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來，下了第一場雪。

今年的雪較之前幾年都晚了許多，因而下的也格外大些。仔細想想，老天倒像是留著這場雪來哀悼人間君王的早逝。

宮里頭因著新帝登基的喜事兒，已然撤下了一半的白幔，如今一場大雪，放眼望去又成了白茫茫一片，倒也干凈。

按著規矩，父母過世，子女應為其守孝三年，方算的盡了孝道?？傻降资菍m廷之中，家大業大不說，先帝駕崩便意味著新帝登基，先帝身后之事少不得縮減至三月。

頭幾日自然是舉國哀痛，既是國喪，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尋常百姓一律禁用鮮艷顏色，都城的大街小巷都掛滿了黑紗白幔，禁嫁娶，禁大擺宴席?？烧的晗?，過了頭幾日便沒有那么多忌諱了。

后宮之中也已然換下素服，撤了不吉之物，雖還未掛上預示著新年喜進的大紅燈籠，倒也喜氣融融，竟像是忘了剛逝去了一個萬人之上的君王。

偌大的后宮之中除了靈堂，恐怕只剩蘊兮宮還是哀戚景象。

按理來說新帝登基，后宮換了一批人，太后自是領了各位太妃太嬪居于慈寧宮中，只是柔太妃癡癡傻傻，菀茗又還未及笄，再者這蘊兮宮雖在西六宮之中，卻并非西六宮之一。原是當日先帝寵愛柔太妃，特為柔太妃所建，加之蘊兮宮較為偏遠，太后同皇上商議過后，便許了柔太妃和菀茗仍居于此處。

自從綁架事件之后，菀茗便深為記恨太后，平日里的請安能逃就逃了，連帶著皇帝蘇昱也疏遠了。

太后目的達成，隨菀茗愛怎樣只是睜只眼閉只眼，自是不想落了苛待先帝子女的罪名。蘇昱只道菀茗是為著柔太妃費盡心力，也不理論。

倒是蘇燁，雖是封了瀾安王，也開了府，可每到宮中請安一次，便要到蘊兮宮一次。蘊兮宮本就僻靜，蘇燁只要避開了皇上妃嬪，倒也無甚大礙。

蘇燁雖常往蘊兮宮來，菀茗卻很少領情，見蘇燁來了，只是做自個兒的事兒，并不理會他。

蘇燁也不惱，她寫字時，他看著，她看書時，他便在一旁翻書架，間或撿本來看著。

一次菀茗看蘇燁拿了本《資治通鑒》看得津津有味，便憶起當日看到的滿架灰塵同那一本翻的有些陳舊的“詩經”來，不禁“撲哧”笑出聲，打趣道：“昔日頑童只知吟詩作對，如今竟開竅了，也曉得要通古博今，當真難得?！?

“昔日綰鵠帝姬清冷，凡事皆是淡淡而過，如今封了公主，竟還學會了拿人做笑話，更為難得。”蘇燁也不甘示弱，笑嘻嘻道。

菀茗的臉霎時冷了下去，當日作為綰鵠帝姬，日子過得并不十分安生，現在封綰鵠公主，倒也清靜，只是蘇燁這番話，到底讓菀茗憶起當初林淑妃所作所為，寒意徹骨，便斂了笑容。

“罷了，綰鵠，我給你講個故事可好？”

蘇燁從不叫她“菀茗”或是“茗妹妹”，而是直稱她的封號，較他人不同。菀茗并未答話，蘇燁卻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人人都道母妃難產而死，其實并沒有那么簡單。”

“母后早逝，對外雖是宣稱病逝，可人人都知曉其中緣故……”

菀茗知曉，蘇燁所說的母后并非當今太后林氏，而是先皇結發妻子齊卓氏，齊卓氏是齊國公主。齊國雖只是仟朝的周邊小國，當日卻十分強勢，對仟朝虎視眈眈。仟朝恐生變故，便道中宮空缺，愿與齊國聯姻，求來齊王愛女，當即封后，以作牽制之用，便是這齊卓氏。后，齊國吹起了戰爭的號角，終以其慘敗告終。事已至此，齊卓氏的存在便已經毫無意義，甚至有可能構成威脅，便賜其一條白綾，對外只道齊卓皇后病逝，身后之事更是極盡哀榮。

“而母妃是和母后一同從齊國而來的，多少受到了牽連……”

“萱雅母妃是齊國人？”

菀茗驚異道，雖說那時她還未出生，對那些事，卻多多少少有所耳聞，唯有對萱雅貴嬪之事一無所知。

“不是，母妃是仟朝人，只不過家鄉地處仟朝和齊國的交界之處，幼時被齊王看中，作為母后陪侍居于齊宮之中。后來與母后一同入宮，父皇知曉母妃身世之后，便讓母妃暗中監視母后?！?

“……所以，母妃的位份一直受到壓制，即便是懷孕后，也只是五品萱嬪。自母后薨，母妃知曉得給自己找個靠山，便與林氏親密起來，林氏人前自是萬分親和，待母妃亦是如此。未想，母妃五個月身孕時卻發覺有人要加害于她，便去求林氏。林氏卻向母妃開出了條件，若是弄璋之喜，便將孩子養在林氏處。母妃不得已，只好應了她，方保得自身安危?！?

“可母妃終究是低估了林氏。大哥和三哥的生母均早亡，二人養母皆是小家子出來的妃嬪，受林氏鉗制，且二人不得父皇喜愛，四哥一出生就沒了氣兒，若林氏同時握有我與皇兄兩個籌碼，他日當太后豈不是十拿九穩之事？”

“所以……林氏趁萱雅母妃產后虛弱之際了結了她？”

菀茗猜測著道，蘇燁低了頭，讓人看不清臉上表情，過了好一會兒，才含笑道：“好一個姐妹情深、臨終托孤，林氏了結的干凈利落，一如此次對父皇一般……”

菀茗一震，訝異道：“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畢竟那時候他還沒出生吶……

“母妃生前喜歡練字，練字時便喜歡把自己的心情和近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寫下來，用錦盒裝著，卻被我無意中翻到。至于母妃死時的情況，是聽一個無意中目睹了慘狀的丫頭說的。”

說著蘇燁偏了偏頭，笑道：“如若你是問父皇的事，那……我一直在暗中觀察林氏，不然，那日也不會救了你?？伞⒏富?，我還是晚了一步……”

蘇燁卻還在笑，可笑容里的悲戚讓菀茗看得明白。似乎被這氣氛渲染，菀茗感覺自己心中騰起了哀涼之感。

那一瞬，她知曉了蘇燁愛恨分明的寢殿到底有何深意，他一直在掙扎，不愿做林氏的棋子，所以擺出了一副只會吃喝玩樂的模樣，對正統書籍分毫不染。

林氏算計著他的母妃，算計著他，而他在林氏的算計中不斷的反擊，哪怕技遜一籌輸了這盤棋，卻也算是大體了了自個兒的心愿，掙脫了林氏的鉗制。

只是，這樣一天天的活在算計之中，多累啊！

可生在帝王之家，要自己活，是算計來的，要別人死，亦是算計來的，同為君王子女，誰又能比誰幸運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