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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論宋代詠物詞創作的寄托手法

  • 唐宋詞史演義
  • 樊南詞客
  • 5799字
  • 2009-12-13 14:19:39

摘要:宋代詠物詞的創作,比較重視寄托法則的運用。它之所以重寄托,在于時代環境使然。其主要表現是運用比興手法,以詩經楚辭式的香草美人題材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考察宋代詠物詞中所寄托的深刻內涵,對于了解作者的身世、性情及其時代環境,具有重要的認識意義。

關鍵詞:宋詞;詠物;寄托

中圖分類號:I207.23文獻標識碼:A

宋代詠物詞一般都會有所寄托。所謂寄托者,蓋借物言志,以抒其忠愛綢繆之旨。《三百篇》之比興,《離騷》之香草美人,皆此意也。因為“借物言志”、“借景抒情”,其所言者雖然不必專務拗晦,而其不敢明言的隱衷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工于寄托的詞人,在創作的時候,追求惝恍迷離,不落言詮,令讀者驟然遇之,仿佛在耳目之前,深刻味之,亦覺有悠遠之義,而不易知其情之所由生與其意之所專指,具有更加深刻的涵義。因此,寄托便成為宋代詠物詞在創作藝術上的重要法則。

一、宋代詠物詞創作重視寄托的原因

晚唐、五代時期的詞人還沒有明顯的寄托觀念,其詞一般也以直抒胸臆為多。入宋以后,詞壇經過宋初一段時期的沉寂,不僅出現了較為顯著的有寄托之詞,如蘇軾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和《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而且產生了十分明確的寄托觀念,其標志就是黃庭堅的《小山詞序》。到了南宋,寄托論便已基本成型,并對宋詞特別是宋代詠物詞的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

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說:“(晏幾道)嬉弄于樂府之余,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疗錁犯?,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1](P25-26)晏幾道生為貴介公子,而才高命蹇,落拓半生。因此,他的那些不能不吐之憤卻不能直吐之,只有把這華屋山丘的感慨和懷才不遇的疏狂,寄寓于小詞之中。因而,他的詞便體現了寄托的基本理論內涵,即:(一)詞之寄托產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作者須有難以直言的怨恨和不能直吐的憤懣,而又必須言之吐之,故只能運用寄言托意的表現方法。(二)詞之寄言托意的方式,一般采用詩騷以來具有比興傳統的香草美人題材。(三)判斷詞有無寄托的標準,在于詞之所寄托者是否為有關君國的忠愛之情,是否包含有深刻的社會、政治內容。(四)寄言托意之詞,按其性質可以分為兩類,“其合者”所傳達的即是忠君愛國之情,是有特定含義的“寄托”;“其下者”則是一般意義的托物言情。

由此可見,寄托的深淺、廣狹與顯晦,是以作者的性格與身世為轉移的,它決定于作者的時代和社會環境。大抵感觸所及,可以明言的,便不必用玄遠之辭以求寄托。所以晚唐、五代之詞,雖然鏤玉雕瓊,裁花剪葉,綺繡紛披,令人目眩,卻沒有深刻的寄托。其根本原因在于,其時絕少忌諱,所以感慨所郁,情意所蓄,不妨明白地宣泄發抒。北宋真、仁兩朝以后,外患浸亟,黨爭漸興,雖然汴都繁麗,不斷歌聲,其不得明言而又不能已于言者,卻所在多有。于是辭在此而意在彼之詞,也就層出不窮。及至南宋,更是國勢陵夷,金元繼迫,憂時之士悲憤交集,隨時隨地,不遑寧處;而時主昏庸,權奸當道,每一命筆,動輒得咎,逐客放臣,項背相望;即使不愿意掩抑其辭,也不可能了。所以詞至南宋,詞最多寄托,其寄托也最為深婉。清朱彝尊《詞綜·發凡》說:“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盵2](P10)其所以求工求變者,不僅是由于辭章技術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因為寄托所在,不得不求工求變。正因為“極其工、極其變”,其寄托才不傷嶄露,不易指陳。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盵3](P1634)因為“就景敘情”,則寄托所在,自然流露,容易按索。至“即事敘景”,則明欲說某事,而不敢明說某事,寓之于景物之中,使讀者不易知其寄意為何,其中是有難言之痛的。雖然貌若“淺”“直”,其初衷本來是要泯滅寄托的痕跡,而設諸不相關系之辭以為生發。其淺者,是有意使之淺;其直者,是有意使之直。其實有甚深甚曲之真意蘊藏其中,不應當僅僅視其形式而以淺直來評價它。

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說:“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沉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過來?!盵3](P3696)這也與寄托有關。因為就南宋的社會環境而言,倘師北宋之“疏、快、闊、亮”,則難以寄托,即使有寄托也難以深遠,其“掉轉過來”并不是偶然的。劉熙載又說:“詞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于淺,寄厚于輕,寄勁于婉,寄直于曲,寄實于虛,寄正于余,皆是。”[3](P3707)這是以寄托為詞最妙的一種境界。如張孝祥于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詞,以致感動重臣(張浚)罷席,可見,詞之“興、觀、群、怨”,是并不下于詩的。而詞中的“興、觀、群、怨”之義,不通過寄托,又怎樣彰顯表現出來呢?因為人心不能無所感,有感不能無所寄托,寄托不厚,則感人不深。寓感、感人,都要依賴于寄托。然而,南宋詞之所以多有寄托者,正是因為他們憂生念亂的感慨十分深刻,有不容自已者在,是他們的社會環境迫之使然的。如陸淞的《瑞鶴仙》詞:

臉霞紅印枕,睡覺來、冠兒還是不整。屏間麝煤冷。但眉峰壓翠,淚珠彈粉。堂深晝永。燕交飛、風簾露井。恨無人,說與相思,近日帶圍寬盡。重省。殘燈朱幌,淡月紗窗,那時風景。陽臺路迥,云雨夢,便無準。待歸來,先指花梢教看,欲把心期細問。問因循、過了青春,怎生意穩。[4](P1963)

張炎《詞源》評論這首詞和辛棄疾的《祝英臺近》詞說:“皆景中帶情,而存騷雅。故其燕酣之樂,別離之愁,回文題葉之思,峴首西州之淚,一寓于詞。若能屏去浮艷,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盵3](P264)陸淞生當南渡之初,頗聞汴京之盛,必然有所感慨寓于其詞之中,而借兒女私情以表達出來。全詞指陳時事,尤為纏mian蘊藉,這就是周濟所說的“即事敘景”。

所以時忌愈多,詠物之作便愈多。北宋有寄托的詞,多屬抒寫私情;南宋有寄托的詞,多屬描摹物類,不是沒有原因的。所謂“詞至北宋而始大,至南宋而遂深”,僅此一端,即可考見。又如王沂孫的《齊天樂·詠蟬》詞: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銅仙鉛淚如洗,嘆移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漫想薰風,柳絲千萬縷。[4](P4247)

此詞是感傷君臣晏安,不思國恥,天下將亡之作。清端木埰說:“詳味詞意,殆亦黍離之感?!畬m魂’字點出命意?!а省€移’,慨播遷也?!鞔啊?,傷敵騎暫退,燕安如故?!R暗’二句,殘破滿眼,而修容飾貌,側媚依然,衰世臣主,全無心肝,千古一轍也?!~仙’三句,宗器重室(寶),均被遷脫,澤不下究也。‘病翼’二句,更是痛哭流涕,大聲疾呼,言海島棲流,斷不能文也(久)。‘余音’三句,遺臣孤憤,哀怨難論也?!搿洌熤T臣到此,尚安危利炎(災),視若全盛也?!盵1](P299-300)此外,如《天香》詠龍涎香、《慶清朝慢》詠榴花、《水龍吟》詠海棠、詠白蓮、詠落葉、《齊天樂》詠蟬第一首、《一萼紅》詠紅梅、《花犯》詠苔梅、《掃花游》賦秋聲、賦綠陰、《眉嫵》賦新月等等,情緣物起,哀感無窮,都有所寄托,所謂“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mian忠愛”[3](P3808)者也。

二、宋代詠物詞創作運用寄托的方法

宋代詠物詞一般都是運用比興手法來寄托不可言說的深意。而矢口直陳者,便不必有寄托。因為能夠直接表達的思想,既無所用其假借,其盤郁于心者,一舉宣泄于外,令人一目了然,是用不著寄托的。如岳飛的《滿江紅》詞:

怒發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譏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4](P1615)

詞人的悲憤之懷、壯烈之志,在詞中和盤托出,絕無隱蓄,其思想情感都是直接地表達出來。至于其《小重山》詞,則是有寄托之作。詞曰: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4](P1615)

故國不堪回首,而托之于三更驚夢;所愿不得償,而托之于空階明月;其忠貞不見諒于當局,致使坐失機宜,而托之于瑤琴獨奏,賞音無人。這些都是托體比興,借物言志,因而寄托遙深。

所以求寄托于詞中,當在此而不在彼。因為詞之為體,不同于詩文,其篇幅有限,最長也不過二百余字,不能夠盡情渲瀉,因此講究含蓄婉約、沉郁頓挫。含蓄婉約,則可以廣事包羅,雖然措辭無多,卻可以令人尋繹其無窮的意味。同時,含蓄婉約的文字,如果單純就本事抒寫,辭止而事盡,只能使人感其所感,不能使人感其所不感,其意味就不如出之以比興之體的深遠。如岳飛的《滿江紅》詞,并非不慷慨激昂,可歌可泣,但是其耐人尋味的程度,便不如他的《小重山》詞。

宋代詠物詞運用比興手法,以詩經楚辭的香草美人題材來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其表現是非常突出的。近人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比興第三十六》云:“原夫興之為用,觸物以起情,節取以托意。故有物同而感異者,亦有事異而情同者,循省六詩,可榷舉也。夫《柏舟》命篇,《邶》、《鄘》兩見。然《邶詩》以喻仁人之不用,《鄘詩》以譬女子之有常。《杕杜》之目,風雅兼存,而《小雅》以譬得時,《唐風》以哀孤立,此物同而感異也。九罭鱒魴,鴻飛遵渚,二事絕殊,而皆以喻文公之失所。戕羊墳首,三星在罶,兩言不類,而皆以傷周道之陵夷,此事異而情同也?!盵5](P172-173)這里雖然是在解釋“興”,其意義實際包含著“比”。因為“興”中不妨有“比”,觀其屢用“喻”、“譬”可知。詞中的比興,聯類無窮,涵義愈廣,便愈耐玩索。清蔣敦復《芬陀利室詞話》說:“詞原于詩,即小小詠物,亦貴得風人比興之旨?!盵3](P3675)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也說:“感慨時事,發為詩歌,便已力據上游,特不宜說破,只可用比興體?!盵3](P3797)劉熙載《藝概·詞曲概》更認為:“詞深于興,則覺事異而情同,語淺而情深。”[3](P3704)蔣敦復、陳廷焯言其然,劉熙載則進而言其所以然。唯有“情同”,才能感人;也唯有“情深”,才能入人心坎,而使之哀樂無端,不由自主。

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在論述沉郁時說:“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復纏mian,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盵3](P3777)宋代詠物詞,大都是“意在筆先”,卻又使它貌似無寄托,其原因正在于“神余言外”。宋代詠物詞寄托的深厚,無過于王沂孫的詠物諸作。宋代遺民詞人如王炎午、汪水云、梁隆吉諸人之作,辭非不美,終覺露骨,即以張炎的超卓,其寄托也不如王沂孫的醇厚。仔細玩味之,王沂孫是如何刻意經營的呢?——因為他做到了“有寄托入”和“無寄托出”,其“求無寄托”已臻渾融之境。

三、宋代詠物詞創作運用寄托的意義

寄托對于宋代詠物詞來說,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化意義。因為如果能夠從寄托中求其真情意,則詞可當史讀。為什么呢?因為作者的性情、品格、學問、身世,以及當時的時代特征、社會情況,有些是他種史料所不能明言的,而于詞中卻可得之。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曾經指出:“感慨所寄,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饑,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后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盵3](P1630)從數量上說,詞自然不能與詩歌相比;但是,從質量上說,則詞并不次于詩歌。宋葉適《書龍川集后》論陳亮詞說:“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予所謂微言,多此類也?!盵6](P2595)可見,詞中是可以表現經濟之懷的。又如宋黃沃《知稼翁詞·青玉案》詞注云:“公之初登第也,趙丞相鼎延見款密,別后以書來往。秦益公(檜)聞而憾之。及泉幕任滿,始以故事召赴行在,公雖知非當路意,而迫于君命,不敢俟駕,故寓意此詞?!榷T歸,離臨安有詞云:‘湖上送殘春,已負別時舊約?!瘎t公之去就,蓋蚤定矣。”[6](P1817)則詞中也是可以表明去就之志的。又如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記載:“叔原(晏幾道)監穎昌府許田鎮,手寫自作長短句上府帥韓少師。少師報書:‘得新詞盈卷,蓋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云?!盵6](P331)這又說明可以根據其詞來判斷作者的才德了。

宋代文人士大夫,素來認為詞是末技小道,他們有時候情意不能自遏,而不敢宣諸詩文,便常常在詞中發泄之,其方法便是運用比興而有所寄托。這種不容不言而又不容明言的情意,最為真實,其人之真性情、真品格,都可以于是觀之。所以如范仲淹、韓琦、司馬光、歐陽修等名公巨卿,其德業事功彪炳百世,可以從其他文字中考見之;至于其私情私行的表露,則無不著于其所作之詞。如范仲淹的《御街行》,韓琦的《點絳唇》,皆“極有情致”(明楊慎《詞品》),歐陽修詞之“婉麗”,“無愧唐人《花間集》”(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司馬光的詞“風味極不淺”(宋趙令畤《侯鯖錄》),具見其風liu旖ni之情懷。本來,兒女私情,圣哲固所不免。何況諸公的真情性,反而可以借此略見一二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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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吳熊和.唐宋詞匯評[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原載《EZ大學學報》2008年11月第6期,署名陳中林,徐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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