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上穿大紅夾襖，兩側衣襟用金線滾著采鳳。大紅綢緞百褶裙，裙角用銀絲線繡著朵朵祥云。外罩一件大紅羽紗鵝毛氅。滿頭珠翠，說不盡的喜氣。扶著平兒的手大搖大擺進了瀟湘館。

紫鵑聽著窗外人聲鼎沸，急忙放下手中針線，給黛玉壓好被子掩好房門，迎了出來。

“二奶奶，這……”紫鵑看著滿院子紅綢裹著的箱子一時眼暈。

“傻丫頭，你們姑娘大喜了。娘娘懿旨，寶兄弟，林妹妹三日后大婚。”鳳姐把話說得含糊其辭。

“大喜？”紫鵑愣了片刻，粉面漸漸泛起紅色，兩只眼睛先彎成新月，眼瞧著兩潭清泉便蒙住的眼睛，“終于，終于……”紫鵑喜極而泣，她知道姑娘心系寶二爺，自打寶姑娘入府，姑娘見天著猜疑、試探，滿腔心事無人主張，身子一天天虛弱下來。她為姑娘懸了這些年的心，終于可以放心了。“姑娘，姑娘。”紫鵑扔下抬箱子的眾人，轉身奔了內室。

“姑娘醒醒，姑娘醒醒。”紫鵑抹凈眼淚，挑起湖藍床帳掛在龍鳳金鉤上。

床上的少女臉色呈不健康的白色，即便用藥后沉睡在夢鄉里，兩彎蛾眉也輕輕地蹙在一起，滿腹心事無處訴說的樣子。

“姑娘醒醒。”紫鵑溫柔地喚著，像是雌鳥呼喚貪玩的幼鳥兒。

少女濃密的睫毛輕顫猶如振翅的蝴蝶，薄如紙張的眼瞼輕輕抖動，慢慢張開雪亮的眸子，純凈如秋日遠山的湖水。紫鵑含淚的笑臉漸漸放大，黛玉側身枕著手臂有些撒嬌地嚷道：“死丫頭，我難得睡得如此踏實，你又吵我。”

“姑娘，紫鵑恭喜姑娘，以后天天都能睡踏實。榮妃娘娘賜婚了，三日后，寶二爺大婚，璉二奶奶送聘禮來了。”紫鵑邊說邊扶著黛玉，用手往院里指著，眼里閃動著欣喜的淚花，懸了這些年的心終于落地了。

紫鵑的話電流一樣擊得少女雕像一般愣住了，她周身的血液頓時沖向了大腦，意識升了翅膀在浩瀚無邊的大海上飛翔，風輕柔地揚起她的頭發，一種溫暖的舒暢感自頭發絲一直蔓延到腳后跟。

“姑娘，娘娘賜婚了。”紫鵑的淚水蜿蜒著流到嘴角，都說淚水是苦的，可此刻她分明感到這淚水帶著香甜味兒。

黛玉轉了轉黑白分明的眸子，藏在被里的手悄悄往腿上掐了一把，真實的疼痛感告訴她，這一次不是夢，“寶玉。”她喃喃低語，一抹紅霞悄悄爬上她的臉頰。

“林妹妹大喜。”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衣服窸窣聲起，鳳姐滿面笑容來到黛玉床前。

黛玉雙手捂臉，一骨碌躲進被里，閉眼裝睡，顫抖的睫毛帶著言說不盡的驚喜。

鳳姐知黛玉害羞倒也沒像往日那般打趣。

瀟湘館的丫頭婆子個個喜氣洋洋，連久病的王嬤嬤都拄著拐棍前來賀喜，紅光滿面病倒去了一大半。

平兒看在眼里，無聲的嘆息滑出唇瓣，那一聲嘆恰巧聽在紫鵑耳里，她的心猛地多跳了兩拍，可怕的靈光一閃而過。

鳳姐柳眉倒堅，狠狠剜了平兒一眼。

鳳姐這邊瞞天過海，騙了黛玉。賈母那邊誑騙寶玉，言說三日后娶黛玉過門。

寶玉聞說要娶黛玉為妻，這可是天下第一件賞心樂事。人逢喜事精神爽，當日便進了飲食。一疊聲嚷著讓襲人扶他到瀟湘館給林妹妹送信。

賈母苦澀地搖了搖頭，三日后的機荒不知要怎么打呢？

“二爺，老輩上傳下來的規矩，拜堂前新人見面不吉利，林姑娘是個愛挑理的，你若得罪了她豈不是沒趣。”襲人掰著嘴勸，一顆心也七上八下的。

寶玉想想有理，笑道：“倒是我糊涂了，　也罷，三日后就來了。襲人，傳飯，熱藥，我得快些好起來。”

賈府上下煥然一新，枯木上系著紅的、粉的紙花，看在眼里有些詭異。

黛玉病勢漸輕，瞧著王嬤嬤和紫鵑忙著她出嫁的事宜，她心里灌了蜜似的甜。

紫鵑心里一直不踏實，一連兩夜被惡夢驚醒，明日便是吉時，紫鵑的心越發地慌了。她幾次借口要出園子，卻都被莫明其妙地被攔了回來，她心里更添疑竇。她披著披風，在園門口的石獅子林里轉悠，忽瞧平兒自李紈處款款而來。她藏在假山后，待平兒走近，一把將平兒拽進假山后的石洞里。

“誰？”平兒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

“噓！是我。”紫鵑掩住平兒的口。

平兒這才長舒口氣，“你個不要命的死蹄子，不說好好侍候你們姑娘出閣，在這里裝神弄鬼的做什么？”

“平兒姐姐，咱們自小一起長大，林姑娘待我的情誼你是知道的，這兩日我這心總不踏實，你告訴我句實話，姑娘的親事可準嗎？”

平兒神色驟然一變，驚得眼皮兒怦怦亂跳，她為難地咬了咬唇瓣。

紫鵑原本只是懷疑，今見平兒如此，心陡然向上提了三寸，“果然有詐嗎？難道是蛾皇、女瑛？寶姑娘也要嫁給寶二爺？”

“紫鵑，人各有命，有些事不是咱們做奴才的能說的。”平兒閃避著眼神。

“撲通！”紫鵑直挺挺地跪在平兒面前，“咚”一個頭磕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光潔的額頭青紫一片。

“林姑娘嫁得是薛家。”平兒扔下這句話，掙脫紫鵑的手急逃也似的沖出了園子。二奶奶這毒計，不是生生要了寶二爺和林姑娘的命嗎？

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向平靜的水面，紫鵑的心豁地漏了個口子。腦袋“嗡”得一聲，半邊身子似在火上燒，半邊身子如在冰里泡。

薛蟠的丑惡嘴臉浮現在腦海里，紫鵑忽覺胃里翻江蹈海，嗓子眼一癢搜腸刮肚將中午的午飯全都吐了出來。

冷風吹過，心如搗鼓身上一絲溫熱的氣息都沒有。她背倚著獅子林，雙手生生地把石頭摳下來一塊，十指染血卻沒有痛感。

“怎么辦？要怎么辦？”紫鵑吹著冷風，在獅子林足足坐了近一個時辰，思想想后沒有良策。

“紫鵑姐姐，紫鵑姐姐。”遠處傳來春纖驚慌無措的喊聲，紫鵑這才把紛亂的思緒拉回來。

“春纖，出什么事了？”她的聲音細弱蚊蠅，扶著石林起身，后背冰涼一片，額前的一絡頭發結著冰渣貼在腦門上，臉色慘白如紙。

春纖滿面是淚，小臉凍得通紅，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見紫鵑顏色不成顏色，顯然嚇了一跳，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哭道：“姑娘，姑娘不好了。”“哇！”地一聲，春纖放聲大哭。

“才不是好好的嗎？”紫鵑眼前一紅，雙手扣住春纖的肩頭才穩住身子。

“過晌，寶姑娘派人送來一套吉服，還帶了張字條，姑娘一看字條就吐血昏迷，王嬤嬤都說不中用了。”

瀟湘竹林，枯黃竹葉上淚痕斑斑，狂風過處鳳尾森森，竟似壓抑的哭聲一般，寒鴉不忍棲，振翅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