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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一樣的下文

  • 被風圈住的耳朵
  • 莫揚塵
  • 13636字
  • 2009-12-12 22:54:05

我把文華中學悄悄的放在了心底,關于它,一字不提。

我的新學校下文中學,和文華中學一樣,校名中含有同一個字“文”,對于校名,在聽我爸說起的那一刻就有些失望了,又是一個死板的學校,沒有創意,我不敢存多大奢望,畢竟一個地區的辦學水平是不相上下的,而我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我們落后的西部某某,在我記憶中,西部是落后的,雖然我并不知道西部是什么,但起碼文華中學就是西部,因為文華中學是落后的,那么作為文華中學的一份子,我也可以算半個西部,我是落后的,想到這一點,我心里極為不爽,憑什么我得受這牽連。擺脫文華中學是令人興奮的,我終于不再是一個落后的西部,文華中學這個心理包袱終于被我甩掉了。所以當后來我在地理課本上了解了西部,知道了西部原來只是一個地理名詞的時候,我的心突然輕飄飄的不知所以然,我捂著嘴巴想笑出來,可惜地理老師是個嚴厲的老頭,我只好緊緊地捂住嘴巴,好讓自己不發出攪擾課堂秩序的聲音。我原來是個西部。很久很久以前,我為自己這樣的身份而懊惱不已,可今天,我發現西部,它,只是一個地區。可是,西部和我到底是什么關系,西部和我有關系嗎?我想問地理老師這個問題,他扶了扶架在鼻梁的近視眼鏡,探了探脖子,用大的驚人的語調說西部是個地區,韓穎穎同學是人,人怎么會是地區,所以韓穎穎同學根本沒理解西部這個詞的含義,接下來地理老師列舉了課本的某某頁關于西部一詞的定義,毫無疑問,西部就是冒號之后的部分,那老師還叮嚀我課后一定要把那基本概念背熟,這樣下次就不會犯類似錯誤。要說一個地區和人的關系嘛,大家不妨想想自己的家,家是個地方,你是家里的一份子,那老頭下課后樂不可支的晃著腦袋補充,他大概為自己高明的想法而自豪不已。后來每次上地理課,我總是忍不住要打瞌睡,在那些昏昏欲睡的時刻,我的腦袋會閃過一個人的形象,我在文華中學的同學“倒霉蛋”。我突然間理解了“倒霉蛋”,可惜當姓牛***的巴掌落在他臉上的時候,全班同學除了恐懼和嘲笑外,沒有一個人替他辯解,我也是旁觀者中間的一個,我甚至拿不屑一顧的眼神瞧過“倒霉蛋”,那種輕蔑的神情,我現在因此而覺得恥辱。我是一個壞孩子,為什么那么多事情等它們挨個發生了,我才意識到自己錯得荒唐可笑。

我爸說過成長是這么一回事,就是一個跟頭接著一個跟頭,不停的跌跤,直到一個人不再跌跤,任何人不跌跤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會犯錯誤。而犯錯誤這和年齡無關,有時候這也是對的。我爸的話簡直就是一道謎題,謎底在哪,繞的我頭都大了,我在下文中學開始新生活的同時,意識到自己跌了很多跟頭,沒有人發現我的失誤,他們還以為我是個乖學生,從前文華中學的老師和同學以我為傲,“驕傲”這個詞在下文中學并不能滿足我空虛的心理。

我的新班主任是個師范剛畢業的年輕小伙子,個子不高,只是中等身材,可是一張臉長得很有型,他每天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穿戴整齊就在教室里面晃悠,從一個行道慢慢的走到另一個行道,在講臺上站一會兒,然后打開窗子在窗外沒有目的地張望,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有時候看著看著眼神會黯淡下來,很灰心的樣子,可是大部分的張望和踱步是能夠給他帶來快樂和情趣的。他的嘴角牽動著,臉上掛著快活的笑容,這時候班級里面一片生機,我的心,在那內容含糊的笑容里面得以短暫的歇憩,和文華的死氣沉沉相比,下文是充滿快樂的,我能夠間歇地呼吸到輕松空氣。

下文中學的老師多半年輕而充滿朝氣,我的數學老師胖乎乎的,他笑起來總張著嘴巴,幸運的是他的牙齒長得很好看,因此張著嘴吸空氣式的經典一笑并不煞風景,整張臉看起來十分寶氣,夏天他常常穿著白色背心,叫上一幫人上球場打籃球,他從來不穿球服,從球場的一邊跑到另一邊,滿頭大汗,汗水順著臉一直流,一直流,他就一把一把的抓起背心衣襟擦臉,他腰間的贅肉服服帖帖的,并不像一般肥胖的人把一身肥肉甩來甩去,看得人心驚膽顫。和數學老師比起來,物理老師就瘦的有些不像話,他的臉上基本上沒有多少肉,他的西裝像一個罩子罩在他瘦削的身材上,遇到有風的天氣,他的衣服總是飄來蕩去的,物理老師笑起來給人的感覺有點類似抽筋,他很喜歡講笑話,一個十分和氣的人,可看上去總帶著一股硝煙氣,他機敏的眼神和物理的性質有些相像,那是一雙渴望探索渴望發現的眼睛,那眼神大概是在上千上萬遍的實驗中練習出來的,也許只是天生。我喜歡那樣的眼神,當他站在講臺上把眼光投向下邊的同學,警醒的意味簡直酷呆了,那是不可違抗的暗示,雖然他沒有行動上的壓迫,但是班級的同學都很自覺地遵守著嚴整的課堂紀律,每個人聽課都聽得十分出神。

在一段時間里文華中學帶給我的那些初中生活的陰影消散了,下課后,我一個人會跑到下文中學的操場上,坐在秋千上,然后扭著兩只胳膊和腰,我的手緊緊地攥著秋千的繩索,開始活動身體。我的個子還很小,身體也十分瘦弱,可是我的身體里面似乎潛藏著有一股力量,它們支撐著我,很多時候它們沖撞著我的腦門,我因此而不得安分。起初我只能把秋千蕩到飛離地面的最低位置,在上上下下幾個來回之后,秋千死活不動彈了,如一只折翼的蝴蝶,垂著翅膀,吊在繩索上面。越是這樣我越是不服氣,不肯認輸,我在下文中學是一個好勝心強烈的學生,這一點,操場角落的那架秋千就是一個證明。尤其當我看見班級里面大部分男同學都可以把秋千蕩至飄到圍墻的高度,我的心就突突跳個不停,我覺得有一天我也可以,甚至比他們都蕩得高。我的體育老師曾因為這個說我是個瘋子,她并不是第一次看見我蕩秋千,我在下文中學的第二個年頭,已經可以把秋千蕩得很高很高,每逢操場上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會忘乎所以的把自己連同秋千拋向高處的天空。學校操場的圍墻十分高,沒有人能夠看得見圍墻外的景象,雖然大家都知道圍墻外有一條大馬路。這時候我就把秋千蕩到很高很高的位置,然后猛吸一口氣,圍墻外的黑色柏油馬路亮晶晶的呈現在眼底,偶爾會有幾輛裝載貨車忽地從馬路上跑過去,貨車的加長車廂一般都裝得滿滿高高的,那貨車就從我眼皮子底下哧溜一聲溜走了,飄在空中的感覺真的美妙極了。

我在下文中學的短短三年中間,一直做著一個同樣的夢,那就是擁有一雙翅膀,每每看見從天空劃過的鳥群,我的心都會跟好遠好遠,直到這種視線的尾隨沒了希望,也就是鳥群飛遠了,完全消失了,連黑點都看不到。鳥群使我想起小澤,小澤不也是這樣的黑點嗎,漸行漸遠,飛離在我的視線。而那些南飛的鳥,有多少,到了第二年,可以完好無損的北歸,我想著想著就一個人傷感起來。

閆妍是我在秋千架下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她坐在秋千上,晃蕩著兩條又細又長的腿,她白色的衣裙在風中自在的飄動,閆妍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她比我高,卻十分柔弱,她的手指纖細無力。我喜歡閆妍的文靜安分,那個初二年級的夏天,閆妍常常蹲坐在秋千旁的草地上,用一雙清明的眼睛望著我,她微微張著小巧的嘴巴,看我蕩高了,十分吃驚的樣子。下來吧,快點下來吧,閆妍總是用急促的聲音催促我,我在空中張狂的大笑,我是真正的高興,秋千給我一種自由的感覺,雖然我明明白白知道一切都不可能,我還是得跟所有的人一樣,用兩只腳板踏踏實實的走路,但是,那種想象的誘惑,我實在拒絕不了。

“穎穎,我羨慕你?!遍Z妍拉著我的手,激動地說著。

“為什么,這有什么好羨慕的?!蔽乙苫蟛唤獾目粗Z妍,眼前比我高出半個頭的女孩子。

“羨慕你的氣魄,羨慕你的膽識?!遍Z妍說得很認真。

氣魄和膽識這兩個字眼在我是陌生的,可閆妍說得那么自然,細細琢磨,又似乎是恰當的,很恰當的兩個詞。

“那沒什么,閆妍,任何人都可以,不值得羨慕?!蔽也灰詾槿坏男π?。

“不,這并不容易做到?!遍Z妍打斷了我的話。

“那么,閆妍,你為什么不拿出自己的氣魄和膽識來呢,為什么要羨慕別人呢?”我在秋千邊站著,一只手撥弄著繩索,一只手搭在秋千板上。

“是啊,可是就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遍Z妍低著頭,盯著腳下的一棵草。

“閆妍,也許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被相互羨慕著,羨慕是對不能達成的愿望的補充,或者正因為有了羨慕,才有了前進的動力。就像我練習蕩秋千,為什么無緣無故練習這個,練習它并不是沒事可干,而是我喜歡鳥,但我不是一只鳥,而我又不甘放棄這個心愿,只好在蕩秋千的過程中一遍遍的享受一只鳥的快樂,感受一只鳥的哀傷和擔憂?!蔽业谝淮卧趧e人面前說這么多,實際上,這想法教我自己都吃驚了,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里面還包含這樣的東西,它陌生,但是卻真正來自心底,那一刻,我在隱約間感到一個人的悲哀,可能任何一個人并不真正認識自己,他所了解的只是自己的某些方面,而當一個人對自己首先都是陌生的,那么,誰對于他才是熟悉的,他之于誰才是真實的。我不敢想象。

閆妍是唱歌跳舞的好手,每到周末我們會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就我們兩個人,我把書包墊在屁股底下,閆妍找一塊平整的草地,輕輕踮起腳尖,提著裙角一圈一圈輕舞飛旋。出門的時候我常背著我那只灰色的雙肩背包,這樣逃過我舅媽的盤問十拿九穩,當她瞇著眼睛說穎穎要出去做功課呀,我笑嘻嘻的回答是呀舅媽,我上同學家做作業。要早點回來吃飯哦,今天我做你最愛吃的,舅媽拍著我的肩膀說,知道了,我一蹦就出門了。閆妍的舞步是輕捷的,但同時,閆妍的舞步孤寂而令人心疼,她瘦弱的身體被卷在白色的連衣裙中,那一抹素白在我的眼底漸漸消沒,連衣裙的外型淡去了,只留下一張臉,一張被無限放大的臉,填充了我心里的空白。在下文中學我沒有遇見第二個如閆妍般的女孩子,她在我心里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我后來認識了許許多多各具特點的女孩,可是閆妍在我的記憶里,深刻而不可替代。

文華中學和下文中學在一點上是完全一樣的,那就是所有的男孩子見了女孩子都如同碰見瘟疫一般,遠遠躲開。我的同桌,一個十分調皮的男生,他的頭頂有些冒尖,同學喊他菜頭。班主任覺得一個難管理的搗蛋學生和一個刻苦認真的學生同桌是天經地義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個人終究是孤掌難鳴,成不了氣候。可是班主任并不知道我其實并沒有他眼里那般樣子,起碼我不認為那個人是我。菜頭一到上課就晃著腦袋,喝酒了似的,我用厭嫌的眼神瞥他一眼,他好像沒有看見似的,一個勁的擺動著身子,我們的課桌連在一起,菜頭動作幅度不算太大,但是我的筆總不能準確的按在紙張上,我的筆記因此做得亂七八糟,這里一個黑點,那里又是一團亂糟糟的線。我討厭透了菜頭,每當他的胳膊肘占過桌子中央的那條線,那條線并不是我畫的,一坐在那位子上就有的。我就拿著圓規威脅菜頭,手里攥著圓規我的臉都紅了,我并不敢把菜頭怎么樣,我只是想借機警告他別再神經病樣,否則有他好看。菜頭一怔,我看見他的眉頭皺了一下,只是一下,然后他快速恢復常態。

“怎么,我打擾你了嗎?”菜頭問我。

“當然了,你把桌子動來動去的,我的筆記做得難看死了。不怪你怪誰呀!”我帶著怨氣和憤怒。

“誰讓桌子是連在一起的呀!”菜頭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他不像替自己開脫,但這句話誰聽到都會生氣的。

“菜頭,死菜頭!”我大聲吼了兩聲,這時候班級好多同學回過頭來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們倆。我的名字就這樣和菜頭連在了一起,同學的議論只能讓我從心里愈加輕視那班人,可是我心里并不好受,菜頭,下文中學居然有人和我作對。這是我沒有料想到的。

班主任很快替我調了位子,菜頭一個人被安置在教室后門處的位子,那里有一只獨桌,菜頭一個人呆在那里,我有一次從講臺上走下來無意中眼睛瞥了那位置一眼。班級除了菜頭其他同學都有自己的同桌,兩個人有說有笑的,當然這說笑只限于兩個男生或者兩個女生之間。菜頭好比一個異類,獨獨被擱放在后門口,整個教室好像被一條無形的線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就是菜頭,那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他的桌面堆了很高一疊書,菜頭已經不再是昔日的活躍分子,他沉默的可怕,有段時間我忘記了班級里面還有這樣一個人。

初二分班,我馬上有了幾個新朋友,兩個女孩子,一個比我小一歲,扎著朝天馬尾辮,笑起來仰著頭還會露出酒窩,她的快樂讓我聯想起開心果。一個比我還大一歲多,看起來相當成熟,夏天她的襯衣胸部皺皺的,鼓鼓的。我們三個在一起,她就像個姐姐的樣子照顧我和另一個女孩。她用手指把橘皮一點一點剝開,把整個橘子分作一瓣一瓣放在一個從家里帶來的小透明玻璃盤子里,我們三個人挨著坐在同一排,你的手來我的手去從盤子里拿橘子吃。她還會把整塊整塊的菠蘿分解成小塊小塊,我們拿刀尖插著一塊一塊的送進嘴里。扎著朝天辮的正是小白,她的一雙小手總是被各種顏色的墨水涂得一塌糊涂,指甲都不能幸免,藍色黑色紅色的墨水放肆的拓印在小白的皮膚上,延伸出一條條細小錯亂的紋路。

“白淼淼,你該呆在幼兒園的,大班?!蔽锢砝蠋煱氩[著眼睛,看著小白。在物理老師眼里小白是頂邋遢的,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一雙手整天染著墨水,衣服上面帶著墨水污跡簡直太不像話,物理老師的觀念是一個女孩子到了十幾歲就應該懂得打點好自己,起碼不能再頭發毛亂,衣衫不整。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小白低著頭,桌兜里面的一雙手十指絞得發紅了都不松開,我在熱鬧的笑聲中不知所措,要論起邋遢來,我比小白好不到哪去,我媽的叮囑我從不放在心上,看著班級男孩子們隨意的發型和服飾,我覺得女孩子在這方面是受束縛的,喪失了自由。班級同學的笑不只撲在小白臉上,那些來自各個逼仄空隙中的摩擦聲響不留情面地沖在我的臉頰,我在默然中低下頭,在桌兜里摸到小白的一根手指,抓緊。

我害怕物理老師的話題這時候會突然轉向我,這事兒沒個準,誰知道那個方形的腦殼里裝些什么東西。我刻意避開他的眼睛,裝腔作勢的干起另外一件事。我翻開書,拿筆很用心點上某一行,然后有規律地移動筆尖,遇見自認為關鍵的知識點,輕輕地劃上一道線。但是看了些什么卻全然不知。

宋同學則從來可以高枕無憂,物理老師是宋同學的表哥,好幾次我和小白、宋三個人在校園里瘋鬧,被他撞見,他單單沖宋招招手,宋同學晃著手肘扭捏著走過去,他動了動嘴不知道說些什么,幾分鐘后宋安安穩穩地走回來,我那時覺得所謂的血緣就是人與人之間多了一種不露聲色的照應,比起和自己不相干的人來。

“小白,穎穎,咱別在這瘋鬧了,咱上操場打球去。”宋擠眉弄眼的跟我和小白說。

“好呀。你去拿球?!毙“渍0椭劬ΑK螞]有任何爭辯,只朝著教室跑去。不一會兒,她氣喘吁吁的抱著一只籃球,還沒跑過來就揮動著手臂示意我和小白上操場。我們基本上不會玩籃球,宋的個頭在我們中最高,每每籃球還沒落下來,她就舉起手臂,在空中接住,而后把球抱在胸口第三個紐扣的地方,縮著脖子貓腰跑出我和小白的包圍圈,在幾米遠的位置開始咚咚地一上一下的拍球,她的力氣有些大,球跳的稍微有些高,她的頭一樣一樣的,整個人順勢踮起腳,身體前傾。大約一兩分鐘后她停下重復的拍球姿勢把球猛地舉到高過頭頂的一側,甩著腿一跳,球被拋出去了。

“偏了!”宋兩只腳一落地,來回擺一下胳膊,遺憾的望著球飛出去的方向。

“耶,歐耶!”我和小白伸出兩根指頭,不無得意的神情,一副十足的小人得志樣。

“沒意思,兩個沒良心的,我讓你們抓不到球?”宋沖到籃筐下,瘋狂地跳上跳下,我朝小白擠了下眼睛,小白趁宋不留意,一把拖住宋的腰,球順著坑坑洼洼的球場一直跑出好遠,我追過去。小白和宋扭作一團,宋并不甘心遭受小白的暗算,她使勁地甩著小白,附著在宋身體上的小白如一條喘息不止的魚,又好像一件宋急于脫離開的累贅。我終于投進了一球,宋卻并不生氣,笑瞇瞇地望著我和小白,她長了雀斑的臉在陽光下被曬得通紅,兩邊的臉蛋即使站在很遠地方的人看著都很顯眼。小白兩只手插在腰間,額頭上泛著亮晶晶的一層汗濕,耳朵邊的劉海粘成一小股。

在下文中學我變得蠻狠,經常沒事找事。那是吃過晚飯快要上自習的課間休息,宋突然提著一根跳繩蹦進教室,我看了看表,離上課還有整整五個鐘。我一個蹦跳上去,一把抓著跳繩的一端,我要玩跳繩,我手抓著繩子那刻心砰砰跳得厲害,宋并沒有見勢松手,跳繩的另一端被她緊緊地攥在手心。這個動作徹底激起了我的搗蛋心理,我迅速地將繩子在手腕上繞了幾個來回,開始使勁往自己懷里扯,我的大半個身子斜扭著,可跳繩紋絲不動,在我與宋之間保持著使我難堪的平衡。就在這時候蘿卜頭突然喊了幾聲加油,很多同學一下子受這熱情鼓動,不約而同的上陣助威。我們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游戲中,興奮、激動脹滿了一張張臉。校長就是在這種狀況下被熱鬧的喧嘩聲吸了來,他在門邊站了好幾分鐘還沒被一個人注意到,校長實在無法忍受學生狂妄的視而不見,而整條樓道都響起了我們整齊劃一的喊聲。

“校長!”有一個同學忽然驚恐地喊了一聲。由于毫無準備,他的聲音嘶啞而刺耳。

我的腦袋嗡得一陣轟鳴,兩條腿由于高度緊張而沒能保持穩定的站姿,向前打了個趔趄正好撲在宋的懷里,跳繩得到了很好的隱藏。

“誰起的頭,不知道上課了?誰起的頭,給我站出來!”校長臉部青筋明顯的突出來。沒有一個人敢吱聲,三樓從熱鬧的巔峰突然一折跌落靜默的谷底。每個人都心虛的垂著頭,大氣不敢出一聲。這樣僵持了幾分鐘,依舊沒有一個人發聲。校長火了,他把手重重地拍在一張桌子上。班長呢,出來,查,查不出來全班不用上課了,樓道站著去。班長楞著頭一忽兒移到這個同學前,一忽兒跑到那個同學的后面,貼近班長的那個人呼吸馬上加重加粗,誰都知道校長要打人了。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都是因為我,誰讓我那么囂張,現在連累這么多人,無邊的愧疚壓著我,心越縮越緊。我想抬起頭往前跨一步站出去,好幾次我鼓足勇氣可是我的腳被地板吸住了般,怎么都挪不動。

“是我。我鼓動大家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行列中傳出來。

“你出來?!毙iL的語氣很平靜。我先看到菜頭的臉,隨后,菜頭的整個身體背對著我站在隊列外面。

“啪啪啪……”幾聲響亮的巴掌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把頭低低的埋進懷里,巴掌聲一下接一下地傳過來,眼淚在我眼眶打轉,我為自己的膽小愧疚不已,韓穎穎原來是個不敢承擔的人,犯了錯誤卻沒有勇氣,反而跟沒事人一樣鎮定。

“老師別打了,別打了……是我的錯,我的喊聲太大了?!?

“老師對不起,我們錯了。”

“老師,不怪蔡何森的,別再打他了?!标犃虚_始躁動,傳出一聲又一聲的哀求,一些同學小聲地啜泣著。校長停下來,調轉頭朝著隊列慢慢地掃視了幾圈。

“明天把檢討交給我,誰是班長,把這件事報告你們班主任?!闭f完這幾句,校長消失在樓道盡頭。暖黃色的燈光均勻地灑在走廊,給整個單調生硬的空間添了幾抹柔和的光度。我只覺得頭重腳輕,朦朧的夜景此刻全不在眼里,心似乎被一只蟲子嚙噬掉大半,剩下的部分虛晃著如一角殘扇,在黑漆漆的夜風中無助地打旋。我厭惡自己,也不想理睬宋,我們的沉默無一不是可恥的。而菜頭,我曾經嫌棄的菜頭,居然毫不畏懼地頂了上去,他的臉被校長寬大厚實的手掌打的紅一塊紫一塊,隱隱約約的指頭印還沒有消散,他的臉有些浮腫。菜頭沒有掉一滴眼淚,從始到終,他端端正正地站著,任憑那兩只巴掌輪流著劈頭蓋臉地落下來。菜頭等待著校長的巴掌,他的眼神安定而鎮靜,沒有一絲驚慌。

菜頭以菜頭特有的英勇贏得了班級同學的尊敬,菜頭的勇敢表面看起來不算什么,可是在其他人垂喪著腦袋,菜頭卻偏偏挺身而出,替大家解圍,菜頭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榮耀,當天晚上就有好幾個男同學聚集在教室后門處菜頭的座位處,久久不肯離去。當日不起眼的菜頭這會成了班級的星級人物,有個人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開水,拿著一條干凈的毛巾絞濕后輕輕地敷在菜頭的臉蛋上,隔幾分鐘從左邊換到右邊,再過幾分鐘從右邊換到左邊,菜頭靦腆地望著幾個熱心的男生,心里卻想著另外一件事。

菜頭自從和韓穎穎同桌后,不覺間起了些改變,他每天起床后洗漱完畢,都要認認真真地照照鏡子。菜頭從沒有照鏡子的習慣,衣服穿齊整就不容易了,對于菜頭,過高的要求是不宜的。菜頭媽媽時刻跟在兒子屁股后面,一個個細節挨著個的千叮嚀萬囑咐,菜頭還是頂著一頭茂盛而亂糟糟的頭發,經常忘記扣紐扣,吊兒郎當的活像痞子樣。菜頭和韓穎穎成了同桌,菜頭媽省心了,倒有些不習慣,她平日里嘮叨管了,閑下來似乎生活的樂趣也減了,菜頭媽看著兒子菜頭站在穿衣鏡前,用梳子豎著頭發,看著看著,菜頭媽有些悵然的高興。兒子終于長大了,菜頭瘦長的身影映在鏡子里面居然也有一般挺拔了,菜頭媽摸了摸自己眼角的皺紋,它們疊在一起,好不容易才抹平。人這一輩子,不就那回事兒嗎,菜頭媽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回味了自己的婚姻,她和菜頭爸的相識相戀,直到有了一個孩子菜頭,再看看現在的自己,菜頭媽是滿足的,年輕時她的日子不好過,菜頭奶奶對待兒媳充滿了怨氣和偏見,固然有過許多心酸和艱辛,但一切都總算熬過來挺過去了。

菜頭的腦袋里從什么時候開始多了一張臉,上課了菜頭仰著臉聽課,可是菜頭的視線會轉移到另一個地方,他眼睛的余光一次一次樂此不疲地向左飄,韓穎穎的鼻梁,韓穎穎小巧的耳朵,韓穎穎忽閃忽閃的眼睫毛,菜頭一一盡收眼里,他一個人坐在位子上開始細細地回憶所有他眼見得細節,想著想著,菜頭的心里會隨之涌動一股甜蜜的情感。菜頭無限享受地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他并不曾發覺回憶中所持續的一個惡劣動作,正是這個,促使他過早結束了同韓穎穎短暫而美妙的同桌歲月。菜頭遭受韓穎穎的警告后,困惑不已,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韓穎穎居然那么討厭自己,菜頭的熱情和幻想遭到了劇烈的打擊。這次菜頭沒想過借機會彌補什么,他不想以這種方式獲取韓穎穎的好感,他菜頭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反正已經被那么多人扭曲了誤解了那么久,菜頭不在乎多誰一個,即使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韓穎穎,菜頭發現自己是喜歡韓穎穎的,而且不只一點點??墒遣祟^還是忍不住沖了出來,擋了來,再怎么說,畢竟應以大局為重,更何況還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替韓穎穎解圍??傊?,菜頭的想法很簡單,快些結束噩夢,大伙都輕松了不是。

下文中學的戒嚴傳統在前輩領導班子的重視下不僅建立起了整套完整的體系,到了菜頭這一屆,戒嚴形勢一浪高過一浪,有增無減,學校里男學生和女學生說不上幾句話,有的男同學和女同學幾年下來雖是同個班級,連彼此的說話聲音都聞所未聞。然而任何一種制度體系一經確立,總有那么一些人蠢蠢欲動,試圖竭力推翻它,菜頭不具備叱咤風云、扭轉乾坤的魄力,但小人物菜頭并不甘愿拿自己作一回犧牲品,那顯不出他的偉大,無私都談不上。菜頭總是找機會親近韓穎穎,拿著一雙眼睛瞄著女孩子,而女孩子并沒這方面的意識,更是毫無經驗可談,也沒有一個人來悉心指導她,她眼神呆滯、遲鈍,只把一門心思放在別個事物上。菜頭終于作出了明智而決斷的犧牲,菜頭的喜歡被菜頭深深地埋在心底,他收不住自己投向她的視線,可他能夠長久地保持沉默,既然她無意,那么他愿意做一個默默守望著她的人,即使她不知悉絲毫內情。

上次的事情過去好久了,可我的心還是忐忑不安,好幾次,我打算主動找菜頭道聲謝順便說聲對不起,不管怎樣,我欣賞菜頭的行為??墒遣祟^似乎有意躲避著,比如我剛想開口說點什么,菜頭突然做個小動作說自己還有事轉身就走,還有既然如此你就先忙吧,我不打擾了。他的話完全牛頭不對馬嘴,邏輯混亂。自從跳繩事件后我發覺菜頭變了,變得怪怪的,但也因此而受歡迎了。他不再不分青紅皂白的胡鬧,瞎折騰。菜頭,菜頭,大家這么叫著他也不再生氣,而是和和氣氣的,等著對方說話??墒羌幢闳绱?,我們之間好像隔了一層什么,菜頭大概是記恨了,他在怨我嗎,我在心里這樣想著??墒怯趾孟癫皇沁@樣,每當我從教室的某一個角度望向某個地方,菜頭的目光就迎上來了,毫不躲閃,他有時候還沖我笑幾下,不管怎么說我對菜頭是歉疚的,我扭著嘴巴也笑一下,在這樣的多次對望中,我開始在心里把菜頭當成了可以隨意相處的朋友。而菜頭,似乎也不再躲躲閃閃的避著我。

“韓穎穎,你的作文可否借我參考一下?”蔡何森帶著有些嘶啞的聲音站在我的桌邊,我正在計算一道物理習題,便騰出左手來從桌兜里掏出作文本遞給他。我的視線無意間掃到了地上,蔡何森白色的球鞋干干凈凈的,不沾一絲污漬。

“菜頭,你變了哦!”小白趴在我桌子邊上,一只胳膊撐著腦袋。

“呵呵,哪有呀!”菜頭把仰著的大半身體靠在后面的桌子上。

“是哪,我說怎么覺著你怪別扭呢,呵呵,還是小白厲害,一開口就說到點子了。”宋扭著嘴,一邊嗑瓜子一邊跟小白、菜頭沒頭緒的聊天。

“呃,說說看,是不是老班盯得緊,把你改造成現在這樣子了?”小白不依不饒的繼續打探。

“誰說的,我才不怕他呢,怕他,呵!”菜頭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那是為啥呀,總有原因吧,哦,是不是……”宋從袋子里面又抓了一把瓜子,倒在菜頭和小白的手里,菜頭、小白伸手接了。同時,菜頭的臉色起了小小的變化。說話人不經意間一句,聽得人往往能夠聽出別種滋味來。菜頭從宋的話里起了猜測,她是不是看出什么了,難道自己表現得過頭了。

“下文中學”,“下文“,我一跨進下文中學的校門檻,看到四個燙金大字,就忍不住在心里問了這個問題:我的下文是什么,我的下文它會是什么樣的,究竟誰會來回答它。

新班主任對我很照顧,每逢春天,學校經常大搞植樹活動,甚至有一年的春天我們在操場上面完成了這一象征性的活動,每一個班級負責栽植一棵樹,到了傍晚,操場的南墻邊站了一排沒有葉子的樹,每棵樹脖子都掛著一塊牌子,標著某某年級某某班的字樣,新班主任只讓我站在一邊指導男生挖坑,然后由剩下的男女生把土填進去。事實上,我完全被空出來了,因為每棵樹都有一個專門指導人。我心里并不好受,不只因為不想被區別對待,閑呆著讓我看起來更接近一個喪失勞動能力的人。況且我站在邊上的時候分明感到有人拿眼梢斜著瞅我,一眼接一眼。那眼里邊的含義,我看不明白,也不想看明白,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我做出悠閑的樣子和她們較勁,抬頭長久地望著晴朗的天。

設若一個人在心里設置了某一種懸念,那么不管走到哪兒,遇見些什么,這個人對這一懸念的執著都堅固而不可摧毀。我對“下文”的執著使我的神經總處于一種緊張的狀態,冥冥中,我把下文和高中聯系到一起,有那么幾次,我的下文還扯到了小澤,只是轉瞬即逝,小澤的臉有些模糊。

我松弛的神經則延伸到了另一個地域,我在校園里拿了一本小書津津有味地啃,圣-??诵跖謇锏摹缎⊥踝印贰!叭绻阆矚g某顆星星上的一朵花,夜里你仰望天空的時候,就會覺得很溫馨。滿天的星星都開遍了鮮花?!边@句子美極了,轉瞬間我的心里都被一種無名的溫暖灌滿了。

“人們所擁有的星星是不一樣的。對旅行的人來說星星是向導。對于其他的人來說它們只是一些微弱的亮光。對于學者來說,它們是問題。對于我的生意人來說,它們是金子。但是所有這些星星都閉口不言。而你,你的星星是任何人不曾有過的。”那時總流行一種這樣的說法,老師是辛勤的園丁,學生是鮮艷的花朵,老師是指路燈,我想老師大概也可以是月亮,那我就是星星了。如果我閉口不言,老師會把我當做啞巴,而不是認為我因此而有多特別。姓牛***、校長、數學老師、物理老師還有我的新班主任,他們的臉剎時全都浮現在我眼前,我仔細斟酌后,發現一個不幸的事實: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是園丁的樣子,更別談月亮太陽的。如果我的老師們果真是園丁,我不知道滿世界的鮮花是否都會正常開放了,想到這,我滿心恐懼,身體收縮,不由打了個寒顫。

吐了一口氣我試著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一股奇怪的氣味馬上飄進鼻孔,過了半會兒我的肚子開始一陣陣抽痛,甚至吸不過氣來。宋這時候正好過來有事找我,她聽后神神秘秘地只一個勁沖我笑,我被她搞得不知所措,臉都紅了。生理課上,老師含糊其辭地提到青春期,青春期是個敏感詞匯,男生女生觸到它,唯恐避之不及。生理老師整節課不停扶眼鏡,下面的同學異常沉默。生理老師成了受孤立的角色,沒有同學抬頭和他進行眼神交流,他自言自語,自說自話了幾節青春期。而對于他自己已逝的青春,生理老師懷著悲愴的情感,語調在某些時候都有些顫抖。青春既然如此美好,如此讓人割舍不下,何以所有的同學都持完全漠視的態度。生理課是別扭的,每個人都對自我有了空前的意識,雖然它模糊而不準確,甚至摻些歪曲的認識。起碼在這之前,我從沒這么具體的感覺到過自己,這之前的我就是野地里的一株植物,擁有天然的生和死,而且生和死是被忽略的,不被認識的。十四歲的那一年夏天,當一陣陣燥熱的風從四面卷過來,閉上眼睛,我想象自己站在天空某一處的云端,俯視大地,大地一片氤氳。

下文中學不只擁有龐大的初中部,七八十個初中班級每到下課一窩蜂般的炸開,學生又尖又細的呼喊聲撼天動地,我雖然也是活躍分子中間的一個,但是嘰嘰喳喳的初中生我是反感的,初中生好似一伙快樂的白癡、傻蛋,而上課輪到提問,一個個垂著頭,說話結結巴巴。我向往文靜的高中生,很多次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提心吊膽地走過高中部教學樓,整幢整幢的教學樓安安靜靜的,就連一些同學的歡笑聲,說話聲聽上去都很有分寸,完全不像初中部,每個人直著嗓子大喊大叫的,生怕別人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生怕錯過任何一場小熱鬧,初中生喜歡跟著別人瞎摻和,可自己往往沒有多少主見。

我向往那些長得文質彬彬的高中生,然而看到我們初中生每個人都可以玩得開開心心,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心里又實實在在替他們高興。小白和宋成了我在校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小白開心起來給人癲狂的錯覺,她晃著又圓又大的一顆腦袋,笑得前仰后合,宋和某個人說話說得投機了則是無所顧忌掏心掏肺,這兩個人在某種程度上支撐著我快樂的神經。一個人放肆起來是膽怯的,力量微薄,可是兩個人三個人就不同了,兩個人三個人的放肆總能在相互關照和響應中建立默契,并在關鍵的時刻互相壯膽。

“穎穎,我們去操場上玩雪好不好?”小白趁其他同學睡熟了,把嘴巴湊在我耳朵邊,正是午休的時間,我轉過臉望了這丫頭一眼,她一臉認真的表情。我的顧慮瞬間消失了。

“好哎,噓,小點聲,去叫宋。”我把一根指頭豎在嘴邊,對小白說。小白顯然已經極為亢奮了,她兩眼放光。不多會,宋扭轉身子,朝我和小白咧著嘴傻笑。

那是屬于初三的冬天,我和小白、宋三個人在午休時間溜上操場,白皚皚的積雪厚厚一層,太陽光射在雪面上,發出耀眼的光芒,許久我的眼睛都被強光刺得睜不開。我把我媽織得棉手套罩在頭頂才總算勉強適應雪地下的光線,小白和宋兩個人則手拉著手,在雪地里轉圈,轉圈對于小白是冒險的,她從來不能夠把身體毫不出錯地接連著轉變方向,只需那么兩三下,小白的世界就天旋地轉不分南北。當宋拉著得意忘形的小白在雪地轉圈的同時,小白的身體正醞釀著一場可怕的眩暈,我趁機彎下腰把一把一把的雪團在一塊,捏的嚴嚴的,做成幾個拳頭大小的雪球,望著遠處的小白和宋,她們正背對著我發出嘻嘻哈哈快樂的嬉笑聲,我覺得時機完全成熟了,忽的后仰身體掄起胳膊把一只雪球用力地推送出去,我想象著滿臉雪片臉上淌著雪水的小白和宋,她們遭殃的樣子一定好玩極了。我兩手叉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小白就那樣倒在雪地里,我首先看到僵死在宋嘴角的半個笑,它扯著宋來不及收縮的皮肉,宋嘴角被放松的肌肉難堪的垂吊著,小白整個人身體直直地,在從半空劃出一道弧線后,和地面完全重合。宋的臉在小白倒下去那一刻頓時發白,我投出去的大半個雪球破碎的粘在小白的額頭上,貼著皮膚的部分已經開始融化,一道白色的雪水順著太陽穴的位置突地流下來,我徹底傻了眼。

“小白,小白,你怎么了?”宋在一兩分鐘的停頓后突然彎下整個身子,把臉湊到小白的臉上。小白緊閉著眼睛,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這更加深了我和宋未知的恐懼。

“小白,小白,你醒醒啊,你醒醒……”宋開始使勁搖晃躺在雪地里的小白,那種情形像極了電視連續劇中男人呼喚因病昏厥的女人,我的手腳開始發顫,一定是我的雪球,我扔出來的雪球闖禍了。小白不會真死掉吧,電影里面的情節一下子涌上我的腦海,某某被某某擊中了太陽穴,被擊中的那個人在下一秒倒下去不省人事,糟糕的是從此再沒醒來。想到這里,我的眼淚馬上掉了出來,眼淚這東西,它永遠都那么煽情,有誰見過一個人毫無感情的流淚,沒有,眼淚從來都順著感情,并進一步強化感情。

“小白,小白,你不能死,你醒醒呀,你睜開眼看看我呀?!蔽彝崎_宋按著小白的手,這下輪到我了,我的兩只手死死地抓緊小白的外套,開始了我自認為有起死回生之效的搖擺。宋有些迷惑地呆呆望著我。我想我真是完蛋了,一個雪球就葬送了小白,可是小白也忒脆弱了,小白居然被一只雪球就輕易消滅掉,生命真的再脆弱不過??墒遣粦撗?,小白一向都具有旺盛的生命力,這是她最引以為豪的,比如她的頭發在被剪掉幾天后就長得看不出來剪齒的痕跡,她的手被劃傷后幾分鐘傷口就自動愈合,難道這些都是假相嗎。我這樣哭著哭著覺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小白怎么會這么運氣差勁呢,肯定不會,小白的手氣一向不錯。我拿袖子擦掉小白臉上的雪水和殘留的一小塊雪球。

“穎穎,穎穎,你哭啥呀?”宋問我,“你剛才好像說到死,誰死了,小白嗎?”宋又補了一句,說后半句時宋用袖子半捂著嘴。

“小白,小白呀,她好像死了……被我的雪球打死了?!蔽亦鼗蝿又绨?,心里涼颼颼的,被冷風使勁刮過一般。

“我的天吶,你真能想啊,穎穎?!彼螐埓笞彀鸵贿呅σ贿吷訋艘谎厶芍男“?,“我忘記告訴你了,小白一轉圈就會發暈,她呀,暈倒了?!彼窝鲋?。

“那么,你,剛才……”

“哦,你是說我的反應嗎,我也猛地給忘了。”宋聳了聳肩膀,表示抱歉。我一下子火了,伸手撈起一大把雪扔向宋,宋來不及躲閃,雪全部拍在她的臉上,太陽下的宋就像掉進了面粉袋,頭發上臉蛋上盡是沾著白色的粉末。

“嗷,嗷……”小白含糊的呻吟似乎從地下鉆出來,虛弱而乏力,那聲音使我止了憤怒。

我蹲下去,扶起躺著的小白,她的一張臉泛著蒼白,隱隱間有幾絲凍紅,可是被蒼白遮掩的幾乎看不出來?!澳愕脑捨叶悸牭搅?,呵呵,真是傻透了。”小白說著忍不住笑起來,她的聲音猶如從遠處傳來的遙音,那么輕。宋呢,她開始用目光急切地尋找宋。

宋被我的一把雪揚得很郁悶,她緊扣著嘴巴,不說一句話,臉色沉沉的?!八危巍毙“滓宦暵暤貑舅?,我不好意思看她,也不想因這事跟她道歉。我媽老說我的牛脾氣得改改了,可是沒用,我就這樣。宋像姐姐一般的對待我和小白,那份情誼,我又豈能看不見,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總是在無意間,就給別人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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