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愿意有任何累贅，更不會因留戀任何美好的事物而停下來回顧片刻，它那永不停息的腳步已經走到了一九二七年。隨著呢喃的燕語，春輝已經輕撫大地，被南風吹暖的上海郊外已是柳舞花笑，出現了一片生機昂然的仲春景色。在一綠草爭萌、槐芽競露的清溪旁邊，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青年在一溪旁依石而坐，他不時貪婪地欣賞著大自然的美景，不時托書細讀，這就是已長成儀表堂堂，面貌剛毅俊美、體態魁梧的青年美男子李繼業。

“小叔！”傳來一聲清脆的少女喊聲，此聲如罄如鈴，花羨云凝。繼業抬頭一望，俊臉更添帥氣。不遠處，年約十四五歲，劉海齊眉、短發蓋耳，身著二三十年代特有的女學生衣裙的引弟姍姍而來。她笑得燦爛，步得輕盈，其亭亭玉立的倩影使大自然的春色頃添艷彩，使春天在外表上更加完整，在內容上更加充實。

“引弟，你怎么來啦？”

“小叔，我爹我娘又來信了。”

“是嗎？”

“你看，今天收到的。我已經給爺爺和奶奶讀過了，他們好高興，姑姑也好高興，還要我重復讀了兩遍。”她將一信封遞向繼業：“小叔，你要不要看一下。”

“當然要看。”繼業很快將信看完：“他們又離開無錫了，接下來要去南京演出。”

“是呀，還說在南京演出完就可以回上海來了。”

“他們離開上海的時候說一兩年就回來，沒想到一去就這么久，都快四年了。這下好了，不久你就可以見到你娘了。”

“還有我爹。小叔，我一看完這封就好高興，真的好高興。”

“值得高興，我也是好想念牛崽哥和巧姑姐姐的。”

“奶奶說，等他們回上海后，就再也不讓我爹我娘走了，反正店里缺少人手。”

“那更好。說真的，要是不看見這封信，我還真打算不上學了，看著姐姐他們整天那么又忙又累的，我實在過意不去，我這么大了，應該在店里幫點忙，出點力。”

“我也這么想過，還跟姑姑說過。可姑姑說不行，還生了氣，罵了我，她說十幾歲的女孩子在店里做事會惹事生非的，就算不惹事生非也不行，說女孩子要想將來有出息，就要讀書，就要識字。太有意思了，我姑姑把有知識說成會識字，就這么簡單。嘿嘿……”

“你要理解我姐姐的苦心，她為了我們的前途，自己再苦再累也是心甘情愿的。她是一位典型的中國民間傳統女性，她在我們這個年齡的時候是在災難中度過的，談不上進學校讀書，她把有學問說成是會識字，是中國民間傳統女性對知識的普遍認識。”

“我知道，我會發狠讀書的。將來我除了繼承姑姑的品德和為人之道外，一定要成為一個能適應時代需要的新女性。”

記住這個日子，一九二七年，也就是民國十六年的四月十二日。

凌晨。順民旅店里姚氏習慣地摸黑起床。和往常一樣，她掌著煤油燈來到伙房，捅開了爐子，點火添煤。陳義丁隨后趕到，將一大塊豬肉往案板上一放，開始切肉。

姚氏：“今天住店的客人多，多做點菜。”

陳義丁：“我知道。”

外面突然槍聲、爆炸聲大作，黎明前寂靜的夜空頃刻被這令人恐怖的聲響覆蓋，陳義丁、姚氏大驚。

槍炮聲由遠而近，同時傳來了人的喊聲和尖叫聲。

陳義丁大驚失色：“啊呀不好！外面出了什么大事了？”

姚氏：“義丁義丁，到底出了什么事呀？嚇死人了！”

驚慌間，傳進來的槍炮聲更加密集。

房中，年已三十有三的秀英聞聲從床上一翻而起，連連推醒另床熟睡的引弟：“出事了出事了！引弟，引弟！快起來！快起來！”

引弟朦朧而坐，聞聲大驚，睡意全消：“啊！姑姑，出什么事啦？”

床上一熟睡的小女孩也被越來越大的槍炮聲驚醒，她就是秀英三歲的女兒盼兒。她被槍炮聲嚇得直哭：“娘！娘！我怕，我怕！”秀英連忙將盼兒抱起，手忙腳亂地為她穿上衣服：“盼兒不怕，盼兒不怕，娘在這里，盼兒不怕。”

槍炮聲已經近在門外邊響起，旅店內各個房間里的旅客全被震醒，一時慌忙穿衣者、赤膊出房者、找藏身之處者、失去主張者皆有之。

堂屋中，陳義丁全家及二十幾位房客驚恐萬狀而聚。七嘴八舌中，旅客們有的雙手緊抱自己的行李包袱，有的在慌亂中將鈔票塞入鞋底。

陳義丁：“諸位，諸位，請鎮靜，鎮靜。千萬不可開門，任何人不要外出。”

一中年房客：“唉——！早知道上海這么亂，我就不來了。你們看，我剛到上海那天，就碰上北伐軍打上海，仗打得那么激烈，死了那么多人。還好，總算那個蔣校長帶兵把軍閥政府的兵給掃平了。可是，到今天只有半個來月，就又打起來了，還不知道是誰打誰。”

一老年房客：“莫不是軍閥政府的兵又打回來了，把蔣校長的北伐軍給打敗了？”

一房客：“難說，難說。”

一房客：“唉——！陳老板，你說說看，到底是軍閥政府好，還是蔣校長的北伐軍好？”

陳義丁：“我看不管軍閥不軍閥，也不管校長不校長，誰讓我們老百姓日子過得安穩，讓我們安分守己的做生意就是好的。”

一房客：“你們哪個到是說說看，這個蔣校長，到底是個什么人？”

陳義丁：“說不準。”

一房客：“這個嘛我知道。這蔣校長可不是一般的人，也不是等閑之輩，甚至算得上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將帥之才。他是那個把滿清朝廷都推翻了的孫中山先生的高足，帶兵打仗是所向披靡，天下無敵，各路軍閥對他都聞風喪膽，他是廣州黃浦軍官學校的校長。”

陳義丁：“什么什么，你說這個蔣校長就是廣州黃浦軍官學校的校長？”

那房客：“是啊，是孫中山先生任命的。”

“那還用說，好人，絕對是好人。”陳義丁肯定地說。

“話可不能說得這么死。”一房客說。

“當然是好人。”姚氏插話說：“莫說他還是校長，只要是那個學校的人就都是好人。我家有為，就是那個學校的。”

一直站在一邊只聽不說的秀英走近那房客：“先生，前次打上海的，都是黃浦來的人？”

那房客：“打上海的是北伐軍，就是國民黨的軍隊，所以又叫國民革命軍，這個蔣校長原來是孫中山先生創辦的廣州黃浦陸軍軍官學校的校長。孫中山先生的國民革命軍出師北伐打軍閥政府的時候，蔣校長就成為國民革命軍的總指揮，又是總司令。他手下的官兵絕大部分都是黃浦軍官學校的師生，也就是黃浦的人。”

秀英轉向姚氏：“娘，你聽見沒有，前次打上海的大部分是黃浦的人，有為為什么沒有在里面呀？”

姚氏：“是呀，有為為什么沒有在里面呀，要是在里面，他一定會回家來的，他在信里也總是說只要一有機會到上海，不管怎么忙也要回家的。”

一房客：“北伐軍雖然打敗了軍閥，大獲全勝，但北伐軍也死了好多人。”

姚氏：“閉上你的烏鴉嘴！不會的，不會的！”立即在神龕前跪下：“觀音菩薩保佑我家有為，求觀音菩薩保佑我家有為。”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門外響起。眾人驚恐萬狀，堂屋頃刻亂作一團，有的房客嚇得伏倒在地。盼兒驚得大哭，繼業：“盼兒不怕，不怕。”引弟抱過盼兒：“盼兒不怕，姐姐抱，姐姐抱。”

一房客：“不好！連大炮都用上了。”

一房客：“不是大炮，好象是手留彈的爆炸聲。”

秀英走到門前，從門縫中向外窺望，眾房客也跟著往門縫擠看。只見大街上天尚昏暗，朦朧中，有人影奔跑，幾個士兵緊緊追趕那奔跑的人，不斷放槍。一黑暗處，兩個黑影沖出，將一士兵打翻在地，欲奪取槍支。另外幾名士兵趕來相助，二奪槍者被當場用刺刀刺死。

屋內，眾人被外面的情形嚇得魂不附體。

一房客：“好嚇人呀！好恐怖呀，看樣子殺了好多人了！”

一房客：“看來是一場血戰。”

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眾人大驚失色，姚氏、秀英、引弟和盼兒等人團縮一起。陳義丁：“不要慌不要慌，不能開門，頂住，把門頂住！”

繼業和眾房客一起動手，用桌子、凳子、木柱等物件將店門嚴嚴實實的頂緊。

敲門聲更急更緊，陳義丁：“頂住！不能讓任何人進來！”

“陳老板！快開門！快開門！我是馬義”傳來馬義的急喊聲。陳義丁大驚：“啊！是馬義，快開門，快開，快！”

眾人又急忙將頂門的物件全部搬開，秀英連忙打開店門。門開處。馬義背著一穿軍裝的受傷者連闖帶跌而入，傷者滿身是血。

“啊！”眾人同時驚呼。秀英立即將門閂緊，馬義累得往地上一坐，傷者已昏迷過去，躺于一旁。

陳義丁：“馬義，這是……”姚氏：“是啊，馬義兄弟，這是誰呀？”

馬義：“是東昌，快！快！快給他止住血。”陳義丁家人一聞言，個個驚嚇得魂不附體，個個“啊”“啊”叫個不停，姚氏、秀英更覺得天旋地轉，一時全都亂了方寸。盼兒再次傳出哭聲，被引弟緊緊抱住。

秀英忙抱起東昌靠在自己身上，一看：“哎呀真的是東昌，繼業，快來幫忙把二哥抬到床上去！”

一家人七手八腳然而小心翼翼地將東昌抬入后房。陳義丁轉向眾房客：“諸位莫怕，沒事的沒事的，請大家暫回各自房間，外面槍聲不停，千萬不可外出。”

眾房客：“好的好的，陳老板你忙你的去吧。”

一房客：“陳老板。有什么事需要人手幫忙的就叫我們一聲，不要介意。”

陳義丁：“好的好的，謝謝諸位，謝謝諸位。”

繼業房中，一家人圍著床上昏迷中的東昌忙著、急著。秀英用毛巾輕輕揩去東昌頭上的血污，并用白布纏裹住他的頭部，姚氏邊哭邊小心地脫去東昌身上的血衣。引弟悄悄地將繼業拉到一邊：“小叔，這真是我大叔嗎？”繼業：“是的，他就是我常跟你說起的我二哥東昌，是你的大叔呀。”

引弟撲向床邊：“大叔！大叔！”她大哭起來：“大叔！我的大叔！”她連連搖動東昌的手臂“大叔！我的大叔！”

秀英：“哎哎引弟，輕點輕點，大叔的傷很重。”

引弟哭泣：“大叔，我好想看見你呀，為什么我第一次看見你你就是這個樣子呀！”

陳義丁：“馬義，這是怎么回事啊？”

馬義驚魂未定：“好險啊。今天我半夜就拖車外出，想拉個趕夜班火車旅客的生意。沒想到出門不久就聽見到處響起了槍聲，然后是汽車、摩托車全部出動，街上到處是士兵，他們到處抓人，殺人，被抓到的人一律不問來何理，當場就殺死。奇怪的是，被殺的人有許多也是穿軍裝的，也就是說，殺人的和被殺的都穿軍裝，而且都是一樣的軍裝，都是國民革命軍的軍裝。這可把我給嚇壞了，連忙躲在我的車子下面，一下也不敢動……”

據馬義說，當他躲在黃包車下面驚恐不已的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他縮身窺望，只見一青年人在拼命奔跑，至離馬義不遠處，轉身向后開了一槍。后面四個士兵緊追不舍，亂槍掃射，那青年人跑至黃包車跟前，突然以車為壘，蹲身避彈并向追兵射擊，這使馬義驚恐得魂不附體。四士兵追至車前四下搜尋，近身處，那青年人一躍而起。“砰砰砰”三槍一連打死三人，剩下的一士兵連忙向青年人射擊，青年人頭部中彈，趔趄倒下。那士兵走近青年人，咬牙切齒地舉槍欲刺，只見那青年人就地一滾，舉槍射擊，士兵應聲倒下，掙扎幾下就死去了。垂危的青年人仰臥不起，馬義從車底爬出，托起青年人的頭。

馬義說：“我貼近他的臉一看，哎呀！怎么有點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好在這時候街上沒人過來，我就趕緊劃著了一根洋火。再一看，把我嚇呆了，這個青年人好象小時候的東昌。我立即又劃著一根洋火仔細一看，這時他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了我，眼睛里面好象很吃驚的樣子，他很吃力地說‘你……你……是不是馬……，’我的天啦，他竟然認識我。我趕緊說我是馬義，你是誰？他費了好大的力氣說‘馬……馬義哥，我是東昌。’我一聽趕緊又劃著一根洋火，再仔細一看，我的天啦，他真的就是東昌兄弟。”

姚氏：“哎呀馬義兄弟，你真是我們家的救命星呀，你這次又救了我們家一條命。你不是拉車的人，不是的，你是救世救難的觀音菩薩派來救我們的，我給你磕頭了。”跪下便拜。

馬義慌忙扶住姚氏：“哎哎大嬸，別這樣別這樣，這樣會把我折殺死的。”

引弟高呼：“奶奶奶奶！快，快來看，大叔醒了，大叔醒過來了！”一家人急忙轉向東昌。東昌微啟重眼，一看周圍環境，大驚欲起。

秀英急忙按住東昌：“東昌東昌！別動，不要動，你躺下。”

引弟：“大叔，你醒來了。”

東昌疑惑地看著引弟：“大叔？你叫我大叔，這……這是哪里？”

秀英：“東昌，這是家里呀，你仔細看看，我是姐姐呀。”繼業：“二哥，我也在這里，你再仔細看看，我是繼業。”姚氏：“東昌，你回到家了，你看，你爹、我，我是大嬸，都看清了沒有？”

東昌已趨清醒，驚去喜來：“啊！姐姐，爹，大嬸，繼業，真的是你們嗎？”

陳義丁：“真的真的，是真的，家里的人都在這里，你真的回到家了。你躺下，躺下，不要多動，引弟，快給大叔倒杯茶來。”

引弟高興地：“好的，大叔你好好躺著，不準動，我給你倒茶去。”

東昌：“姐姐，這姑娘是……？”

秀英：“是你的侄女，你牛崽哥的女兒。”

東昌：“怎么？牛崽哥的女兒？牛崽哥呢？”

秀英：“牛崽哥不在家，你先別問這些，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盼兒：“娘，他是誰呀？”

秀英：“哦，是舅舅，是大舅，快叫大舅。”

盼兒：“大舅，你很痛嗎？娘，是誰打我大舅啦？我恨他。”

東昌：“姐姐，這是……”

姚氏：“這是你姐姐和姐夫有為的親生女兒，你的外甥女，叫盼兒。”

東昌大喜：“是嗎？太好了！盼兒快過來讓舅舅抱抱。”一陣劇痛襲來“哎喲……”

姚氏慌忙地：“東昌東昌，你現在不能說太多的話。躺下躺下，有什么話以后再說。”

東昌：“沒事的大嬸。子彈沒打中頭骨，只從頭邊上擦了過去，傷得不太重。大腿上這一槍重一些，腳好象不能動了。哎，大嬸，我是怎么回到家里來的？”

姚氏：“還不都是我們家的救星馬義兄弟。”

東昌：“是馬義哥？”

馬義：“東昌，我在這里。”

姚氏：“你被幾個人追殺，你被打傷了，是馬義兄弟冒著危險不顧生死把你背回來的。”

東昌：“馬義哥，謝謝你。”

“謝什么，你沒事就是大幸了。”馬義說：“東昌，我看見你們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把我都弄糊涂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蔣介石翻臉不認人！”東昌憤怒地說：“哎喲！”捂頭。

“不說了不說了，以后再說。”姚氏說。

“大叔，你傷痛，以后再說吧。”引弟端過茶來：“你先喝杯茶，我再給你擦擦臉。”

東昌：“我們國民革命軍的北伐勝利了，完全勝利了，中國軍閥割據的歷史已經結束了。可沒想到，身為北伐軍總司令的蔣介石一到上海就翻臉不認人，對與他一起北伐、一起浴血奮戰并且做出了巨大犧牲的共產黨大開殺戒，北伐軍官兵中的共產黨人都被逮捕了，許多人被殺害了。哎喲……”捂頭。

“哎呀我說了不說了嘛，不說了不說了，知道了知道了，你們都別再問什么了嘛。東昌你躺下，好好躺下，什么都別說了。”姚氏說，東昌順從地躺了下去。

陳義丁：“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想個法子找一個醫生來就好。”

馬義：“是的。這樣吧，不遠的地方有一家診所，我想法沖出去請一位醫生來。”

秀英：“不行的馬義，這樣太危險，外面的槍聲還沒有停，就算你到得了那家診所，醫生也不會冒這么大的危險跟你到這里來的。”

陳義丁：“那怎么辦呢？東昌的傷……”

“不要急。”門口傳來一男人的聲音，大家循聲一看，房門口站著一位中年房客：“我是外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