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望麥地
- 鄉村紀事
- 古岸云沙
- 4657字
- 2010-08-16 10:30:23
看到網上很多人都在玩“種菜”的游戲,半夜爬起來偷菜,為此耽誤工作出了醫療事故的有之,鬧離婚的有之,丟了工作的亦有之,難免覺得不可思議。非我對游戲不感興趣,乃是對種菜種地之類的事兒有懼怕爾。
想當年,為了脫離土地,不再象父輩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曾經付出過多少努力與掙扎?勉強混到了城市,又與城市常常有著格格不入的尷尬。
人對于自己生存的環境,常常處于顧此失彼,患得患失的心理狀態。
當年四堂姐說過一句名言:就是掙二分錢也不在家種地。彼時,她從地里往外背草,人家背一背簍,她只背半簍,還要在樹下歇半天。每次下地干活,她與哥哥二人比著唱歌,就為了唱累了唱渴了好盡快回家喝水。為此,她不懈地努力,從高二下來讀初一,又連著蹲了二個初三年級,就為了考初中中專。那一年,初中中專的分數線在中間線上,考得太高就得去上重點高中,考得太差了只能去上普通高中,這個分數不好把握,為了恰到好處,她硬是把一門功課考得一塌糊涂,終于把分數卡在了中間。那是二十年前,還包分配,畢業后,她分在一家大醫院里當護士。她是我們家族里第一個通過考學走出去的人。
有一天讀到海子的《答復》,那種滄桑感一下子就席卷了我脆弱的不敢回頭的心。那些無法回頭去看的日子,曾經的麥地,曾經的一地金黃的沉甸甸的麥穗,曾經象烙鐵一樣,刻在我的心上。我的十指血泡老繭重生的麥地呵。
是啊,“麥地/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
麥地/神秘的質問者啊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那是些怎樣絕望的日子呵,滿眼的金黃,無法撂倒的沉重,沒有盡頭。疲倦,還是疲倦,從心底滋生出來。
二十多畝地的麥子呵,一鐮鐮地收割,一把把地捆扎,弓著腰,探著身,永遠象懸在空氣中一樣,一起一探,拉鋸似地,周而復始的動作,飄蕩在麥子上方。麥子尖利脆削的芒刺著一切裸露的皮膚,被汗堿咸漬著,熱辣辣的疼。撂倒了再捆扎起來,沉疴在身的父親,從地的這一頭一點點挪移著身子,還要不停地俯下身去撿拾散落在地的麥穗。太陽象個大火爐,吐著炙熱的慘白的舌頭舔蝕著每一寸土地,熱氣彌漫在四周,連喘吸都是沸騰的。但是卻無法停下來,因為沒有人能夠阻止季節的變遷,還有下一季需要生長的作物,需要適時地播種下。
那時候沒有聯合收割機,甚至半聯合的也沒有,全靠著人力。大片的麥子說黃就黃了,粒粒飽滿,讓人看著真的有一種歡喜。可是對我們家來說卻是個很大的難題。一年的收成在即了,可是真的要顆粒歸倉時卻是這樣漫長的一個過程。首先要比別人家早下鐮一個多星期,家里人少,我的堂姐們那時皆已出嫁,農忙時都在自家的地里;堂兄在城里上班,剛開始工作,實在無法脫得開身。我父親與伯父都是教師出身,家里的農活基本上沒有干過多少;弟弟正年幼;家里的活幾乎全部落在我母親與伯母的身上。我那時上著初中,后來是高中,但是哪一年的農忙季節我要請了假回去干活。盡管每一年對于割麥我都從心里生出一種絕望的懼怕的感情,但是我卻不能不回家去幫忙。
有一年連陰雨天,一直下了一個多月,割了沒有拉回家的麥子在地里陳鋪著生了芽,沒有收割的停止了生長的也生了芽。每天天一放亮,雨點一住,就趕著往地里跑,好給麥個子翻翻身,晾一晾。有時幾乎是剛翻完了一塊地,正要趕往下一塊地時,雨點又沒有人性地落下來了,趕緊地又要把麥個子搠起來。這樣來回的在地里泡一天,莊稼是濕的,人也是濕的,心情也是潮濕的,而且又緊張又壓抑。怕一地的莊稼就這樣地毀了,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生計都在這里面了。
一家子老弱病殘,為了這一年最重要的一次收成(因為到了秋季所收就要少了,只種一季的豆子或玉米,收成減產很多),卻要勞碌幾乎一個多月,父親常常不能支撐到最后地就病倒了。飯也吃不下去。我母親從代銷點里買了水果罐頭,讓他吃一點,改改味口,那已經是最好的補充了。然而仍然每天強撐著下地去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是最難挨的,家里缺少了慣常有的那種溫暖輕松的氣氛,父親躺在床上哼哼著,缺少潤滑油的電扇吱吱地轉著,蟬聲一刻不停地鳴響著,無論是燥熱的午后,還是收工后的夜晚,都讓人覺得疲憊得難以忍受。
那一年芽子麥,收成大減,打出了面,做出來的饅頭是軟軟的,沒有硬度,缺少筋道,吃起來卻是有些甘甜的,因為出了芽,失了淀粉,因而失去了很多的營養。但是那種軟膩膩的甘卻讓人覺得象加了糖的面包一樣,有一種特殊的口感,是我所喜歡的。
高三那一年,離高考還有一個月。我請假回家割麥,一路上都是收割與拉脫麥子的人家,沿途的路上,地里長著的麥子已經很少了,露出一片片張慌的匆忙的空地,枯黃的麥茬子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出收割后的荒涼。一路上心里特別急,而且慌。一直有一種宿命的感覺,一種對于生命最真切的直覺,讓我無法逃避地去面對它。那一路的感覺特別強烈,生怕家里出了事。回到家,果然出了事。裝麥子的車翻在了路溝里,那頭別人家的牛,聽不慣伯父教書的聲音,爬坡的時候掙脫了韁繩,翻了車,而且踩了伯父的腳。我遠遠的就看到了那翻在無水地溝里的一車麥子,心里訇的一聲巨響,腦子里一片空白,那一種初來時路上的強烈的感覺沒有了,緊繃的精神一下子就松了下來,一個勁在心里慶幸,還好,沒有出現更大的損失。
家里一下子躺倒了兩個人,父親與伯父,一個家幾乎要坍塌了。父親的身體虛弱到了極點,一直在強著,不讓自己倒下去。好在已經快收割完了,而且我的堂姐們忙完了自家的也來幫忙了。
麥子割下來,還要一車車地拉回家門口的場院里,場院是早就用碌磙碾平滑的,半干著,沒有一絲塵土。通常是我年界六旬的伯父母一輛地板車,我母親與身體虛弱的父親一輛,而我自己獨自拉一輛。三輛地板車都放在地里,裝上車再一輛輛地從地里拉出來。地是松軟的,車輪子陷下去,一家人全要靠上來,才能拖出地去。好容易出了地,到了平穩的大道上,喘口氣,歇一歇,再積攢起足夠的力氣把一車的麥穗子拉到場院里。
然后是脫麥子。幾家子聯合用一個脫麥機。抓閹決定脫麥的次序。把麥個子用鐮刀挑開了,放在脫麥機上,柴油機突突地響著,帶動著脫麥機,人一刻也不能停息下來,麥桿上的灰塵亂飛著,迷得人眼睛睜不開。最忙得要數往脫麥機里續麥個的人,機器一刻不停的轉,人就一刻不停的忙,大熱的天,包著厚厚的頭巾,帶著口罩或者用紗巾裹住鼻子、嘴,灰塵撲撲地和著麥粒一起從機腔里吐出來,每一天下來鼻子臉兒全成了黑的了,灰塵粘了人的體液,全成了黑糊糊的無法分辨的東西了,讓人惡心的一直嘔到半夜。最好的活是在麥桔垛上,或者有一個喘吸的空兒,可以看著別人忙活,而自己在高高的垛上來回地跑來跑去,踩那個垛,以便可以垛得結實一些。我因為手腳快一些,常常被分配去扒麥粒。從脫麥機里下來的麥粒,堆得很快,要用木锨一刻不停地去扒開,揚撒到一邊的空地上去。中間休息時,隨便哪一個地方,草窩里,樹底下,大家躺著臥著,大聲的談論著各家的收成,提留與公糧的交納,與往年的比較。太陽的熱度永遠在你生命的最底線發散著,不至于使你中暑暈倒。我插不上嘴,而且也沒有精力,全身象散了架似的,不能松懈下來,一松,就完全的失去了戰斗力。就象一只打滿氣的輪胎,一旦撒了氣,推起來都是沉重的。匍伏在熱乎乎的草窩里,就想睡過去,一直的睡下去,再不愿起來。
一天下來,雙臂酸痛著,幾乎抬不起來,眼瞼上掛著厚厚的灰塵,只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閃著光,還依稀可辨出人的樣子。給別人家幫工時,我們幾乎全家出動,等輪到我們家里時,常常是人越來越少了,別人家都在忙著揚場了,我們家的還沒有脫,人家抽出一個人或者兩個小孩子來搬麥個子,所有的活還是主要靠我們自己。我的家人卻是毫無怨言的,因為都是至親的本家,我偶有怨懟,他們反而理解地斥責我,說是應該的,誰不想先干完自己的呢。每天晚上洗衣服洗到十點多,我一邊在院子的壓水井邊大聲地唱著自編的歌兒,一邊揉搓著衣服。月亮的清輝透過斑駁的樹影投在我身上。晾衣繩上的衣服滴滴嗒嗒。我父母已經睡下了,我有時還要硬撐著眼皮躺在床上看一會兒小說。這可能也是我年少時最感到快樂的一點記憶了。
脫完了麥子再去學校,卻無法安心地坐下來。為了父母的期待,也為了十年寒窗對自己有一個交待,雖自知升學無望,卻又不能不坐在教室里,想到父母家人要一家家的幫工,要揚場,晚上還要在場院里看守,蚊蟲的叮咬與蛙鳴的喧吵,一夜夜無眠的躁熱,心里的焦躁與迷茫可想而知。那一個七月,黑云壓頂,盤旋在我的生命里,我無法逃掉,只能坐以待斃。
父親總要在大忙之后去城里看一場病,一直無法確知是什么病癥,或者那時,我實在粗心,而且也不敢相問,怕自己的脆弱無力承擔,逃避著一切的責任與煩憂。就象逃避著落榜一樣,不去看,不去想,閉著眼睛走路。這樣一年又一年地過下來,父親的病已經到了無法治愈的境地,我也才終于無法逃避地知道了父親的病——腎小球腎炎,而后又不可避免地轉化成了尿毒癥。想來這一切,與父親的不能勝任的勞作也有著極大的關系。然而我,父親,還有我的親人,卻誰都無法逃避這一種勞作的命運。
陽光火一樣燙,怎么會有那么難熬的天氣呢。喘氣都困難,呼出來與吸進去的熱氣都能把自己燃燒。就象煉丹的道士一樣,只想求得一世的永恒。
每一年下來,整個的人就象蛻了一層皮一樣,從肉體到精神都無助疲憊又充實到了極點。那種充實是一種物質的充實,而疲憊卻是來自身心的。直到顆粒歸倉,直到秋季的作物種到了田里,新一輪的希望開始在田地里生長,心里才會有一種如釋眾負的輕松。雖然這輕松是短暫的,然而也是快樂的。因為緊接著,冬眠一樣的輕松的日子就來了。
回望麥地,我最不能忘懷的就是那種層堿重結的日子。我的傷痛來自于那二十畝無望的麥田,也來自于我老弱病殘的家庭里那一種掙扎的疼痛。我的伯母那時已經六十多歲了,每天汗水溻透衫衣無數遍,一層層的汗堿結垢在背上。我站在她的身后,不能思想地心里疼痛著。
是誰呢,推著我們一步步茫然地茫然地往前走著。是命運的力量,推著我們一步步茫然地走著,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改變這一切。
四姐是我們村里第一個中專生,而哥哥則是我們村里第一個大學生。
我的離開土地,應該歸功于大爺。自小叛逆,天不怕地不怕,誰也管不了,大爺勸我父親,不如上委培吧,好歹找個工作嫁人算了。人算總不如天算。哪里會想到我剛出門去上學,父親就走了呢,我從此就再也沒有了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銳氣了,拖著一個沉重的家,每一步都要瞻前顧后想了再想。
在遠離了故鄉的城市里掙扎,為了生存,為了心里的那一點點夢想,慢慢地遠離了我的那一片干旱貧瘠的土地。但是在夢里,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我仍然還是會回到過去,回到我曾經埋葬了二十年青春的地方。那里有著我的傷,我的痛,也有著我濃郁的無法忘懷的親情。而今,我的父親已長眠在了那片曾經耕耘的土地里,我再無法回到從前的那種傷痛著的快樂里面了。但是我仍然會不時地想到回去。那一種原始的生存狀態,有著切膚的疼痛,也有著難忘的古樸。
回望麥地,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孤零零的小身影,正匍匐在蒼茫的金黃色的麥地里,揮舞著鐮刀一點點向前移動著。那一季金黃的波浪,正在炙熱的南風的吹佛下,洶涌澎湃地翻滾著。
一晃十幾年不再種地了。如今種地是省事多了。什么都是機械化的,沒有機械還可以出錢雇人去干呢。而今種麥子的也少,除了大蒜就是元蔥與棉花,地少了,打工的多了,剩余勞動力一抓一大把,誰還會擱著錢累死人呢。
2008.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