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目驚心的鮮血在湖藍色的床帳上妖冶地綻放著垂死的花。
紫鵑回到瀟湘館時,黛玉已是氣弱游絲,巴掌大的小臉透明的如一件干凈的瓷器,她牙關緊咬,雙目緊閉,眾人大氣都不敢喘,唯恐氣息吹散黛玉的魂魄。
消息傳到賈母上房,賈母大怒,立目拍案要管家娘子徹查是誰走了消息。林之孝家的問了瀟湘館的人才知道是寶姑娘送吉服故意漏了風聲。
紫鵑和王嬤嬤在賈母院內磕破了頭,請賈母為黛玉辭親。薛家已遍請親朋,怎肯讓煮熟的鴨子飛了。掌燈時分,薛家送來一枚延魂續命丹,必保黛玉熬過洞房花燭夜。賈母恐怕紫鵑等人怕黛玉尋死,派賴嬤嬤親自將丹藥給黛玉灌下。
黛玉服下丹藥不足半個時辰,悠然醒轉,小臉粉色桃花一般,竟是不喘不咳,氣色較之往日都好。只是兩眼空洞,沒有一絲生氣。她擁被坐起,轉動眸子打量著裝扮一新瀟湘館,春纖雙肩聳動站在床頭泣淚,眼睛哭得桃兒一般,她不由得蹙緊了眉頭。
“紫鵑、雪雁呢?”
“喲!恭喜姑娘,總算醒了。明兒您大喜,紫鵑那幾個丫頭不懂事,一直哭哭啼啼的,老太太怕沖了您的好日子,打發奴婢們在這侍候姑娘出閣。”周瑞家的皮笑肉不笑,眼角眉梢卻透出幾分不悅。娘娘賜婚,若是寶二爺跟前侍候著,賀客貴婦們哪個不打賞?偏攤了這么個倒霉的差事。
黛玉唇邊綻開一抹絕望的冷笑,心頭的凄楚一點點蔓延到周身的每個細胞,手指尖、腳指尖冷得如同房檐下的冰棱。自打寶釵入府,她不止一次的告訴自己,不可對生命存半分的留戀。你們定得了我的終身,卻難控制我的生死。黛玉掃過在場每個人的臉,周瑞家的忽然脊背生寒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她的眼神凄楚、無助卻帶剛強的決絕。
“姑娘,您千萬別做傻事,您的生死可牽連著好幾條性命呢!薛大爺說了,她知道您疼紫鵑,只要明晚洞房一過,立即就封紫鵑做姨娘。若是您今晚有個三長兩短,紫鵑和雪雁可都是您一手自調教的,必能成香滿懷的頭牌姑娘。”周瑞家的半是威脅半是調笑地掩嘴一笑。
黛玉面色更沉,眼底的絕望深得連探海神針都無法測量。“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們竟要活剝鱗了。呵呵!”黛玉冷笑,十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咬破如花唇瓣,血絲滲進嘴里又腥又甜。
“姑娘,你可千萬別自殘。寶姑娘說,您若掉根寒毛,紫鵑和雪雁若是瞎了、聾了可就當不成香滿懷的頭牌姑娘了。”周瑞家的眨著三角眼猜透了黛玉的心眼,她冷眼乜斜著黛玉,如此佳人落到薛傻子懷里,一夜工夫必是花殘柳敗,不知怎么想到此,周瑞家的竟有一路變態的快感。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黛玉張大眼睛,滑進錦被,兩眼干澀竟一滴眼淚都沒有,心不顫,肝不抖,往日糾結的五臟竟好人般各安其職。她絕望地閉上眼睛,心若死了,還在乎這身子干嘛?想到此,黛玉忽然釋懷,安靜地等待著命運對她無情的宣判。
夜里,老天爺發了瘋,呼嘯的北風刮得天昏地暗,刮得次日的黎明遲遲不來。天空依舊深沉,賈府門前前一賀喜的馬車上的燈鬼火一般。
“胡爺,我們大爺正盼著您呢!”北門梨香苑門口,薛蟠的小廝薛立滿臉堆笑跑向一位高大的男子,男子劍眉斜飛入鬢,亮如星子的眼睛鷹一樣銳利,鼻骨高挺。身披北海藍貂裘皮大氅,高昂著頭顱,氣宇軒昂。身后兩位家仆打扮的小廝抬著一口沉重的箱子。
男子略一點頭,跟著了薛立進了梨香苑。
凹晶溪館,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兩月爭輝,透著無盡的凄涼。
瀟湘館亮如白晝,館內紅綢、紅燈裝扮得甚是喜氣。賴大家的、周瑞家的如臨大敵,守著瀟湘館,生怕黛玉狠心撇下紫鵑、雪雁,尋死上吊。
紅燭泣淚,單弱的身影在燭光的暗影里搖曳。
新娘出嫁,都有吉祥嬤嬤梳頭,瀟湘館裝扮得堪是喜氣,卻也難掩浸骨的凄涼。黛玉重重打賞了前來梳頭的吉祥嬤嬤,請他們外間等候。兩位吉祥嬤嬤頭一次見著這樣冷漠的新娘,二人都怕砸了日后的飯碗,黛玉如此,她們樂得外間享輕福。
穿衣鏡前,黛玉著金鳳戀花大紅喜服,頭戴八寶簪纓絡,各色華麗寶石襄綴其間,眉心重著鴿子血紅寶石。黛玉將一根黃金五瓣梅花簪在瓷碗邊緣磨得蹭亮,簪子的光芒點亮了黛玉的眼睛。她手攬菱花鏡,點染唇脂蓋住蒼白的唇。
“春纖,好看嗎?”黛玉笑得很空靈,蹙起的眉尖讓人心疼。
眼前人姿容秀麗,溫潤婉約。春纖木然地點點頭,“姑娘。”“哇”地一聲撲在黛玉懷里,眼淚決堤的洪水般泛濫開來。瘦弱的肩膀抖動得如風中的弱柳。
“傻丫頭,別哭,天塌不了。”黛玉輕撫春纖的背喃喃地說道,眸子漆黑深不見底。
風勢依舊沒減,卷起的沙石敲打著窗欞。
“四姑娘,您怎么來了。”
“我陪王嬤嬤來送送林姐姐。”身量未足的惜春扶著王嬤嬤身后跟著入畫,她身量雖小,清冷的眸子掃過眾人,周瑞家的脊背生寒。
“各位娘子,我是姑娘的奶娘,這樣大喜的日子容老身送送姑娘。”王嬤嬤腰身挺拔,不卑不亢。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嬤嬤今天瞧著可是硬朗多了。您老好好勸勸林姑娘,薛家大富,多少士族千金眼巴巴地夠不上薛家少爺,林姑娘可要惜福才好。”周瑞家的說最后這句話的時候,抻著脖子向室內揚聲。
“周娘子放心,姑娘不是那容不得人的,日后讓姑爺納了您閨女做姨娘,您看可好?”王嬤嬤笑道。
周瑞家的眉桃一挑,臉子掉了下來。薛家有錢不假,可薛大爺那特殊的嗜好害死的小妾也不在計其數,自家女兒雖說一出生就是個奴才命,可也是捧在手心長大的,多少中等人家搶著抬回去做主母呢。
“王嬤嬤,別和她費話,咱們去看看林姐姐。你們都在外邊侍候著,誰也別進來打擾。”惜春冷著臉將周瑞家的等人擋在門外。
這位嫡出的四小姐性子怪誕是出了名的,說聲怒了,管你是有臉的沒臉,也不用丫頭動手搶圓巴掌就打。周瑞家的是個長眼色的,她可不敢太歲頭上動土。珍大爺就這么一個同胞妹妹,寵得跟女兒似的。東西兩府橫著晃的主子姑娘就四小姐一個,管家娘子們個個忌憚,沒事誰敢觸她的眉頭。
鼓樂聲漸近,人來回報,迎親的轎子已進了大觀園。周瑞家的急得真跺腳在門外向內張望,卻不敢進屋。她支愣著耳朵貼在護門的棉被上。
“林姐姐,真美。”惜春驚嘆著。
“姑娘保重身子,切莫做傻事。”王嬤嬤聲音里夾雜著悲切的哭聲。
“老東西到底是奶娘,舍不得林姑娘枉死。”周瑞家的心想。
歡暢喜樂聲被狂風撒扯的支離破碎,大紅喜轎進了瀟湘館,周瑞家的松了一口氣這才如釋重負。
“吉時已到,請姑娘上轎。”她捏了捏嗓子朝內喊道。
“姑娘保重。”王嬤嬤帶著顫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門縫鉆進來的風掀起她滿頭的華發。
周瑞家的看著倒在地上的王嬤嬤用鼻子哼了一聲,“姑娘上轎。”
春纖在左,惜春在右托著黛玉的胳膊。
“四姑娘,奴婢來吧。”周瑞家的陪著笑進前說道。
“林姐姐千金貴體,你這賤爪子扶的?”惜春杏眼一挑,一點也沒給周瑞家的留臉。太太的陪房又如何?說到底也是個奴才。
周瑞家的人機逢會說話,哪房的主人都喜歡她。如今當著這些人的面鬧了個大紅臉,恨得她咬牙切齒卻不敢回嘴兒,不過這仇她是記在心底了,惜春因此險遭大難。
惜春扶著新人上了轎,看著花轎走遠,才帶著貼身丫頭一溜煙跑了。
鼓樂手鼓著腮幫子閉著眼子,賣命地吹著,吹吹打打離了瀟湘館。
滿院子的人都跟著看熱鬧去了,扔了昏迷在地的王嬤嬤無人問津。
烏云陡起,聚成高峻的險峰遮住漫天的星輝。
寒鴉悲啼,凄楚哀婉的悲鳴劃過緋紅的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