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掛在天上。

龍喜從村委會出來時(shí)已是半夜。

龍喜這座宅院才蓋了不到兩年，是雙喜村自規(guī)劃“新農(nóng)村”以來蓋得最早的一座房子。

紅屋頂，高門樓。門前擺著兩個(gè)石獅。

龍喜推推鐵門，門沒動。

他朝門洞里摸索，里面的鑰匙也沒了。

他拍著大門：“開門——，開門——，柳枝，你聽見了么？”院子里一直沒有聲音。他忽然惱怒起來，拾起一塊磚頭，威脅著：“柳枝，你開門！你不開門，我砸了！”龍喜剛想把磚頭拍到鐵門上，卻一下泄氣。他拍拍手便朝后面胡同走去。一派黃黃的光籠罩了他。他趴在窗戶上，輕輕敲著玻璃：“小冬，小冬，開門，你聽見了么？”他“梆梆”敲著玻璃像雞吃米。里面一個(gè)聲音卻氣沖沖傳出來：“你咋呼啥？孩子睡覺呢！”他小心地：“柳枝，開門。”屋里傳來氣呼呼的聲音：“你還知道回來，你不看看幾點(diǎn)了？”他小心解釋：“我愿意么，村里開會來著，”他放低聲音，“開門，柳枝，有事回家再說——”“別人都不開會，你一個(gè)人開得啥會？嗯？你甭家來，誰家好，你找誰去。白天不打照面，晚上回來，這算啥？”他恨不得捂住柳枝的嘴：“你小聲點(diǎn)兒——”“干得上來，還怕別人說么？”他賠著小心：“半夜了，別咋呼，你不影響人家四鄰休息么？”柳枝卻愣是不上他的套兒：“別說這個(gè)，說這個(gè)沒用，你還知道半夜了？我給你說龍喜，誰好你就去找誰去，這個(gè)家，你甭想進(jìn)！”他剛想說什么，里面卻“啪嗒”響了一聲，燈滅了。

龍喜愣愣趴在窗臺上。

……

龍喜挑不出柳枝什么大毛病。這些年他當(dāng)著雙喜村的支書，地里的莊稼一直是由柳枝操持的。龍喜就算下地也頂多是給柳枝打個(gè)下手。再不然，他寧可花錢雇人也不愿受那份勞累。而柳枝就頂頂看不慣他這個(gè)模樣。要在她，就算莊稼爛在了地里她也不舍得花錢雇人。——說實(shí)話柳枝太儉省了，有時(shí)在龍喜看來簡直就是儉省過了頭。別的不說，光看看柳枝那副打扮，整日穿著不知誰扔給她的舊褂子，里大外小，走起路來搖來晃去的。有幾次龍喜對柳枝說：“把你身上這黃皮扒下來，扔了去，誰的褂子啊，穿起來搖搖擺擺的？你他娘的不會去截（裁剪）個(gè)新褂子穿啊？”柳枝哼一聲：“你說的好聽哩，我截個(gè)褂子穿著上玉米地里掰玉米去呢，我嘲不嘲（傻不傻）？”龍喜便“哈”一聲：“你不嘲，就是有點(diǎn)兒傻。”“哼，我不傻，我不傻沒人給你干農(nóng)活哩！”龍喜一撥愣頭：“這個(gè)沒辦法，有給你干的你不愿意，你自找的，怨誰去？”柳枝冷笑：“我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花那個(gè)冤枉錢，我有病哩？”——照龍喜的說法結(jié)過婚的女人嘴巴臭得緊，好話一句沒有，壞話說啥啥來，沒兩天柳枝卻真是病了。柳枝蜷在床上像條蟲子。蘇咸來給她打滴流時(shí)問她：“這兩天你都吃啥了？”柳枝翻著眼：“上午，吃了幾個(gè)毛桃，下午就怪肚子疼呢。”龍喜：“你從哪里買的桃？”柳枝哆嗦著嘴：“從金明那里，桃怪便宜，才兩毛錢一斤哩！”龍喜這下又幸災(zāi)樂禍地笑起來：“好，太好了，兩毛錢買斤桃，吃了肚子疼，很好——”柳枝兩腮微微一紅，白一眼龍喜：“有八毛錢的，我沒買哩！”龍喜哼一聲：“有好的不買你買爛的，你真行！”柳枝嘟囔：“我傻哩，有兩毛錢的不買我能買八毛錢的么？”龍喜又哼一聲：“對，你不嘲，就是有點(diǎn)兒傻！”柳枝一聽龍喜這話便來氣：“滾，你滾，我聽不上你這個(gè)動靜來！”龍喜恨恨的：“聽不上來就別聽！狗改不了吃屎，給你說過多少回了，別凈買這些爛賤不值的東西，你寧可多花二十塊錢吃藥，也不愿多花幾毛錢買點(diǎn)好桃，肚子疼就活該！疼煞！”柳枝委屈地說：“我不是想省點(diǎn)錢么？”龍喜冷笑：“你省去吧！省下來買藥吃！”雖如此說，儉省的女人永遠(yuǎn)改不了儉省的習(xí)慣。在龍喜看來柳枝好像即不喜歡穿也不喜歡吃。天天晚飯都是擺出兩盤素菜，吃得龍喜嘴里淡出鳥來。有幾次龍喜回來便撂下話：“晚上，把冰箱里那半扇雞燉燉，成天嘴里沒滋沒味兒的。”柳枝嘴里答應(yīng)的好好的，晚上回來卻還是兩盤素菜。龍喜像乞丐一樣敲著碗：“雞唻？不是讓你燉雞么？”柳枝端著一盤咸菜走出來：“不年不節(jié)的，吃啥雞？等哪天遇上事情了，”柳枝忽然嘿嘿笑了兩聲，“灶屋里不是還有你娘給你留下來的木魚嗎，要不我端上來你看著下飯。”這本是玩笑，誰想龍喜卻愣是惱了，一下把盤子摔得粉碎：“操你娘的，跟你說個(gè)話怎么這么費(fèi)事哩！吃個(gè)雞難道還得找個(gè)瞎子算算，選個(gè)黃道吉日嗎？你她娘的燉點(diǎn)雞，也讓孩子吃點(diǎn)，你看看孩子煎饞（挑食）的，不吃他娘個(gè)×的了！”柳枝辟頭便把筷子朝龍喜頭上扔去：“家里的活你干過么？地里的玉米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你去割了幾回白菜？成天吃這個(gè)吃那個(gè)，不干活，吃風(fēng)拉屁去吧！”“你愿意！”柳枝漲紅了臉：“我愿意你娘個(gè)腿！”龍喜硬著心：“你活該！”柳枝哭起來：“你沒點(diǎn)人腸子，人家見了俺，誰不說俺好，俺怎么就不入你的眼哩？”龍喜卻昂起了頭：“怨誰？你自找的！”柳枝干脆把桌子掀翻了。兩人成了仇人。

……

龍喜趴在窗沿上愣怔了好一會兒，直到手被窗臺冰得發(fā)麻才像壁虎一樣從墻上掉下來。

腿落在土坑里，扭了一下，他用手揉著酸痛的腿。

天暗下來，月亮被一團(tuán)烏云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