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寶玉也看見了黛玉、紫鵑兩人悠悠走來,便忙跑上來問道:“妹妹這是去哪里?”
黛玉笑道:“看花去。”蓮步輕移,悠悠走來,寶玉便覺得一縷清風徐徐吹散了心頭的愁緒。
但看黛玉笑靨如花,目光如水清澈,清秀脫俗,麗質天成,竟讓園中景物失了色,讓他的心一片寧靜。
寶玉是看慣了黛玉的一顰一笑的,不由心也癡了,楞了失神。當年他看寶釵的雪白臂膀失神,那時是青春少年的青春萌動,想著摸上去是什么感覺。而日日對著黛玉的嬌顏,他不敢有非分之想,生怕褻瀆了黛玉。
黛玉并不看寶玉的臉色,只自顧轉了方向緩緩往前走,邊走邊道:“寶玉,想是你為二姐姐的事傷心了。”
寶玉心里一亮,我的心事瞞不過妹妹的,妹妹看透我的心。不由呆立在原地,耳旁只聽到黛玉婉轉的聲音道:
“黃金偷色未分明,
梅傲清香菊讓榮。
依舊春寒苦憔悴,
向風卻是最先迎。”
“姐妹當中,二姐姐最是溫柔、和順,不與人爭,卻是這樣的命運。二姐姐也只求安穩度日,如何也不能遂心呢?怎么不讓人心痛?”
寶玉聽著,上下掂量黛玉的話,外人看去便是若有所思。寶玉這廂只想道:妹妹句句說在我心上,你我終是知已。你的話,足以讓我的痛減了。
寶釵的勸,能讓寶玉出家;黛玉的勸,能讓寶玉認清自己棄了傻念。
紫娟見黛玉已走開,寶玉尤傻傻的立在原地,忙推他道:“寶二爺,姑娘和你說話呢,你發什么呆?”
寶玉回神,大步跟上道:“這天的看什么花去,也就有菊花、秋海棠這些了。”
寶玉與黛玉各有各話,紫娟撲哧一笑。這個寶二爺,到底聽沒聽姑娘在說什么?
黛玉卻知寶玉已不再糾結,他的心情得到了緩舒。聞他提到菊花,往昔喝酒賦菊花詩的情景,仍在眼前流連不去,影兒一般。
如今舊景還在,昔日人已散,黛玉停了腳步,又嘆了一回,不由自主眼中一汪水,想著紫鵑好意勸來,心情方轉回來,如今再落淚,豈不不枉費其心意?不說紫娟又要來勸,眼前寶玉就要小事大做了。
心中再將紫娟的話細細思量一番,心中的愁緒淡了幾許,只是眼睛水汪汪的,看著愛煞人。
寶玉見黛玉也出神,便道:“妹妹是來葬花的吧?”
紫鵑暗愧一聲,還是寶玉知道姑娘心思,只說出來看花,卻忘了黛玉憐花惜花,見了落花必要拾的,停步道:“我回去給姑娘拿花鋤。”轉身欲走。
黛玉忙回身柔聲道:“紫娟妹妹不勞你了,我們去那溪邊走走便是了,跑來跑去怪累的。”
寶玉跨前一步笑道:“我陪著妹妹罷。”
黛玉輕移開,與寶玉拉開距離,嗔道:“你又做什么去?”
寶玉一撩衫擺,提腿歪頭道:“我也‘看花去’,‘葬花’去。還用衫子給妹妹兜花。”
黛玉便笑道:“哪有你這樣說的,又去‘看花’,又去‘葬花’,豈不是把好好的花都給埋了去?不要你跟去,你若去了,定然聒噪得很。”
寶玉癡癡地,傻笑道:“那我只跟在妹妹身后,將嘴縫上,一言不發,可好?”
黛玉啐他笑道:“隨你罷。”
寶玉便笑著跟去了,一路上一張嘴也沒停過,只這一人,唧唧嚷嚷,勝過數百人去,時而路過幾處殘花,寶玉的心思又飛了,哀嘆秋季瑟索蕭條,聲音便稀疏了。
黛玉也沉沉的看著這些花,一股子思緒蔓生,淚珠兒掉下來,別過臉去,偷空自己擦掉。
紫鵑一路上擔心著黛玉,黛玉這一日里都精神不振,臉色暗淡,方在家里哭了一回,出門見了寶玉才見笑了,直覺得如靈丹妙藥一般,寶玉一句菊花,黛玉差點又掉了淚,心中可哀可嘆,不只是喜是悲。現黛玉別過臉去,不猜也知道八分,擔心風大流淚,回頭再眼睛痛,自己勸不過來了,便指望著寶玉。
寶玉也看到黛玉掉淚,便道:“妹妹可別哭吧,這些花都是春該開秋該落的,若今年的花不落,明年又開了一批可往哪里放去?”
黛玉撲哧一笑,別過臉去,道:“我說耳邊忽然嗡嗡的,原來是你在說話,我倒覺得剛才好安靜。”
寶玉呆看黛玉,半晌才低低的以只有他與黛玉聽得見的聲音道:“妹妹只管放心,有寶玉一生與你同死同歸,絕不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黛玉啐道:“你說什么死呀,歸的,你再胡說,叫人縫了你的嘴去。不如你快回去吧,襲人嫂子見不到你,又要急得到處亂找,找到這里來,又是我的罪過。”
心里一嘆道:這么些年來黛玉有你貼心寬慰,黛玉才少了孤苦伶仃的悲涼,可惜寶玉呀,寶玉,你終要娶,不能呵護黛玉一生。
寶玉急紅了臉道:“好妹妹,好妹妹,不要趕我走,我不胡說了還不行嗎。”額上都冒出汗來。
不由想到他與鶯兒說她們主仆嫁人之事,鶯兒是緊著宣揚寶釵的好處,他呆看寶釵,寶釵也只是紅了臉,而黛玉與紫娟,只要他稍有過分言語,二人都要反臉生氣。
黛玉見他起急,不再與他理論,只說道:“你好好看花,休再胡說。”任他在后跟著。
寶玉一笑,跟在黛玉身邊。
只要能看到林妹妹的笑容,他別無所求,寶玉便把所有煩惱丟于腦后。
星朗朗,意綿綿,蒼茫天地間,知我者其誰!?
寶玉跟在黛玉身邊在大觀園里散步,二人一路走走看看,俱都疏散了愁思。寶玉見路邊一叢草還綠著,便要去摘,那草身上有鋸齒,剛一觸手,先把手腕劃了一個口子,便疼得“哎呦”直叫,再看時,已沁出了鮮紅的血珠。
黛玉想都沒想,忙取了手帕不錯眼地為寶玉包上,蹙眉道:“不小心著些。”
寶玉嘿嘿笑起來,目無轉睛地看著黛玉為他包手。
黛玉包好,方驚覺二人相距太近,一把推開他,道:“自己包去,懶得理你。”自己轉身和紫娟蹲下身來觀察那草。
紫鵑看了一會草,便道:“有人說奇藥難尋,怪草難摘,難不成這是奇怪的草藥?不如索性就摘去些。”便小心拿著帕子小心摘了一大包,自行收起來。
寶玉左右檢視了一個傷口,見已包扎好,沒什么不妥,抬頭看黛玉與紫娟,正行至小溪處,但見殘花隨水,落葉在風,黛玉彎下腰拾起水中花瓣,一片一片仔細的收了錦囊中去,紫鵑將地上的花拾起來放進錦囊里。寶玉默默地走來,也撿了用帕子包著。
是時,溪流清澈了許多,殘花收盡。
寶玉見身上兜滿了花瓣,便跑過來拉黛玉。
黛玉忙讓了一步,道:“總拉拉扯扯做什么?”
寶玉腳下一頓,呆呆看著走開一段距離的黛玉,黛玉面容清瘦卻如玉,一雙妙目似怒非怒,一身蔥綠,長裙曳地,腰身如柳,風吹動紗裙,飄逸靈動,讓他錯不開眼,從前二人無比親密,如今是什么讓她總要保持了距離?寶玉輕聲自語道:“方才妹妹還為我包帕子,這陣子又躲我。”
一向親密慣了的,他總是忘了避忌,不過讓他與林妹妹保持距離,還真難以適應。
黛玉方欲說話,卻未曾出口,心里的話還是咽下了,恐他又犯了呆病。轉身一人往前走,走了幾步,見寶玉未跟上來,轉回身來尋他,見寶玉頭癡癡呆呆地站在那里,問道:“你做什么不走?”
寶玉道:“我知道妹妹的心思,可自從妹妹大了,越發自重了,總是這樣避著我,要寶玉心里好難受。若能像小時候那樣想說就說,想笑就笑,該多好。現在寶姐姐搬出去了,二姐姐嫁了,云妹妹也有了婆家,琴妹妹也要走的,說不準什么時候三妹妹、四妹妹也得定了婆家,園子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了。難不成我們這樣一輩子生分著。”
在他心里,只當他與林妹妹是永遠不會分開的。
黛玉聞言,自思一會,思想園子里處處美景,卻已不見往日姐妹,只有嘆口氣。而能真心關心她的,也只有寶玉和老太太,自己總冷待她,于心不忍。
轉眼見他眼中受傷的樣子,放柔了聲音道:“寶玉,非是我與你生分,是我尊重于你。你我兄妹原比別人親密,可你我都大了,也該避著些嫌疑,免得多心人生是非,累了你的聲名。”
寶玉恍然如雷擊,細思此話有理。不說別人,那趙姨娘三番四次監視著他與黛玉二人的行為,若有半點差錯,都會讓她大肆宣揚。再想到睛雯,與他清清白白的,不也是被太太說成狐貍精,帶著病體被攆出府。那些本是他們間的玩笑話,怎么竟跑到了太太耳中?害芳官她們也被攆了出去。倘若因他的私心與任意,連累了黛玉的閨譽,讓人說林妹妹舉止輕浮,他不是成了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