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家里的難腸事，嘉春在學校渾然不知。

放寒假的時間她在信上告訴了方忠誠，等到坐車經過善水鎮的時候，方忠誠就在車窗外等待著他，也不知他等了多久了。

總算等到嘉春了。

這么長時間不見面，他看到嘉春有些緊張。

嘉春卻有些不情愿，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搞的，不見方忠誠了想念他的愛情，見了他又覺得沒什么感覺。

方忠誠說是從學校請了半天假，他在街道上給嘉春賣了幾斤桔子。

又把自己的單放機給嘉春，說是讓她在假期聽聽音樂。

方忠誠的歌喉不錯，只是難得展現。

他很喜歡聽歌，聽一些傷感、滄桑的情歌。

他把自己想念嘉春的感情投入在歌聲里，聽得忘情。

有時候他在課間大聲唱歌，歌聲感染了他的同學，大家跟著他一起唱。

他們覺得方忠誠很神秘，心里裝著很多秘密。

方忠誠的秘密只有兩個，第一他是個永遠的游子；第二，他愛的人不愛他！

這兩個秘密都讓他憂傷，孤單。

可是他愿意為了嘉春去做任何的事情。

對嘉春有益的事情，他會自然而然的想到。

一個粗枝大葉的男孩子，會為了一個女孩子想到她的衣食住行，生活的方方面面。

她吃得好不好，穿的暖不暖，睡得好不好，過的開心不開心。

他都能想到，想到那些有缺陷的地方，他想立即去彌補。

她知道嘉春為了籌措學費很傷腦筋。

他恨不得自己替他掏錢讓她讀書。

可是他知道嘉春不會答應的，嘉春會以為他要拿他的臭錢收買她了。

所以他每回欲言又止。

嘉春下車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可是天氣陰沉沉的，一點陽光都不見，干冷干冷的。

嘉春看見他的手上生著凍瘡，他穿的很單薄。

她忍不住一再問他：

“你冷嗎？”

他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太多余了！

她在他生命里的時時刻刻，他從來也沒有覺得冷過，他時時刻刻感到自己的心是滾燙滾燙的。

他倆一直沿著公路走著，朝著冰凌鎮的方向走去。

方忠誠把桔子給嘉春剝了，一瓣一瓣遞給她吃。

嘉春覺得心里暖暖的，放心，安心，就像親人間的感覺。

她忽然說：

“你做我的哥哥好不好？我沒有哥哥，我的哥哥在我沒有出生的時候就不在了，我真的很想有一個哥哥。”

方忠誠想說什么，可是不忍心拒絕嘉春。

就說：

“好啊！那你得正兒八經叫哥哥！”

嘉春笑呵呵地說：

“這有什么難的？哥哥哥哥哥哥！”

她一口氣叫了幾個哥哥。

可是方忠誠一個也沒有答應。

嘉春覺得沒意思，就不出聲了。

“你家里還好嗎？”方忠誠輕聲問，他總是很擔心她那個風雨飄搖的家。

話一出口，剛才還快快樂樂的嘉春立馬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頭耷腦的了。冬天的積雪上只聽得兩個人“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良久她才說到：

“我三妹妹找了對象了！”

方忠誠吃了一驚，剛想說些憤激的話，可是想起她家里的情況，他沉默了。

老人肯定是沒有辦法，才把女兒說婆家的。

他忽然很沖動地說：

“妹妹她太小了呀！”他跟著嘉春叫妹妹。

嘉春無言地點點頭。

方忠誠接著說下去，

“這對她不公平啊！”他頓了頓，鼓起勇氣說：

“我出錢，把親事退了吧！”

嘉春說:

“我妹妹跟他對象去玉泉了。女方如果悔婚，要加倍還錢的。”

嘉春雖然沒有明確否定他的提議，但是他感到她是不同意的。

他也知道自己太異想天開了。

他雖然一廂情愿地想替她負擔她那個家，可是她總是警惕地不讓他太靠近。

兩個人又說了些別的話題，方忠誠說起了自己的同學。

他的同學跟他住同一個宿舍。

有一段時間他倆的關系很鐵，兩個人都愛上了二胡，天天在一起研究拉二胡。

夏天的時候他的同學去游泳，再也沒上來。

正中午的時候，水邊一個人也沒有，等到家里人不見人影，才知道出事了。

方忠誠知道這個消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們關系太靠近了，同學死了，他嚇得晚上睡覺不敢關燈。

一關燈，他就看見同學站在他面前。

很長時間里他睡覺一直點著燈，攪和得同宿舍的同學睡不好覺。

大家罵他神經病。

因為關系太好了，同學死后他沒有到家里看看，他不敢。

后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的同學叫他去家里玩，他們騎著車到同學的家里去玩。

到了同學家的桃樹園子里，兩個人玩著。

他的同學一會兒鉆進一個土堆不見了，一會兒又出來了。

在夢里他覺得很稀奇，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的同學叫他進土堆里面玩，他不去。

他說他太大了，進不去。

他的同學就使勁拽他。

把他驚醒了。

醒來時發現自己渾身是汗，心在狂跳。

他覺得他應該去他同學的墳上看看。

他騎著自行車去同學家，之前他從來也沒有去過同學家。

可是路上的風景那么熟悉，和他夢里騎車經過的景物一模一樣。

他來到同學家，對同學的父母說：

“我想去看看他！給他墳上添把新土！”

同學的父母把他領到桃園里，原來夢里的土堆真的是同學的墳！

并且連方向都準確無誤！

他不寒而栗。

他說如果他那個晚上在夢中被同學拽進他的家，那他恐怕已經完蛋了。

嘉春覺得他的故事恐怖極了。

聽得她汗毛倒豎！

她想起了她的班長李如龍，他又魂歸何處呢？

龔蕊又是怎樣度過失去他的日子的？

嘉春不知道，龔蕊比方忠誠更加具有非凡的勇氣，龔蕊還去了李如龍的家，認李如龍的父母為父母。

也許那是彌補傷痕的最好的辦法吧。

畢竟遺忘是不太容易的，不如更好地記住。

嘉春對于這些還不太理解，只是想起班長的逝去，也是他們班全體同學的心頭之痛！

她想到這里，又有些理解方忠誠的感受了，就安慰她：

“時間是治療傷口的良藥！”她像個智者一樣地說。

方忠誠沒有再說話，他覺得他的故事嚇著嘉春了，就又打起精神笑著說：

“我現在已經好多了，我就是想和你說說心里話！你不要往心里去！”嘉春笑著說：

“心里話哪里有不往心里去的？”

她的這句俏皮話把方忠誠惹笑了！的確在方忠誠面前，她永遠是自信的幽默的！

可以不必偽裝，更不必自卑，因為她知道，她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美的、珍貴的、獨一無二的！

兩個小時的路程不知不覺就走完了。

到了冰凌鎮，嘉春勸方忠誠回到學校去，可是返回去又得費兩個小時，冬天天黑的早，到時候一片漆黑，豈不是讓他為難。

就說：

“干脆你也回家算了！”

方忠誠想了想，說：

“也是，我把你送到分路口就回家，曠課算了！”

嘉春笑著說：

“當心老師批斗你！”

方忠誠滿不在乎地說：

“批斗就批斗吧，誰怕誰啊！”嘉春又說：

“不管怎么說，還是不要經常曠課的好！”方忠誠說：

“我哪里會經常曠課呢，這是特殊情況啊，曠課也很難得的！”嘉春不知道他說的是難得有一次曠課的機會，還是難得遇到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不過她沒有追究他話里的意思，她是最不愛追根究底的一個人。

兩個人到分路口就分手了，嘉春還是像往常一樣自顧自就走，可是方忠誠依依不舍地說：

“再見！”

嘉春也回了他一聲“再見”就快步往家里走去。

半年沒回家，她真的想家了！急切地想去看看冬天來臨以后枯萎的小村莊；

她甚至已經能夠聞到媽媽的小院里堆著玉米棒在陽光下散發出來的香味；

還有潮濕的果窖里的秦冠蘋果的清甜氣味；媽媽燒的熱炕；媽媽腌的泡菜；媽媽遲緩的腳步，與世無爭的安靜的表情。

啊！這一切一切曾經離她多么遠現在又多么近！

雖然除了那讓她依戀的家鄉的氣息，她同時卻還嫌惡著那骯臟的小廁所，破敗的圍墻外面永遠清掃不干凈的牲畜糞便；還有房間里的塵土；堆放的衣物破爛。

最后，伴隨父母一生的痛苦的家事，那些如影隨形的不幸；

還有他們一家人面對的物質精神的困境。

可是家永遠是家，無論你是依戀它，還是嫌棄它，你都永遠離不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