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陳義丁與秀英在李府廚房手事櫥務，雖秀英還是悲云滿臉，然看得出兩人的距離已明顯拉近。

“那，這殺父之仇……”秀英似乎在自言自語。

“要報！一定要報。”陳義丁語言毫不含糊：“但是孩子，李文高他們洋槍在手，你縱然有一身武功，也不是他們的對手。目前，你只有處處小心，忍屈求存，使他們漸漸失去防你之心，等待日后的有利時機。到時候，大叔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一種絕處逢援的感覺使秀英心潮澎湃，頃刻痛淚狂流，慢慢地，她雙膝跪于陳義丁身前：“大叔！”陳義丁慌忙扶起秀英：“孩子！不要這樣，你起來，快快起來。”

李府三夫人的居室中陳設充滿儒雅氣氛，但清雅中潛顯出幾分悲戚。雕花桌前，二十方過的李文高三夫人梁素芳對著一面錦邊大鏡呆思。鏡中的素芳娟秀端莊，然芳臉上悲情縷縷，苦云絲絲，看得出，這是一位愁容的才女型美女。

少刻，她低低地一聲長嘆，離鏡近窗，舉頭疑望長空，只見孤雁聲聲，愁云陣陣。

“三夫人”——傳來陳義丁的一聲輕喊。素芳回頭：“是陳大叔嗎，你進來吧。”門開處，陳義丁引秀英入室，此刻的秀英已經丫鬟服飾在身，她厭惡這種表面光彩照人、里面裹藏著辛酸與屈辱的服飾，但是為了復仇大計，她只能這樣。

“給三夫人請安。”陳義丁行下人之禮。

“陳大叔，我說過多少次了，到我這里來不必這么客氣。噢，這姑娘是……？”

陳義丁：“哦，她叫秀英，是老爺為三夫人新找來的丫鬟，專門伺候三夫人的。”向秀英：“秀英，快來見過三夫人，給三夫人請安。”秀英尷尬地低頭向素芳施禮：“見過三夫人。”

素芳：“好了好了，請什么安呀。”說著走近秀英，看了看，輕輕地摸了摸秀英的頭發，感觸似深地：“長得多俊啊，多大啦？”

“滿十六了。”秀英低頭而答，面無表情。素芳拉過秀英手臂，翻起衣袖一看，只見滿臂捆痕鞭傷，不覺眉頭一皺：“唉！又是槍來的，他們打你了？”

素芳的溫存和言語觸動了秀英，不覺淚水奪眶而出。素芳見狀，忙取潔白繡帕親手為秀英拭淚：“秀英，不要傷心。各人都有一本斷腸的經啦，但人總是要活下去，而且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既然被他們搶來了又無法出去，就在這里活下去吧。”

秀英感慨萬分，知道在這個萬惡的李府之中，也還有和陳義丁一樣的善者，她雙膝慢慢跪下：“夫人……你……？”素芳忙將秀英扶起，主仆鴻溝不存。

素芳：“秀英，記住，今后不準下跪，你我是一樣的苦命人。再說，我也就比你大三四歲，我們是同代人，不能這樣的。”

陳義丁滿臉慰色：“秀英，今后要好好伺候三夫人，聽三夫人的話。”

秀英輕語：“喔，我知道。”

陳義丁：“那我就去了。三夫人還有什么吩咐沒有。”

素芳：“你去吧。秀英，來，我給你梳梳頭發。”

就在秀英從三夫人的言語和溫存中感受到些許活下去的動力時，在李府后院的花園里出現了與優美的景色極不協調的一幕，一假山后面，多嘴女手持掃帚嘆息吞泣。她時而捶打石頭，時而揪草毀花，繼而將掃帚一扔，一腳將其踢得老遠。不遠處，疤臉劉強賊手賊腳地走近，見多嘴女此狀，他捂嘴暗笑。旋即迅速潛至其身后，趁多嘴女無覺，劉強一躍上前，抱住其一陣狂吻，且手行非禮。

多嘴女驚呼：“你！你！”見是劉強，她雙眼一閉，任其抱吻摟摸。

“哈哈哈哈，沒嚇著吧。”劉強下流地淫笑著。

“看你，人家都愁得不想活了，你還這么開心。”多嘴女撒嬌地拍打著劉強

“嘿，你也不想活了，我的寶貝，你不是出了一個最缺德的點子，勸大人納那女拳匪做四夫人嗎？這不應該有重嘗嗎？”

“老爺不要那妹子了。”

“你說什么？不會吧，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你別開玩笑了，凡進這李府的妹子，有哪個能溜過大人的手心的，你不也是被他玩膩了的嗎。那女拳匪長得那么水靈，好看得叫所有的男人心里都發癢癢，這樣的牡丹花到那里去找，大人會不要？”

“是真的，真的不要了，把她給三夫人做丫頭了。這不，我現在只能干這個了。”

此時劉強已經獸欲如火，又瘋狂地抱摸多嘴女：“原來是這樣，沒事，你干這個就干這個嘛，這不還好些嗎。你不在三夫人身邊，我們不是更容易親熱了嗎，今后，我們天天來這里，好不好？別說了別說了，我等不及了，來吧。”

“你這個色鬼，還說帶我走，現在老爺重用你了，就不想走了。”多嘴女再次拍打劉強。

“你別急嘛，過去我不過是大人的一個打手，現在我是總教頭了，錢多了，等我的錢多夠了，我們就離開這里。那時，你做我的大夫人，叫那女拳匪做個二夫人，怎么樣？嘻嘻。”

多嘴女生氣地推開劉強：“怎么怎么？好啊，原來你也打那妹子的主意？不跟你來了！”

“你不要吃醋嘛。你想想，那拳女雖然很兇，但長得那么好看，這樣的仙桃子大人不吃，是因為她有武功，怕她。我就不同了，她再兇也不是我的對手，我非把她玩到手不可。不過你別擔心，我不會娶那么兇狠的女人做老婆的，誰都不敢娶她做老婆，誰娶了她都會受她欺侮甚至喪命的。我要的是你這樣對我百依百順的女人，將來做我夫人的是你，對她，我不過是玩玩而已。不說了，來吧。”

“你們男人，一個個都可恨死了！”

李府宅房區。寧靜的朱紅走廊徊曲幽深，曲廊外面處處竹搖柳拂，花香四溢。秀英手端一茶盤行走于曲廊之中，身過之地，雖然處處是景，但她雙目皆空，只當這是陰曹地府，撲面的和風也猶如凄凄的陰風，她且行且思。

見秀英走近，似早已守侯于長廊一柱后的劉強迎面走出。仇人相見，秀英咬牙切齒，目射怒光。只見她呼吸急促，滿腔怒火使胸部驟然劇烈起伏。然一想，又理性地強忍怒潮，不視而行。劉強臉呈淫色向秀英走近，鄰身處他雙臂一展，擋住了秀英。

“你這條狗，給我滾開！”秀英怒斥。

“嚯，滾開？好大的口氣。”一臉無賴相的劉強說：“那天要不是大爺我手下留情，把你連同你那拳匪老子一起給崩了，你還有今天？”他賊眼看了看四周，又壓低了聲音說：“不過，我也是奉了李文高之命來追殺你們的，其實你們和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拳匪不拳匪的關我什么屁事。現在，你是不是想逃出李府？想逃，我幫你，而且保證成功，怎么樣？”

“一丘之貉，聽見沒有，我要你這狗雜種給我滾開！”

“想逃出去好辦，要報仇也不難。只要你平日里在我面前乖些，順從些，只要老子滿意了，我幫你逃出李府，還包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住嘴！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是你這條惡狗，總有一天，我要提上你的狗頭去祭我爹爹的亡靈！”

“好啊，別不識抬舉，你給我聽著，我劉強要不把你玩到手，我就不姓這個劉字！”

說話間，劉強猛然將手一伸，摸向秀英下巴，秀英全力一腳，將劉強踢出廊外。劉強憑借其高超的輕功，借風一躍于廊外直立不倒，繼一個鷂子翻身復站落于秀英跟前。秀英扔掉茶盤，朝劉強當胸一拳打去，劉強順勢一擋，二人大打出手。幾個回合后，秀英旋身甩辮，只見其長辮如鞭，“叭叭叭”鞭向劉強疤臉，劉強一時被辮子鞭得暈頭轉向，連連后退。但在接下來的打斗中，秀英不敵劉強而漸漸不支，劉強則步步逼近，秀英全力一拳打去，拳頭被劉強接住，旋將秀英手臂一扭，秀英不支而蹲，劉強就勢一按。

“住手！”——傳來素芳的一聲怒喊。劉強回頭一看，見素芳走近而大驚，倉皇失措地立即放下秀英，低首而立：“啊！三……三夫人。”

“劉強！你好大的膽，竟敢欺負我的丫鬟。”素芳盛怒：“走！你隨我找李文高去！”

“三夫人息怒，三夫人息怒。”劉強央求并自己連連掌臉：“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不知道她是三夫人的丫鬟。”跪地：“請三夫人恕罪，請三夫人恕罪，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平時作惡多端，橫行霸道，現在居然膽大包天，欺負到我的頭上來了。你說！是不是李文高叫你這樣的？”

“三夫人息怒，小的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對三夫人不敬。誰都知道，在這李府，連大人都對三夫人懼怕幾分，小的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敢這樣，小的實在是不知道她是三夫人的丫鬟。”

“那好，今天我暫且相信你一次，下次再出現這樣的事，我決不饒你，走開！”

“是，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劉強狼狽而逃。

秀英：“三夫人，我……”

素芳：“秀英，什么也別說了，回房去。”

在素芳房內，秀英坐而吞泣，素芳站而勸慰，主仆顛倒。

“秀英，那個惡棍傷著你了沒有？”素芳關切地問。

“沒有，可是他……”

“不要說了，我知道，那是一條又狠又毒的惡狗。我，就是被他搶到這里來的。”

“怎么，三夫人你也是被搶到這里來的？”

“是的。秀英，你我相處已經有些日子了，我對你已經有了了解，現在我都告訴你吧。”

房中漸漸地浮現出一種愁悲、傷感的氛圍，這種氛圍似乎使室內的空氣也慢慢地凝固不動了，光線也隨著黯淡了，素芳向秀英倒出了滿腹的苦水：“我來李府，也還只一年多的時間。那以前，我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千金閨秀，并且是一個正在讀書的大學生，由于父親不慎暴露了其同盟會成員的身份，并被朝廷在我家搜出了許多同盟會的機密文件，結果被李文高這個劊子手滿門抄斬，可憐我一家老小十余口全部慘死在他的屠刀之下，我因住在學校，才逃過了此慘無人道的災難。但不久就被他們發現并搶進了李府，受盡折磨后還強迫我感謝李賊的不殺之恩。秀英，我不如你，你有一身武功，我只是一個無撥燈之力的弱女子。在惡狗面前，我只會怒罵，只會用口咬，當時只想一死了之，可是我被他們控制得連死的機會都沒有啊，后來我終于被李文高用暴力占有了身子。秀英，我苦啊，我好苦啊，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流血，可是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過著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

“夫——人——！”秀英大憾，二人抱頭痛哭，撕人肺腑。

“自進李府，我強壓仇恨于心，從未有過笑臉。”素芳抽泣著說：“李文高老賊為了取悅于我，總是百依百順。但我想不出什么復仇的辦法，秀英，我真的好苦啊！”

“夫人，原來你肚子里的苦水比我還要多呀！夫人，夫人，我的苦命的夫人呀！”

又是一場抱頭痛哭。

素芳：“秀英，你的遭遇陳大叔都跟我說了，我知道你報仇心切，但你現在只有將仇恨壓在心里，只有忍耐，待有機會特別是在有把握的時候再替父報仇，也為我家雪恨。目前對劉強這只惡狗不要面對面相抗，聽陳大叔說，這是一條殺人不眨眼的惡狗，心狠手毒并有一身武功，他為了得到李文高的賞識，什么喪盡天良的事情都是做得出來的。今后，你少出房門，處處要留心點，千萬不能大意。在這李府，除了我和陳大叔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我聽夫人的。”秀英頻頻點頭。

“好啦，我們都不要哭了。”倒完了苦水，悲痛和仇恨也暫時從素芳的臉上消失，一種在厄運之中遇到知己的輕松感使她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微笑：“自從你來了以后，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我總算有個命運相同，又能說說心里話的知己了。不過秀英，從現在起，我們不能再這樣每天都在痛苦中生活下去了。我是說，在報仇雪恨的機會沒有來到之前，我們再也不能這樣用痛苦來時時刻刻地折磨自己了。我們應該在逆境中尋找安慰，尋找快樂。罪惡的李府是黑暗的，但你，我，還有陳大叔的心懷應該是光明的。今天天氣不錯，我好久沒出過房門了，這李府有個后花園，你陪我到那里散散心去。”

秀英：“好的夫人。”

李府后花園是一個樹木墨染幽深且令人感到非常愜意的地方，這里除了與其他傳統庭園一樣的曲徑通幽、小橋流水之外，還是一個柳枝拂溪，假山藏詩、怪石隱意的雅境。處處綠葉繁花，處處碟舞蜂鳴。特別是今天，好象是天應人意，氣氛也與平日大不一樣，紫紅相映顯得比平時更加不俗，藍綠互襯顯得比平時更加不庸。池漣戲水的金鯉顯得格外興奮，枝頭細語的艷翎顯得格外多情。在這滿園的春色之中，素芳皆秀英漫步于花簇石徑之間，一種命運相連而逆境逢知己、凄楚有處訴的情感使她們一時忘卻了痛苦和悲傷，有說有笑。兩個妙齡麗人的出現和她們那春水滿盈之軀，將這魔窟中一方小小的綠色天地點綴得詩畫莫如。她們的心中同時默默地響起了一首惜春之歌：

且收悲，殘月將盡斷崖晨。

斷崖晨，固鎖一把苦爭春。

且吞苦淚對天笑，

不看愁云送哀音；

且藏仇，悲仇最傷女兒心。

女兒心，苦盡甘來總有春。

虔禱春風長撫我，

一園愁情苦爭春。

漫步中，主仆二人親密無間。漫步中，主仆二人觸景生情。漫步中，主仆二人相依相攜。漫步中，主仆二人互勉互勵。

這個坐落在魔窟中的花園好象只有此時才顯露出美與好的含義，也只有這兩位佳人的出現，才使這個從誕生起就只能為魔鬼充當面具的花園返璞歸真，顯示出了一種自然的春天之美。枝頭雙雀送羨，情聲啾啾。葉間飽蕾迎陽而放，芳香四溢。舉頭彩云飄幻朵朵，藏畫匿詩。俯首溪聲如歌，飄葉傳情。與這良辰美景相融合的是，秀英始顯妙齡少女之天真浪漫，素芳方露書香才女之瀟灑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