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下了第一場雪，我才意識到，冬天來了。我在這里，已經過了大半年。大半年的時間，可以熟悉很多東西，卻不足夠忘記。我想念楊橋的大雪天，那種全世界被白雪覆蓋起來，凍得呵氣成冰的感覺。抓起一把，在手里揉搓，塞進嘴里。化掉的雪水把手凍得通紅，麻麻的，但是沒多久就熱起來，很舒服。

我在教室里，躲在一堆書后面畫被雪壓彎了枝杈的老槐樹。我和剛來時一樣，仍舊獨來獨往，沒有朋友，沒有玩伴。我用冷漠的表情告訴所有人，離我遠一點。



有人在門口叫我名字，說樓下有人找。

雪還在下，風很大，我拉緊衣領走出教學樓，天氣冷，大家都呆在教室里，樓道里很空，三個高年級模樣的女生站在樓梯口朝里張望。

其中一個脖子上掛著白色圍巾的女生看到我，招呼其他兩個人朝我走來。

“你就是喬莫言？”白色圍巾瞇著眼睛問我。

“是。”我答。

“你和江和什么關系？”她停了一下，口氣不善。

我抬起頭看著她，沉默。

“說呀！問你話呢！”她有些惱怒。

我懶得理她，轉身要走，白色圍巾扯住我的衣服。“說清楚，不然別想走！”

我用力掙開她，她不放，我們拉扯著，她一急，使勁將我一推，我沒有防備，整個人摔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白色圍巾瞪著眼睛，揚著下巴得意地看著我。我撐著爬起來站穩，揮手一個耳光扇在她那張好看的臉上。

上課鈴響了兩聲，我在其他人驚訝的眼神里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放學以后在廁所里，用了很長時間，洗干凈鼻子和嘴巴里的血水。水很冷，洗在臉上有凜冽的疼痛。



回去的時候，江和在巷子口。很反常的，他居然比我早回家。我覺得挪不動步子，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把頭壓得很低，走了幾步發現他沒有跟上來。我放慢腳步靜靜聽，還是沒有他的腳步聲。我忍不住，回過頭看他。他就站在傍晚的梧桐樹下，棉衣的外套敞開著，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我想了想，還是走向他。

“打架了？”聲音在頭頂，一如既往的語調，很輕。

“沒有。”我撒了謊。

他沒有再說什么，拎起地上的書包就走。我一邊摸著臉，一邊跟上去。

江叔沒有發現異常，我原本準備的謊話沒有派上用場。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躲在衛生間里拿毛巾熱敷腫起來的腮幫。我在想，江叔都沒有發現，江和是怎么看出來的。



我沒有去想那個女生是誰，也沒有去想弄明白她和江和是什么關系。后來在學校遇到，我看到她的時候她也看到我。我看著她，沒有表情。她眼神躲閃，故作自然地從我身邊走過。我聽說，她在那天之后，書包課桌被人從五樓窗戶直接扔到外面草地上。

我知道是誰做的。因為，自從那天，放學以后會在校門口看見江和。他總是假裝巧合地遇到，演技拙劣。我也從不說破，只是安靜地跟在他后面走在傍晚落滿枯黃葉子的街道。他總是走在我前面，走得很快，走幾步慢下來，然后回過頭等我。等我走近，他一把拉過我的書包搭在肩上。我看著他，然后就咧開嘴笑了。

“笑什么，走快點。”

說著他也笑了，他一笑，我感覺落下去的太陽都跳起來了。

很快就到了年末，厚厚的積雪堆出了濃濃的新年氣息。S城很熱鬧。從前在楊橋，鎮上的人們也會歡天喜地地迎接新年。母親很少和街坊鄰居往來，總是和我貼副對聯，下一鍋餃子，就算是過年，我們的新年總是過得很冷清。

除夕一大早，就被江叔拉了起來，和江和一起做衛生，貼對聯。蘭姨也起得很早，準備大年夜要用的食材。她穿著玫瑰紅的夾襖，頭發輕輕地綰起來盤在腦后，臉上涂了淡淡的胭脂。蘭姨是一個很美的女子，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皺紋，但是很有風韻。我想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擁有讓她引以為榮的容貌。

蘭姨心情很好，還給我們燉了木耳紅棗羹。

我捧著暖暖的羹湯，望著窗外依然飄著雪的天，覺得幸福。卻又因為它的突如其來而隱隱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