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囑咐他：“等進宮的傳召再來幾次，你就告訴皇帝，須答應我四件事情”

“哪四件？”

“第一件是要單獨一座宮院，起居自由，不隨妃嬪朝參皇帝；第二件，允許我在宮院中設齊王靈座，早晚拈香禮拜；第三件，為齊王發喪，改葬高陵；第四件，無論何時，可以出宮。”

數天后，皇宮傳來一道手敕接我進宮。我再三推拒，那黃門官堅決不許，立逼著我坐上香車送入宮闈。

皇后的確收拾了一座云宮，里面設置齊王靈座，允我早晚焚香祝禱。我住在宮里每日素顏素服，禱告元吉在天之靈保佑熠兒身體康健，無災無難。

我終日守著靈座，不出宮門一步。那抹明黃色的身影在簾幕后徘徊，如同鬼魅一般，在我心頭盤桓不去。

宮女們陸陸續續捧著奇花異果進來供奉在齊王靈座之前，口稱“萬歲賞賜”。

“罪婦代亡夫叩謝圣恩”我跪在靈座前緩緩叩首。

每每如此，那宮人便止不住嘆息。

“萬歲雖不得與楊妃相見，但心中對楊妃念念不忘，且不說這每日的花果，就是每回賞賜妃嬪花粉珍寶，哪一次落了她的？”那叫香菱的宮人小聲嘀咕。

“是啊，而且給楊妃的賞賜都與皇后的一般豐厚，楊妃卻謝也不謝，冷冷地丟于一邊。”

“想不到陛下這樣的九五之尊竟是一位多情天子，哪怕這楊妃像一座冰山，他竟一味如一盆火似地向著她”

“可惜這美人兒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生得一副鐵石心腸。陛下即使心中愛慕，卻近身不得”

“你說，陛下想要什么樣的美人兒沒有，為什么獨獨對楊妃情根深種呢？”

“我記得楊妃第一次入宮，與妃嬪們說笑時嫵媚纏綿，溫柔可憐，完全不似現在一副凜凜不可侵犯之色···”

“我也聽說齊王有二十幾個姬妾，其中楊妃入宮最晚，生得最美。齊王自從得了楊妃便寵以專房，時常寸步不離地守在王妃身旁，連在外面的種種荒淫橫暴的舉動都統統改換，竟然成了一個溫柔體貼的夫婿。”

“你想呀，那四王爺的面貌最是丑陋不過了，得了楊妃這樣的絕色，自然將她出奇地寵愛起來”

那宮女又壓低了聲音詢問，“聽說楊妃與齊王·剛得了一位小王子···”

“齊王與楊妃是少年夫妻，正千恩萬愛的時候，有了孩子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如此說來···楊妃豈不恨死陛下了嗎？”

“這倒難說，你想，陛下是何等出色的男子，齊王如何能比？”

“那倒也是，依我看，陛下與楊妃郎才女貌，早晚能成好事···”

“突厥郁射設率數萬騎兵在河套地區進駐黃河南岸，太子舉薦我代替二哥統帥各軍北上。父皇命我督右武衛大將軍李藝、天紀將軍張瑾等救援烏城。”

“···二哥不去嗎”終于還是問出口。

“媚兒放心，我已經向父皇請求調出秦王府的尉遲敬德、程知節、段志宏、秦叔寶等人隨同大軍一道北征突厥，有這些精銳士卒補充兵力，區區一個郁射設不足為懼”

有這些強兵勇將固然是好，但···“這也是太子的主意嗎”

元吉頷首。從秦王府調出猛將精兵的目的真的只為突厥嗎，我心口倏地糾緊，“···能不能···不去？”

自是不可能的，我低下頭去，元吉寬慰道：“最多月旬，媚兒不必多慮”

“夫君在外小心”

“媚兒，我不瞞你，此番軍隊調度乃太子精心策劃，明日便可見分曉了”

“明日？”我一顆心提了起來，問他，“太子要做什么？”

“媚兒還是不要過問的好”

“元吉，骨肉相殘，古今大惡···”

“放心，我有分寸的”元吉的下巴整在我的肩上說，“媚兒等我完勝歸來一齊慶功，從此安享榮華富貴”

“我不要榮華富貴，只要你平安”

“當然會平安”元吉信心十足地保證。

東方一輪紅日剛出山巒，天邊染著一片血色，玄武門內一把把利刃森森聳立，像一座座刀山埋伏在道路兩旁···

元吉和太子騎著寶馬一路說笑著走在朝參的路上。

不，別過去···

馬蹄踏入宮城北門，東方霞光更重濃霧四起，元吉走到臨湖殿渾然不覺四周正磨刀霍霍。

不，快逃！快···

一陣風吹過，追風嘶鳴一聲，元吉察覺出有些異常，立刻撥轉馬頭回府。這時一個明黃色的身影突然騎馬從黑暗中奔出來呼喊“太子！”

元吉回身張弓射箭，一連三發都沒有射中。那黃色的身影卻漸漸逼近，慢慢籠罩天際。太子驅馬疾馳，額頭滲出汗珠，一支利箭劃破長空將他攝于馬下。

一支支利箭仿佛暴雨一般從天而降，元吉騎著追風躲入樹林。

黑漆漆的樹林里左右飛劍，追風受了傷，元吉墜下馬。黃色漫布天空，黑壓壓的千軍萬馬追擊而來，元吉慢慢站起來看著蜂擁而來的追兵···

“不要——”

“王妃怎么了？”

昏暗的燭光下，映著兩名宮女焦急的神色，正是傍晚在簾子外說話的人。香菱遞上絲帕，我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你們都出去吧，這里我來守著”采蘋披著一件外衣走來。

“這···”香菱猶豫了一下，我對她點點頭。

“王妃是不是又做噩夢了”采蘋將燭火一一點燃，房里亮如白晝，“我在這里守著”

“不，你去休息”總不能讓她夜夜當值。

“我白天已經歇息好了”采蘋扶我躺下，幫我掖好薄被。我心下稍安，終于沉沉睡去···

“這才三個月不到，小王子越發像王妃了”采蘋抱著承熠笑嘻嘻地說，“才吹這么兩三聲，看他睜大了眼兒，撐大了小嘴，怔怔地聽著真是討喜”

“可不是嗎”乳母匆匆走來，接過孩子道，“小王子真是玉雪可念，一身花膚雪貌酷似王妃，就連性子都比一般孩子聰明乖巧，終日沒有哭吵的時候，偶爾吵嚷起來只消王妃拿著玉簫吹個幾下便止了哭聲”

熠兒在乳母懷里好奇地張望，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盯著我瞧，我憐愛不過抱在懷里又親又哄。

“熠兒”

熠兒砸吧砸吧粉唇，沒有發出聲音。我又喚一聲，他的眼兒彎彎，眸子一閃一閃，像天上的星辰。

正逗弄得不亦樂乎，門外已經亂作一團“不好了，兵士來查抄了！”

“什么？”

“皇帝有令，誅殺前齊王余孽李承熠！”

“不，他不能這么做···我的孩子，還給我···”

熠兒在襁褓里樂呵呵地看著我，白晃晃的刀子凌空而落。

“不！！！！”

我從夢中驚醒，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采蘋擔憂地為我拭著淚水，輕輕拍著我的后背，我扶著她的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氣，陌生又安詳的氣息。

“沒事了”

“···二哥？”我緩緩抬頭看見一襲白袍的男子，迷茫地伸出手確認那濃黑的眉毛，明亮的雙眸，英挺的鼻梁···不是青面獠牙，真的是二哥。

心底一松，紛雜的心緒和委屈一齊洶涌而來，淚水奪眶而出，“二哥——”我埋在他的肩膀上盡情宣泄，哭得喘不過氣來，好像過了天長地久，地老天荒一般。

“二哥，太子死了···”

“是”

“元吉也死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是···”

“他們是罪人嗎”

“···”

“我···也是罪人···”孩子也是。

“你不是”修長的手指拂去眼角的淚水，二哥的臉龐逐漸清晰。

我抓著他的手問，“他、他們的家人會不會問罪···”熠兒會不會有事？

“不會”這個人讓我恐懼又安心，如此矛盾。

他皺著眉頭責問“你都不吃東西嗎？”手指停留在我瘦削的下巴。

我木訥地望著他眉間的褶皺加深，“哭累了，起來用膳”不容置喙的口吻，像極了軍營里的大都督。

“我、我”我哽咽了一下，“不餓”

“擔憂就飽了？”二哥拱起一道眉毛，吩咐下去，“將···早膳送過來！”

我撥弄著碗里的湯餅，完全沒有食欲，二哥煩躁地拿過勺子舀了一勺送到我面前，眼里有著命令的堅決，仿佛我不張口的話他就掰開我的嘴巴倒進去。我迅速瞥了一眼宮人，不知什么時候她們全都退到了滴水檐下。

無奈地接過勺子吞了一口，又在他的注視下極慢地舀了一勺吞下去。

“細嚼慢咽”訓孩子一般的口氣。

“二、二哥”我低聲詢問，“元吉他們，會不會有葬禮？”

“食不言、寢不語”

二哥看了一眼我紅腫的雙眸，口氣柔了幾分補充道，“膳后再議”

***

“皇上賞賜御守門神兩副——”小黃門端過來兩副金描五彩門神圖，我謝恩起身，只見一眾宮人都喜上眉梢，偷偷匿笑。

萬歲夜訪楊妃的消息已經傳遍皇宮，宮娥們你一句我一句攛掇采蘋勸說我將賞賜掛在宮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