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江秋柔吃過早飯，就跟母親講要出去見個同學，她去藥店買了兩瓶上好的藥酒，撥通金叔的電話：

金叔，我想去城西見個熟人，你方便送我過去么？

沒問題，這兩天你爸只是在上下班才用車，中午之前我趕回來就不耽誤。

謝謝你呀金叔，還請你別告訴爸爸這件事，不然他必定要罵我驕縱了。

呵呵，柔兒放心吧，金叔怎么忍心害你被罵呢。你現在在哪呢，我這就過去接你。

江秋柔把地址告訴他后，就一直站在路邊等。昨晚她特意假借玩母親的手機，悄悄翻出金叔的手機號記下。他給父親當了這么多年司機，父親在外邊的事情他肯定會比她與母親更清楚。

十分鐘后老金便到了，江秋柔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位子上，把手上提的藥酒送給他：

金叔，我知道金嬸得風濕已經好多年了，我這次回來的倉促，沒有時間親自去看她，就買了兩瓶藥酒，你代我轉送給她吧。我已經問過醫生了，這個牌子的藥酒治風濕是最好的。

老金滿口言謝地接過，放到后座上，長嘆一口氣：

柔兒，你們一家人都是心善的人吶！我跟著你父親這么多年了，他這人尤其重情義，我們這些人跟著他心里踏實。如今，你也長大了，跟你父親秉性一樣，這樣很好……還有，柔兒，從今往后別再恨你父親了，他呀，也不容易。你大學四年，他沒少去學校看你，每回看到他那副不放心還不敢露面的樣子，我都替他難過。你沒回來的這五年，好幾次喝醉酒他都哭著跟我說，后悔當初沒顧及你的感受，讓你受了傷害連家都不想回。唉，男兒有淚不輕彈吶，他那樣鐵骨錚錚的漢子為了孩子也能哭成那樣……

聽到這里，淚水氤氳了視線，她強忍回淚水，聲音略帶沙啞地說道：

謝謝你金叔，我都記下了。

好孩子，這些年你在外也肯定不容易，唉，許多事該放下的就要放下。對了，你要去城西哪里？我這就送你去！

不急，我要問你一件事。江秋柔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說：尹采薇的孩子是不是江家的？

他臉色一變，反問道：

誰告訴你的？

看到他這樣的反應，江秋柔心中便有了答案，對于這樣的結果她沒有絲毫憤怒，只是淡淡地說：

幫我約她出來吧，我要和她談談。放心，我不是要去興師問罪，只是講幾句話而已。你也不必告訴父親，今天回家我自會跟他說。

說完就望向窗外，不發一言。

雖然江秋柔年紀輕輕，但她從小就跟江山一樣，隨意時很隨意，一旦認真就不容有失。即便時下并非寒冷時節，可她身上散發出的冷靜，還是讓老金感到陣陣寒意，車廂內強烈的壓迫感逼著他快速轉動著思緒：這一天終于來了，江山的秘密看來是隱瞞不下去了，秋柔這些年幾乎沒怎么在家待過，這次怎么一回來就發現了？現在到底要不要按她說的做？尹采薇的孩子十來歲了，就算秋柔去見她惹出再多事端，也改變不了江山還有個兒子的事實。他是看著江秋柔長大的，她的個性他最清楚不過，如果今天不讓她見尹采薇，明天、后天她也自有辦法見到，現今之計唯有按她說的做了。

他掏出手機撥通電話，跟尹采薇講有事需要面談，每次江山去看他們都是他送去的，尹采薇也沒有起疑，當下就約好時間地點，他開車送江秋柔過去。到達目的地后，江秋柔下了車，讓老金回去，她要一個人見尹采薇。老金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約定的咖啡館，調轉車頭離開。

江秋柔看見尹采薇已經到了，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昔日順滑如緞的長發被齊耳短發代替，面容也不如十多年前鮮艷發亮，但不得不承認，她依舊是個美人。還記得尹采薇與父親在一起半年后，有一天，父親返回家拿落下的文件，她就靠在門外的車旁等待，一襲白裙腳蹬玫紅色的高跟鞋，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妖艷的魅惑。

那日江秋柔正在樓上的房間里百無聊賴地發呆，一看到尹采薇就氣不打一處來，欺人太甚，竟敢跑到家里來！她鞋子都沒穿就跑下樓，上去就給了尹采薇一巴掌，嘴里罵道：你他媽再來一次，我就打一次！尹采薇被突如其來的巴掌打的有點懵，她反應過來后立刻還了一巴掌，彼時，江秋柔個子很小，尹采薇踩著高跟鞋居高臨下地死盯著江秋柔：

我以后還要當這里的女主人，你又能拿我怎樣！

賤貨！你敢！

哼，有什么不敢，今天我能站在你家門前，明天就能把這里變成我的家，到時候你也得滾出這里！

那日的尹采薇說話輕聲細語，卻字字如箭，臉上一直掛著笑，卻笑里藏刀，在那之前，江秋柔一向生活優渥，沒遇過坎坷，更沒與人斗的心機，尹采薇的言行讓她大為惱火，她咬牙握緊拳頭，對著尹采薇一陣拳打腳踢，口中不斷叫罵，而尹采薇不甘示弱當下便還手。這時，父母聞聲趕來，尹采薇一看父親來了，就佯裝受傷嗲聲喊救命并順勢跌倒，她則已經氣得失去了理智，完全沒發現對方的異樣，仍舊氣急敗壞地發泄著。忽然，一個巨大的力量把她拖走好遠，還沒站穩，臉上就挨了一巴掌，那一下打得她耳鳴了很久，耳朵完全聽不到聲音，鼻血順著嘴角滲進嘴里，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父親生平第一次打了她，一霎那，前所未有的恐怖與氣憤讓她幾乎昏厥。

母親抱住她痛哭，她怔怔地看見父親扶起躺在地上的尹采薇，心疼地問詢有沒有受傷，那表情讓她感覺無比丑陋。“哈哈”，江秋柔再也忍不住了，口中不斷地發出笑聲，淚水卻如瀑布般傾瀉而出，她渾身發抖，子不成句地說：“哈哈哈哈……賤……人，祝你們……幸福……”。

那時，忽然有那么一刻，江秋柔感受到了尹采薇的驚恐，雖然她縮在父親的懷里受著庇護，雖然她躲在父親那座大山之后，但在她上車前回望過來的那一瞬間，江秋柔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她的驚恐。

這些年江秋柔刻意地回避過去，刻意地遺忘往日地情緒，但時隔多年后再一次看見這個女人，過濾掉的記憶再也攔不住奔騰而出。看到等待的尹采薇有些不耐煩地看手表，江秋柔將長發攏至耳后，揚起嘴角，向她走去。

不好意思，這里有人。尹采薇說道。

你等的人就是我。江秋柔自顧自地坐下。

你是？

看了半天，這個女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過去我是不是太高估了你？江秋柔心想，但她不打算講話，只是盯著對方。

尹采薇的表情從疑惑，到懷疑，再變驚恐，對，是驚恐，一如當初那般驚恐。雖然每個表情的變化都極其微妙，但江秋柔稍微用心就能輕易地捕捉到。

終于發現來者身份的尹采薇明顯有些措手不及，她眨了幾下眼睛，挺直身子，靠在椅背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所有這些動作都看在江秋柔的眼里。

你找我做什么！說完，尹采薇的眼睛瞥向別處。

一別這么多年，我很是惦記你，便過來找你說說話。

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尹采薇心頭一跳。

江秋柔忽然覺得很無聊，當初你不是一副趾高氣揚的姿態么，現今，怎么這么不經嚇？而那個小男孩的身影又飄進了她的腦海，當下也不再兜圈子，她攪拌著面前的咖啡，悠然問道：

我弟弟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

尹采薇還未穩住情緒，又被重磅炸彈亂了心神，但保護孩子的母性條件反射地出現：

你想干什么，我不許你對他怎樣！江秋柔，我早就已經跟你爸分手，尹夏只是個孩子，他是無辜的，你要報復就沖我來，別碰我的孩子！

空蕩的咖啡館里零零星星地坐著幾個人，他們聞聲向這邊望來，江秋柔并不理會，她嘆了口氣：

原來弟弟叫尹夏啊！一定是父親起的名字，尹采薇，如果我想動你，何必要等到現在？我分的很清楚，你是你，弟弟是弟弟。還有，不要把自己看的那么重要，你覺得我現在有時間跟你算舊賬么？

你說的是真的？不會對尹夏怎么樣？

江秋柔對現在驚魂未定的尹采薇反而沒有了一點興致，以前好歹還有股狠勁，如今卻唯唯諾諾，便不想再與她糾纏這個問題：

昨天我在商場看見你和尹夏，就有了疑惑，今天一來就全明白了。你與父親何必欺瞞我和媽媽？

孩子是我的，跟你們江家沒一點關系，何必讓你們知道。尹采薇眼睛流露出一絲苦澀。

他身上流著和我一樣的血，這還叫沒一點關系？

我再攢些錢，等他大到能照顧自己的時候，就送他出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與江山是不可能了，再嫁人怕尹夏受傷害，既然給不了他一個正常的家庭，就盡力許他一個有前途的未來。你放心，我們不會打擾你們生活，從我選擇退出的那天起，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江秋柔有些訕訕地問道：

父親常來看他么？

尹采薇敏感地否認：

不，他一向很忙，偶爾才來看尹夏一次。

江秋柔發現面前的這個女人毫無戰斗力，這種變化是從生了孩子之后么？不管父親一個月來看他們幾次，她與尹夏都沒有一個健全的家庭，送出國就是為尹夏做最好的打算么？是的，她的一生只是這樣了，可兒子的人生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走，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國外就會開心么？

來之前，江秋柔不知道自己見了尹采薇后會做出怎樣的決定，見面后，卻沒有做任何決定的念頭，現在她正為平白無故冒出來的弟弟而手足無措。尹夏，現在的你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呢？想到這里，江秋柔抬頭輕問：

尹夏現在在哪呢？

他在學校。

我今天能見見他么？

尹采薇遲疑了，她猜不透江秋柔到底在想什么。自那次大鬧之后，她就莫名地很害怕江秋柔，從此也低調很多再也沒有招惹過江她們母女。如今再見面，她還是不知道江秋柔在打什么算盤。

江秋柔看出了她的顧慮，柔聲講：

想必爸爸也跟你提過，我常年在外一向很少回家，尹夏這么大了我才遠遠地看了一次，下次回來又不知道何年何月，也許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出國。再怎么說我們也是姐弟，我只是想見他一面，不必相認，我一向說到做到。

尹采薇有些不放心，但想著她全程都在旁看著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于是便點頭應允江秋柔能與她一起去學校接尹夏回家。

她們又坐了會，只是沉默地喝咖啡，沒有一句話可聊。尹采薇看了看手表，跟江秋柔說：

尹夏差不多要放學了，我們走吧。

江秋柔點點頭，與尹采薇一前一后離開咖啡廳。

正當中午，馬路在烈焰的曝曬下發出瀝青獨有的氣味，頭發貼著皮膚，極其不舒服，江秋柔隨手用皮筋扎成馬尾，寬大的梧桐樹葉在微風中一動不動，空氣中的浮躁迅捷地傳染著每一個人。她們在校園門口等了十來分鐘，放學的鈴聲就響了，小孩子歡呼著叫喊著沖出校門，臉上的稚嫩讓人覺得有說不出的可愛，正當江秋柔的目光被小孩子們沖散時，尹采薇在身旁喊道：

阿夏！阿夏！

與同學一起并肩走著的男孩聽見叫聲奔跑而來，他的俊秀五官像極了尹采薇，但眉毛和臉型與父親很像，尹夏，我是姐姐呀！江秋柔在心中輕語，一時間看的有些失神。

阿夏，這位姐姐是媽媽十多年沒見的朋友，快打招呼！

姐姐好！尹夏爽朗地喊

江秋柔溫柔地應著，這一聲叫，讓她產生了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情感，她俯下身子拉起他的小手，問：

姐姐能送你回家嗎？

尹夏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媽媽，尹采薇見江秋柔很喜歡尹夏，又想起她說過的話，就笑著點頭。尹夏一手握緊江秋柔，一手拉著尹采薇，興致勃勃地向家走去，一路上跟她們講發生在班級里好玩的事情，相當活潑伶俐。

江秋柔不知道父親與尹采薇怎么跟尹夏說的，但她還是為他而擔心，父親既要忙工作又要回家照顧母親，肯定不會常去看他，他這么聰明的一個小人不會懷疑么？也許他知道些什么，只是很懂事裝作不知道，唉，難為他了。

把他們送到小區門口時，江秋柔停住腳步不再送了，尹夏疑惑地問她：

姐姐不和我們一起吃飯么？

江秋柔笑著搖搖頭，停頓了一下問：

尹夏，你最喜歡做什么？

我最喜歡……畫畫！

尹夏好棒，以后肯定能成為一個很厲害的畫家！

姐姐，你最喜歡做什么？

姐姐也最喜歡畫畫，但沒有尹夏厲害。

尹采薇在旁邊看著他們姐弟一問一答，發現兩人眉宇間的神態驚人的相似，頓時，她的身子為之一振，突然很怕江秋柔把尹夏搶走，就拉起尹夏：

阿夏，你不是餓了么？我們回去吃飯吧！

好，姐姐，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吃飯么？

江秋柔笑著拒絕：

不了，你快和媽媽回家吧！

好。

說完，尹夏便隨尹采薇走了，剛走兩步，他突然轉身，神色嚴肅地問：

姐姐，我們還會再見么？

會的，一定會的。

尹采薇一聽心中又是一跳，當下拉著尹夏加快腳步，江秋柔一人站在原地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