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和從來不和我打招呼，在學校里遇到，會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仿佛我是透明的。熟悉以后，我就不讓江叔來接我放學了。他囑咐江和帶我一起回家，那時正在吃飯，一旁的蘭姨拿眼睛瞟了江叔一眼，看似無意把筷子敲在碗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江和夾菜的筷子停了一下，“哦”了一聲。

江和不等我是意料之中的。每次我都抱著書包坐在街邊的巷子口，等到江和回來的時候，跟在他身后回家，我們彼此都不說話，一前一后靜靜地走著，這成了我們之間的默契。有時候等得久了，我就趴在膝蓋上睡著了，江和會故意咳嗽兩聲，我揉揉眼睛，拿起地上的書包，跟在他身后。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對別人充滿防備，卻唯獨對江和，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依賴和信任。在江和身上，有某種安定的因素，讓我察覺不到自己的可憐處境，只是簡單地想跟著他，也許我們有很多潛在的相似，彼此都未曾發(fā)覺。

蘭姨經(jīng)常晚歸，每天在外面打麻將到深更半夜。飯桌上三個人吃得安安靜靜，沒有多的言語。偶爾江叔詢問我們在學校的情況，江和總不耐煩地應付，嗯啊應答。問我，我的回答永遠是好。

一次晚飯后，江叔把我叫他屋里，這兩天，江叔有心事，他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他拉我坐在身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檀木盒子。

一副褪了光澤的銀鐲子，安靜地躺在盒子里。我當然認識它，母親很喜歡，經(jīng)常拿出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但是從來不戴。鐲子下面，壓了一張存折。

“言言，本來江叔打算等你長大了再給你的，那時候，你會需要用錢，但是現(xiàn)在……"面前的江叔，眼神閃爍，說話的時候并不看我。

我知道，他是怕蘭姨，蘭姨如果知道了，這錢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到我手上的。可是我就是不愿意聽他說出來，即便是事實。我應該相信他，這個男人帶我離開，這個男人給了我新的生活，我必須相信他。

我看著他，搖頭。

江叔看著我，捏著存折的手無力地搭到膝蓋上，他嘆口氣，將存折放進盒子里，小心地鎖上。輕輕撫摸，似乎自言自語。

“言言，我對不起你媽，你媽是個好女人，江叔真不是東西，當初拋棄你們，那時候你媽媽已經(jīng)懷了你。我看著她在站臺上，一邊哭一邊追著火車跑，我真是畜生……”他說著說著，泣不成聲。他在我面前哭，顯得很無助。十幾年前犯下的罪孽，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歷歷在目。他在懺悔，向我母親，向我。可是我并不恨他，從一開始，我就把對他的恨全部轉(zhuǎn)移在母親身上。現(xiàn)在他跟我說這些，回答了一直纏在我心里的問題。但是，知道了我的身體流著的是他的血，我卻一點也沒有得到答案的喜悅。這個答案，晚來了十二年。我突然想起母親，她一個人冰冷地留在了楊橋。

那天夜里，我不停地做夢，夢里全是江叔，他滿臉淚水，拉著我的手不停地喊我母親的名字，他說，“子玲，對不起，對不起……”

第二天醒來，枕頭濕了一大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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