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疑惑
書名: 云裳花開作者名: 迷迭阿九本章字數: 4038字更新時間: 2013-04-15 11:27:36
我有弟弟了。
我有一個弟弟,叫尹夏。
與尹采薇母子分別、踏上回家的路途時,江秋柔仿佛走火入魔,一直在心里默念著這兩句話。那種感覺很奇妙,無以名狀,如同世間多了一個同類讓她心安,長久以來心靈的殘疾在那一刻起似乎在漸漸痊愈,整個人的靈魂也變得比以往更強大,就好比她是一棵樹,人生中前二十多年一直在努力長高樹干、伸長枝椏,但就在她告別他們返回的路上,忽然之間,沒有費一點力氣,幽綠的樹葉就自如地冒了出來,蒼勁如蓋的生命在風中驕傲的搖晃著,舒展著,自由地呼吸空氣中的花香,聆聽飄浮在周圍的動聽音樂,整個世界在她眼中全都變得嶄新又新奇,一直肩負的沉重,也輕盈了許多。
尹夏,這是遇見你的賜予么?
江秋柔破天荒地哼著歌回家了。這樣的柔兒,徐曼文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好奇地問今天出去見了誰,江秋柔只是馬馬虎虎地講,和一個初中同學碰了面。
男生還是女生?怎么能讓你這么開心?
女生。以前我們倆很要好,有次為了點小事吵架吵的很兇,關系也沒那么好了,這次難得一見聊了許久,聊開了后發覺當時鬧掰的原因是個誤會,兩人都哭笑不得,我算是撿回了一個朋友,蠻開心的。
這樣啊,如果是男生的話我也要開心了。徐曼文打趣道。
媽,說什么呢!
呵呵,不開玩笑了,午飯做好了,我們一直在等你回來,快去洗手吃飯吧!
經母親這么一說,江秋柔頓覺腹中空空,就迅速回房間換了身衣服,跑到廚房幫張媽端菜。父親因為處理公司急事沒有回來,在只有母親、張媽的餐桌上,她好似更放得開了些,講話也多了。
經歷過非正常的亢奮后,整個下午,江秋柔都處在情緒低迷、極度困乏的狀態,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思考一些根本說不通卻發生了的事情。從金叔的反應可以看出,全家人之前唯有父親知曉尹夏的存在,母親應該對此一無所知,不然早就會告訴她、或者起碼暗示她,到底什么原因讓父親這么多年來守護著這個秘密不讓家人知道?尹夏才十來歲,正是需要人照顧的年紀,當初父親為何忍心離開他們母子,回歸她和母親這個支離破碎的家?那個她躲在古鎮上的夏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許多個“為什么”在腦海里不停旋轉,她努力回憶數年前的每一個生活細節,試圖從中找出一丁點蛛絲馬跡,結果一無所獲。這些年她很少回家,就算回也只是暫住,待的時間并不長,在她回來的寥寥數日中,聽母親說父親在家中待的時間比以往長很多,但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可能父親只是想討好女兒、恢復父女關系,而不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秘密。
不知從何時開始,和她在一起,父親總不茍言笑,沉默寡言,兩人之間總有一堵看不見的墻,他有什么話總讓母親傳達,現今看來,父親的沉默就像一個巨大無比的堡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守護著真相,毫無破綻,無懈可擊。而母親這些年也沒有什么奇怪的表現,從起初那幾年情緒低落時常哭泣,到后來漸漸習慣從悲傷中走出,再到父親回心轉意后的安穩知足,也完全沒有一點讓人生疑的地方。
其他人呢?金叔經常跟在父親身邊,肯定一早就知曉卻為父親死守秘密,張媽應該也不清楚,她那么心直口快的一個人,有事情是藏不住的。巨大的疑惑不僅壓在了她的心頭,更加重了眼皮,她想到精疲力竭,極其疲倦地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柔兒,柔兒……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正沉浸在夢境中步入黑暗洞穴,遠遠地聽到呼喚聲傳來,尋著那聲音找到了一絲光亮,跟著光亮向前奔去,終于找到了洞口,就在她興奮地跑出來的那一刻,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熟悉的臉龐。
柔兒,你沒事吧?
江秋柔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到張媽關切地俯身在側,她掙扎著坐起來,卻全身無力,張媽見狀趕緊扶著她坐起。
才睡一覺怎么出這么多汗,怎么了這是,發燒了?
江秋柔倦怠地搖搖頭,張媽不放心,摸她的額頭,一碰,滾燙。
哎呦,發燒了!傻孩子,生病了怎么不知道跟張媽說!瞧這額頭燙的……
張媽擔心地說了一堆話,江秋柔無暇聽進去,喉嚨像火燎似得干燥,她不得不抬手打斷張媽:
張媽,你能……給我一杯水么?
口渴了是吧?好,你在這別動,我去倒一杯過來!
喝完水,歇了會,江秋柔感覺好了許多,只是全身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力氣。張媽扶著她下樓吃晚飯的時候,慶幸地說:
幸虧我準備晚飯的時候也熬了粥,今天晚上你吃清淡點吧!
江秋柔感激地笑了笑。
走到餐桌旁時與父親的目光相遇,他看起來似乎欲言又止,想必尹采薇已經打電話跟他講了上午見尹夏的事,但江秋柔迅速避開了父親的目光,裝作沒有看見。那一餐吃的索然無味,味蕾全部罷工,腦袋里空蕩蕩地,夾什么菜都比平時慢一拍,席間他們講話的聲音對江秋柔來說像來自另一個國度。雖然沒有一點胃口,但為了不讓母親擔心,她還是勉強吃了些面前的青菜,還把張媽盛得粥全部喝完,可母親還是很不放心地問:
上午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發燒了?
我下午在房間里不小心睡著沒蓋被子,可能是因為這樣才感冒的。
這么熱的天,按說不蓋被子應該也沒問題呀……
媽,別擔心了,發燒而已,待會我就去吃藥。
嗯,實在不行就去看醫生。
江秋柔順從地點頭。
吃完晚飯,大家正準備離席,江秋柔叫住父親說有事要講,頓時,徐曼文與張媽全驚呆了,這么多年柔兒從來沒有主動跟她父親講過話。江山卻沒有一點意外,只是十分不放心女兒的身體,他看著女兒堅持的神情沉吟了幾秒鐘,起身說:
跟我來書房。
父親這間古色古香的書房,江秋柔已經多年未曾踏進。兒時,父親在家也經常忙于工作,她喜歡來這里玩,但也很懂事地不打擾父親,只自顧自地在一旁靜靜畫畫,畫好之后拿給父親看,天真無邪地等待夸獎,后來,父親與尹采薇在一起后,她便再也沒有進來過。時隔多年后再站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房間里,有種與老友相見的感覺,但現在并非是兀自感慨的時機,今天,她要在這里弄清楚已經盤亙在腦海中一天的問題。
此時,與江秋柔一樣,江山也有許多疑慮,下午尹采薇打電話過來后,他一直心緒不寧,隱藏這個秘密十來年,沒想到還是讓女兒發現了,難道這就是天意么?
爸爸,尹夏很可愛,不是么?
江秋柔的囈語打破了沉默,江山點頭,并沒有接過話。
他那么可愛,年紀還那么小,你忍心離開他么?
發著燒的江秋柔臉上有紅潮泛出,她努力集中精力,踱到江山面前,直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
此刻暴露在女兒的審問中,江山平時的意氣風發頓時消弭無影,他長嘆一口氣,愁緒飛上眉梢。
柔兒,當初我一步走錯,雖沒有全盤皆輸卻永遠逃不掉罪責。這些年來,我欠你和你媽媽太多,也欠尹夏和采薇,但我唯一能做到的是,在糟糕的情況下做出相對正確的選擇……
所以,你在與尹采薇相戀幾年、又有了尹夏之后,就像當初丟下我和母親一樣,丟下他們不管了,這就是你所謂的正確選擇?
江秋柔打斷父親,她的眼神在那一刻突然變得銳利無比。
面對女兒的質問,江山欲言又止,重新陷入沉默。
第一次正式與父親談話,江秋柔很難不帶情緒,父親的沉默讓她意識到了自己太過沖動。她不在家的這些年,他們一定發生過她所不知道的事情,現在要做的就是問清楚那些事,而不是咄咄逼人地審問。當下她便改變態度,輕聲問道:
我躲在古鎮上的那個暑假,家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江秋柔話音剛落,江山驀地抬頭,凝視著女兒許久,最后像下定決心似得嘆道:
罷了,你長大了,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了……
聽完父親的話,所有一切想不通的事情都對上了,原來那個夏天,她差點真正地失去父親。那年,與父親一起創建公司的一個元老,和父親在公司經營方向上產生很大的分歧,兩人的矛盾越來越大,到她畢業的時候,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那個人迅速展開動作離開公司,不僅帶走了一大批骨干員工,還帶走了公司最重要的幾個大客戶,公司一下子元氣大傷。在事業上一向順風順水的父親因公司的變故而消沉了許久,她走后約十來天,他在家突然心臟病突發,幸虧母親及時發現,叫了救護車送他去醫院。
江山望著窗外的夜空,像陷入在回憶中一般,徐徐說著:
那次進醫院,真的是到鬼門關走了一遭,我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來后睜開眼看見的是你媽媽哭紅了的雙眼——她已經在醫院不吃不喝不睡地守了一天一夜。看見我醒來,她只說了一句話:如果你死了,我也隨你去。
聽到這里,江秋柔心頭猛地一震,她本能地想說些什么,但父親并沒有停止,繼續講:
柔兒,當你媽媽說出那句話時,我相信那不是謊言,如果我沒有醒來,你媽媽真的會傻到隨我離開這個世界,她太傻了……以前我總給自己做錯事找很多理由,但那一刻才發現,絕不能再繼續傷害她了。尹采薇與你媽媽不同,她有自己的事業,有能力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尹夏從小很開朗,也很懂事,相對他而言,我更加擔心你。病好之后,經過再三權衡,最后我決定與采薇分手,一個月去看她和尹夏一次,每個月也會固定把孩子的贍養費打給她,平常就讓老金代我照顧他們。這盤亂棋,唯有這樣走下去才能看見點希望。
聽到這里,江秋柔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語氣將交談進行下去。家,對她而言,早已支離破碎,即使父親選擇回來,也不可能把一切變回從前,她也已經習慣活在憎惡中,對父親的憤怒是她奔向前方的最大動力。而今,她已強大到無論天涯還是海角都可以義無反顧地前行,但在父親看來,仍不如尚未成年的尹夏那么讓人放心。她不禁審視自己,到底哪里錯了?
這時候,腦海中浮現出顧長河的身影,一霎那,她有些明白了父親的擔憂。江秋柔回憶著顧長河與他的家人逛商場時,與她不期而遇的眼神,不經意地發問:
男人會同時愛上兩個女人么?
江山并沒有注意到女兒的變化,他以為這一問是問自己,沉思片刻回答:
與你媽媽相處這么多年,熱戀時期的愛情早就大半轉化成親情;對于尹采薇,我只能說她是與你媽媽完全不同的一類人,但總的說來,自是愛你媽媽多一些。
為何你突發心臟病的事,從來沒有人告訴我?
是我囑咐他們不許提起,有些事過去了就不用再提了,告訴你只會讓你徒增擔心,還不如讓你毫無牽掛地走你自己的路。
尹夏的事我媽不知道吧?
江山點點頭:
我之所以隱藏尹夏的存在,就是不想她知道后會無謂的傷心,有時候謊言也是善意的。
通過這次交談,江秋柔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無意再在這里待下去,她重歸沉默后,江山也感受到了談話即將終結,他關切地讓女兒早些回房間休息,江秋柔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說:
我很喜歡尹夏。
說完,她推開門離開。
只留下江山一人,置身于莫大的安靜中,感受淚水溫熱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