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門官匆匆回來，稟報道“諫議大夫魏征來了”

我費力地起身回屋，意思就是不見。

“這···”黃門官很是躊躇，不一會兒捧著一個東西回來道，“魏大人說這個一定要交到王妃手上。”

淮安見我覷也不覷一眼，便去拿過來送到我跟前，我一見那個“假兵符”便怔怔發起呆來。

淮安忙對黃門官使了一個眼色，后者連忙出去帶魏征進府。

“微臣魏征毛遂自薦前來開導王妃”魏征禮畢，對黃門官說“我略備了薄禮而來，還請查收安排”

“這···”黃門官有些犯難，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淮安上前道，“我在這里守著，你去打點”

“也好”那黃門官一走，我便追問魏征“這個護身符如何到了大人手中？”

“此事要從玄武門之變說起，變故之后廬江王李瑗等前太子舊部內心不安，竄通謀反。舉報者王君廓升為幽州都督，廬江王死后廢為庶人。先太子與齊王初死，人心未靖，如此行事則禍患無窮。

陛下為了天下太平，坦示大公不再誅求，六月四日以前事連東宮及齊王，十七日前連李瑗者，一律不予追究，不得告密，違者反坐。并且命我去宣慰山東一帶，許我‘便宜行事’的權利。

我到達磁州，遇見先太子千牛官李志安，先齊王護軍官李思行二人被關囚籠正押送京師。我根據陛下的命令，當即釋放二人。李思行在解放之后告訴我一樁秘密案件。”

聽到此處，我暗暗捏緊護身符祈求熠兒平安。

“玄武門當日先太子的翊衛車騎將軍馮立與副護軍薛萬徹等曾率精兵馳趨玄武門，并對秦王府發起反撲。薛萬徹曾于亂戰之中護衛齊王府一名宮女出城，此女帶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逃到了山東地界。

我尋到草橋驛，是一處荒涼偏僻的村莊。不過一二十家農戶，其間有一年輕的農婦養著嬰兒，雖然亂頭粗服但生得皮膚白凈絕非久居鄉間的女子。再看那嬰兒裹著一件袞衣，分明出自京師王府。

那女子見了官差便十分驚惶，抵死不肯說出她和孩子的來處。直到我喝退左右向她表明身份，保證一切事體都可以替皇上做主，她才如實相告，叩頭請求保全小王子的性命。”

“采蘋和孩子現在哪里？”

“王子在我內衙養著，外間絕沒有人知道。采蘋不日便會啟程返京，只說是逃亡中與淮安走散即可，如今觀望安全了回來”

我一顆心落回肚中，久久難以平靜，待回過神來已潸然淚下，“天可憐見，我們母子還有再見的機會”

“王妃莫激動，此事還須從長計議”魏征繼續說，“只因小王子是齊王的種子，一旦暴露怕是性命不保。為今之計，王妃須得陛下的寵愛，只有陛下點頭，小王子才能長保平安。”

我冷靜下來思前想后，總覺不妥，“縱然我能得到圣寵，然而一旦忤了皇上，不但我自己性命不保，更會害了熠兒。我了解陛下，假如變愛成仇發起狠來，絕對會下個斬草除根的辣手。”

“所以，王妃不能只得一時恩寵，只有得到皇上的真心讓他愛屋及烏，或許還能多憐愛小王子一些”

“魏大人的話我記下了，但是熠兒在京師我總覺不安，若能托付可以信賴的人家歸隱山野則再好不過。我寧愿一輩子不與他相見，只盼他能安然度過一生”

魏征答應“等他長到垂髫，我便送他進山”。

“可是，魏大人畢竟是陛下的臣子，府里多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如何能瞞得過呢？”

“并非來路不明”魏征頓了一頓，道，“事發當日，賤內將小兒托付給一個家丁送出城外，結果孩子不幸墜馬···”

“魏大人···請受我一拜”我淚眼婆娑，伏下身去。

“還請王妃愛惜身體，莫讓小王子做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我謹記魏大人所言”我拭去眼淚，魏征起身告辭。我叫住他詢問，“魏大人為何如此幫我？”

“王妃可還記得分梨的法子？”魏征答非所問。

我尚未想起那日在東宮分梨的事情，只聽魏征接著說道，“二十年前，家父收養了一批苦孩兒，其中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活潑好動總是對男孩兒玩的東西感興趣，總愛跟在我身后轉悠，還管我叫大哥。

有一次父親得了兩個甘梨，要我與十幾個兄弟姐妹分享。我正苦思冥想之際，小姑娘舉起自己的小葫蘆要我喝水。我望著小小的葫蘆靈光一閃有了主意，只要將梨煮成梨汁便可大家共享。”

“分梨的法子確實不是我自己所想，但是我八歲那年曾生過一場大病，之前的事情完全都不記得，未必是你口中那個小姑娘”

魏征示意我接著聽下去，“后來府上出了變故，有一次我從私塾回來，那個小姑娘已經不見蹤影。有人說她自己出去走丟了，也有人說她被別人買走了，還有人說她的父母把她接走了。王妃與她長得極像，她的虎口上長著兩顆極小的黑痣···”

“魏大人請再受我一拜”

“我對她心中有愧，王妃忘了前塵往事未必不是好事”魏征扶我起身。

“魏大人，我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王妃有話直說”魏征緩緩轉過身來。

我略略思索，尋思怎樣才能說得妥當一些，“魏大人是否知道玄武門···當天太上皇···的表現？”

魏征盯著我的眼睛，沒有玩笑沒有質疑只有激賞，“王妃果然聰慧過人，一針見血···”如今皇宮里都是二哥的人，只有···“兵變當日，尉遲敬德奉命進宮‘保護’皇帝，皇帝見他擐甲持矛深知處境不妙，問他‘外面誰在作亂，愛卿入宮做什么？’”

識時務者為俊杰。尉遲攜帶兵器入宮時，皇宮宿衛、東宮、齊王府的兵士正與秦王府的兵士交戰，父皇不僅不將他拿下，反而給他臺階發話，可見對兵變的形式已經猜出了大半。

“尉遲敬德回答：‘因為太子、齊王作亂謀反，所以秦王殿下舉兵誅之！怕驚動陛下，特此派遣臣來宿衛！’皇帝深知‘宿衛’二字是個不祥之兆，問裴寂等人應該如何是好。

裴寂是太子建成的擁護者，此時心事重重，默不作聲。蕭瑀、陳叔達等進言道秦王功蓋宇宙，率土歸心，不如將秦王立為太子，委以國事則沒什么好擔憂了。”

父皇···會怎么說呢？

“皇帝從善如流，當即表態道‘說得好！立秦王為太子正是朕長久以來的夙愿啊！’”

“王妃覺得很奇怪嗎？”魏征見我陷入深思問道。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我坦白地回答，“擒賊先擒王，秦王的兵法倒是用得十分犀利。更妙的是，蕭瑀等人本是墻頭草兩邊倒，正好順水推舟，‘里應外合’根本不需要拉攏指示。又應了另一句：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還有什么是他沒想到的嗎，二哥···真可怕。

“如此，我就再說一件事情”魏征接著說，“兵變之后，秦王親自審問黨羽，曾質問我‘為何離間我們兄弟？’我回答‘太子若是早聽我的話斷不會是今天的下場’”

我心中苦澀，“魏大人說得很好，不論承認或者否認都是殺頭之禍，大人的回答恰恰是贊同了秦王的做法，所以秦王也認可了大人”

“王妃不要怪我殘忍”魏征似乎心中不忍，語氣稍稍放緩。

我搖搖頭，“若是連這點都受不住，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王妃莫須太過擔心，皇上終究是個人”

我知道他想說的是不管二哥多么厲害，終究是個尋常人，是人就會有弱點。或許他想說的還是終究是個男人。

“魏大人和魏夫人的恩情，今生今世無以為報，來生定結草銜環報答你們”窩藏熠兒，必定滿門抄斬。

“如果有難處，就將這白綾綁在魏府附近，自會有人來與王妃接洽”魏征遞過來三尺白綾。

“多謝魏大人，我讓淮安送大人出府”魏征眼中賞識之色更重。

“王妃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怪不得皇上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說完便不再逗留。

他以人臣的身份來勸解罪臣后妃已經惹人懷疑，二哥要不是病急亂投醫，就是當真一顆心都系在我身上。我并不是毫無所覺，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認。這樣的二哥，讓我陌生又恐懼。我絞緊手中的白綾，今日一番深談算是得到了魏征的鼎力支持，但是他只能在暗中幫助，我們表現得越陌生大家就越安全。

三尺白綾，心中不禁苦笑。若我方才表現得像個愚昧婦人，魏征恐怕早就說服我為了孩兒上吊自縊了吧。不過，轉念一想，若是為了熠兒的安全，留著我不如沒有我，那么···他竟是為了我？！

沒想到，玄武門之變家破人亡之后，老天爺還給我留了兩個家人···

“皇后娘娘召楊妃搬入皇宮”那黃門官托著皇后的懿旨返回。

我抹了眼淚并不理睬，黃門官已見怪不怪，將懿旨交給淮安回去復命。淮安扶我回到房間，小聲問“現下王妃準備怎么辦？”

我替他包扎傷口忍不住滾下淚來，不住道謝。

淮安忙說“這點委屈不算什么，只希望王妃看在小王子的面上，別再日日傷心，以淚洗面”

我點點頭，囑咐他：“等進宮的傳召再來幾次，你就告訴皇帝，須答應我四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