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國最北的小鎮應是最為嚴寒了，同時也是與別國通商的要塞，如此地位，景象應當是不比帝都差，然而虞清清這一路的所見所聞，全然不是她心中所想。

滿城的蕭條，西北寒風如月華下的劍鋒，肆意游走。千家萬戶門前堆積的白雪恍若一座座跨不去的山坡，百姓個個骨瘦如柴，空洞的雙眸漫溢著對溫飽的渴求。衣衫襤褸，好似用枯葉編織，根本無法抵擋寒風一寸。

縱使氣候帶來的危難也不至于這般地步，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好心人留下點糧食吧……”

她走過一處便能聽到這樣的凄苦，哀嚎。她實不能忍心，遂從布袋中取出一些干糧分發給他們。但讓她意想不到的是，這食物才剛拿出手，已是有一大批的難民向她奔來，仿佛看到了帶給他們希望的寶貝。此刻，人間的情意蕩然無存，人人為爭一小塊的口糧而大打出手，再不管不顧了。

“姑娘行行好，施舍點吃的吧，孩子……我的孩子快不行了……”一位虛弱的婦人懷里抱著一名奄奄一息的孩童，看他的樣子也不過三四歲，卻沒有孩童該有的紅潤膚色。

虞清清將她所有的食物全部拿了出來，比起自己，他們才是真正需要這些的。

看到這一幕，不由生疑，“難道朝廷不知道這里的災情嗎？”

“只怕是想管而不能管。”

她一扭頭，見一位老婦人坐在石階上，格外的靜默，“何故這么說？”

“朝廷發下的銀兩有多少能夠平安的送達這里？貪官污吏每人從中取一些，剩下的那些于半途遭遇土匪，如此一來可就不夠十人溫飽了？姑娘不妨自己想想吧。”

她說的沒錯，官場那些私下勾結之事并非無人得知，只不過對方位高權重，沒人敢去得罪。

即便如此，那個坐在皇位上的男子怎能不聞不問。

“只怪這里離開帝都太過遙遠，圣上是無法管到這里了。”

“你放心吧，我本就是想在這里留宿幾日，既然別人不管，那就由我來管。”

老婦人先是一驚，之后又回到了最初的靜默，然而她嘴角邊勾起的深笑卻令人無法琢磨。

冰云下的城鎮恍若一座死城般毫無生氣可言。銀白的屋檐下掛著幾株綺麗的冬梅，不以厚土而生，而借南木以長。這確實算得奇談。

“這是凊南鎮的絮心蘄。臨寒而生，隨雪而逝。”老婦人摘下一株遞到她手里，“每逢嚴冬，它便會在這木檐上開出幾朵花苞來。”

她細看這名為絮心的花來，采木棉為絮，染凈心之思。它散發出的如雪氣息，的確令人在頃刻間平心靜氣。

“凊南鎮時常下雪嗎？”

“并非，只是今年不同以往。”

不同以往……

她緘口默然，今年所發生的事何曾相仿過……

凡間已是冰雪漫漫，而天界卻是亙古不變的晴和。玄羽枕在床榻邊，細微的鼻息聲驚動了窗欞前的一只鳶鳥，它抖著羽翅，撲向了遠方。一抹絳紅似浮空云翳，悄然遠去。

“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①”憐夢手執一副畫卷，上提幾行雋字，墨色的筆畫干脆利落，卻又帶著一絲婉柔，他眸間忽閃一道亮光，啟唇道：“何時醒的？”

“未曾。”

他的手在聽到這句話時，微顫而至筆畫稍亂，兩鬢的垂發如水墨般淡薄，一如他眉間的清涼，“這是她的選擇，你我都無權制止。”

“即使她選擇離開，我也不會回來。”

“聽曦，你這是要與我作對？還是你已不念師徒之情，決心離我而去？”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對我的恩德，此生銘記。”

“可你知道，我并不想只是你的師父。”憐夢抬眸望著他，沒有絲毫的虛偽，掩飾。

聽曦微愣，仿佛已是幾個春秋，他才緩步移出朵朵蓮蕊，走到憐夢的身旁，一片冰涼攀上他的胸膛。聽曦對上他的藍眸，紫色的眼底如死水般寂靜，卻又是復雜的讓人不愿深探。

“聽曦……”憐夢環住他的腰肢，他等了千年，念了千年，縱使對方每日都在身邊，卻只有這一刻才真實的感覺到他的存在。

他僅僅只是想這樣抱著他，單純的想要離他更近一些罷了。而這樣的一個心愿竟也讓自己守候了千年。因為你對我是不同的意義，你是我最珍貴的記憶，聽曦，不要走好嗎？

聽曦望著他漸漸入睡的臉龐，眼底微微泛起波瀾，他對憐夢從來只有師徒之情，他知道師父一直對自己很好，甚至不惜將畢生所學傳授于自己，但……

師父，請恕徒兒不孝。

他閉了閉眼，將全身的功力匯聚于掌心，當下擊中了自己的胸口，一口鮮紅深染了前襟，身體也應這道沖擊而彈出了幾米開外。憐夢于睡夢中被驚醒，撲鼻而來的血腥讓他在一瞬間明白了一切。他不可置信的凝視著那跌坐在地上的男子，心疼的不能言語。

聽曦扶著欄桿支撐起自己的身子，“這些全是您傳授于我的，如今我已全部還給了你，從此你我二人再無瓜葛……”

注：①《楚辭·九章·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