。……很久以前我也是向往過的，掖庭局里一個老姑姑告訴我宮外是如何的繁華，上元節(jié)的燈會，乞巧節(jié)的街市，那個時候我做夢都想出宮，但是這個夢太遠(yuǎn)了。進(jìn)掖庭局的人都是待罪之身，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錯，那個姑姑告訴我，很久以前因為我的族人犯了不可饒恕的欺君之罪，所以牽連上下，有些人比我更可憐，生在掖庭，死在掖庭。”良辰說到這，頓了許久，輕輕的嘆了聲氣，“大赦天下的時候有出宮的機(jī)會，那時候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后來我明白了，夢始終是夢，我的親人已經(jīng)沒了，出宮去我能干什么，最后的結(jié)果只會是路死街頭。在掖庭里工作是沒有月俸的，我身無分文的到宮外去，怎么生存，還不如留在宮內(nèi)，伺候的主子高興了，還會發(fā)賞錢。”

戚南枝很久都沒有說話，在良辰以為她睡著時，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等到時候，我替你求個恩典，讓你早點(diǎn)放出宮，給你找個好點(diǎn)的人家。你今年多大了？”

“我也不清楚。”良辰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你跟也我一般年紀(jì)，還不算晚。”

“多謝良娣。”

“如果我是你，在那個時候我一定會選擇出宮。”戚南枝突而堅定的說，“不論是生是死，我都會去看看宮外的世界。如果不去接觸，我就會永遠(yuǎn)活在對宮外的想望中。”

“……良娣，”良辰有些小心翼翼地開口，“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準(zhǔn)了。”

“……良娣是聰明人，為什么……不想辦法讓太子喜歡你？”

“……我家鄉(xiāng)的人們都很信奉一種神，其實也不算是神物，只能叫妖怪。那是種鳥雀，雄鳥稱‘入內(nèi)’，雌鳥稱‘姑榮’，這種鳥被人的愛恨嗔癡欲念狂所吸引，會通過人身上細(xì)小的孔鉆入人的身體，吃掉人的五臟六腑，然后在里面產(chǎn)卵，孵化出來的小鳥會繼續(xù)吃空人的身體，然后用人的軀殼做掩飾，為了自己的目的用人的手段去殺人。所以家鄉(xiāng)的人都心無雜念的活了世世代代。”

“我懂了。”良辰在黑暗里輕輕點(diǎn)頭。

更深露重，這一夜她們說了很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