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關于文華
- 被風圈住的耳朵
- 莫揚塵
- 5479字
- 2009-12-12 13:28:02
幾場大雪后春天緊接著來了,一出門就總會碰上許多散步的人,我穿上我媽為我新買的衣衫,漫無目的的在四處打轉,其實并不是一點目標沒有,我希望遇見小澤。
整整幾個冬天都沒有怎么見面,具體一點也就是小澤爸爸去世后,我再沒怎么看到小澤。一個人呆在房間里有時候會無比的煩躁無聊,那些時候我會突然想起小澤,想起他的臉,他明亮的眼睛,尤其是他細細密密的睫毛,它們盡職盡責地守護著那神秘的眼眸,雖然那只是一雙平常的眼睛,可是長在小澤的那張臉上,居然十分耐看。小澤的睫毛并不彎彎的翹起來,而是就那樣整齊地罩著眼,像最親密的伙伴和諧的耳鬢廝磨,我發現我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討厭他,反而十分想念他。
“小澤,對不起,如果一切還可以重來,我一定會珍惜我們之間的友誼,而不是厭倦和嫌棄,再沒有嫉妒。”我找出自己的筆記本,寫了這么一句。我像一個罪過的人,默然回憶著所有關于我過失的場景,包括一些細節,我在當時清晰刺眼而現在變得模糊不清的表情,我學著一個基督徒的樣子,輕輕地閉上眼睛雙手合一,仔細回想。我是需要懺悔的,可是我的清醒偏偏來得這樣遲緩,直到小澤的世界變了樣。這么思忖著的時候突然靈機一轉,來了另一種擔憂,是不是小澤爸爸的離開,才使我變了對待小澤的態度,原因是什么,是憐憫嗎,還是同情?我的心痛苦極了。友誼是什么,我真想在這一刻弄明白真相。我和小澤之間,存在友誼嗎?如果不是,那這種牽念又是什么,我的腦袋里亂哄哄的不成樣子。我想跟我媽或者我爸談談,大人們也許懂得、知道的,可在開門的一瞬間,我又改變了主意。我和小澤的事情,說給第三個人永遠是沒有幫助的,只有我和小澤才真正能夠心領神會。我吐了一口氣,徹底放棄了求援。
晦氣的寒假終于結束,這期間的種種,我不想再提起絲毫,整理書包的空當我就下決心徹底忘記這一切。生命是一場旅程,有開始就意味著結束,只是那個悲傷的結果對于一些人而言來得不是時候,來得太早,來得突然而沒有頭緒。小澤爸爸就是這樣,他沒有走多遠,卻硬是永遠的停了下來。生死由命,我常常在電視連續劇里看到某個人大義凜然的獨白,說這話的人往往是一個仗義的大俠,臨危不懼,置生死于度外。如果真是生死由命,我不能確定小澤爸爸的命屬于哪一種。命是什么東西,指代的是什么,我不甚明潦,在我眼里,命應該是運氣之類的東西。小澤爸爸的運氣差,得了肝癌,更倒霉的是肝癌沒能及時治療,小澤爸爸就只有死路一條。生命果然是脆弱的,尤其是運氣不好的人,一場病之后就完了。我不覺得死亡是一件晦氣的事,我喜歡小澤爸爸,他的離開深深地折磨過我,可是一想起這個冬天,我對它的影響差勁極了,我想到的第一個詞就是“晦氣”,這個令人討厭的冬天。
我初中所在的班級是初一二班,班主任是一個四十好幾的中年男人,他戴著一副老舊的眼鏡,鏡片是淺淺的橙色,橙色看起來并不干凈,透著幾絲昏黑,那眼鏡看起來有些臟,似乎長年累月忘記擦拭。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的新辦主任戴上這樣的眼鏡,對他,我一點好感都沒有,唯有強烈的厭惡。他的眼神在鏡片中得到了藏匿,致使他望著某個人的時候,那個被望著的人渾然不覺,直到他暴跳如雷,那個人才突然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他的嗓音有些沙啞,這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他的憤怒,被提名點姓的那個人因此而減輕了恐懼和防備的心理,放松了警惕,誰知他忽而一下子從講臺上飛奔下來,先是用一只手揪著那人的耳朵,另一只手自然的展開,響亮的巴掌落在那人的臉上。這些時候教室里面鴉雀無聲,只有喘息聲和心跳的聲音。心驚肉跳式的教育伴隨我很長一段時間,新學年的第一節課,班級十來個同學因為搶廁所而遲到了一兩分鐘,恰巧第一節課是語文課,暴躁老師姓牛,他任我們的語文課,他的裝扮給我們陰邪的感覺,整個班級的同學私下稱他“跳蚤”,他并不知道這件事。這是所有學生之間的通行語言,到了老師那里,則具有了天書一般的解析難度,從不被輕易識破,除非那個老師具有高度的自知之明,而通常一般老師是缺乏這方面細胞的,他們固執而自以為是。
我當時也在遲到之列,我們一行十多個人都被毫不客氣的擋在門外,姓牛的***陰沉著臉,約摸兩分鐘后,他像作出巨大決定的樣子把手從高處直砍下來,那個瀟灑的動作使他看起來很有風度,他并不是叫我們入座,而是讓我們一一站在講臺上,排成整齊的一行,大講學期積分,末了從本子上面撕下一頁,附帶一只圓珠筆,讓遲到的在紙上逐一寫下名字。那是我最為羞恥的記憶,我從來沒有以這樣的方式在講臺上出現過,關于初中生活的美好遐想一下子粉碎了。我的臉頰燒得滾燙,這還不算,我開始擔心學期積分,2分在開學的第一天第一節課就飛了,100分只剩下98,還有二十周的漫長歲月。我害怕自己的總成績受到影響,心里不由得責備起自己了,為什么我要跑去上廁所啊,問題是廁所為什么那么擠,學校沒錢修廁所嗎,那這能怪我們嗎,可是又該找誰去評理呢?
我垂頭喪氣走向自己的座位,在上廁所這件事情上我栽了跟頭,一想到廁所,心里又有種難言的別扭,我不知道自己潛意識中將廁所和何樣東西做了連線,廁所在我眼里不僅骯臟而且難以啟齒,這個詞負載的東西遠遠大于它本身。這樣一來我原本想要盡力申辯的念頭一點一點的消失了,那些強有力的理由也全一文不值。
牛老師出了名的負責任,他的嚴厲在文華中學成了老師同學茶余飯后的談資,就連學校食堂的擇菜阿姨都略知一二,一個人在某一點上保持這樣的成績幾十年如一日,確是一件極為不易的事情,牛老師在文華中學已經足足二十個年頭,這二十年來他從不偷懶,把自己的原則發揮得淋漓盡致,即使一件在別人看來多么不值得的細小事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牛老師是無私的,他不偏袒的作風,不只表現在人的身上,事和物都可以均勻地分配這種無私之心。
除去牛老師外,積分制度成了我最為深惡痛絕的一部分,嚴酷的積分制度富有巨大的殺傷力,在開學的短短幾周里威力盡顯,到后來整間教室真是死氣沉沉,學生十分規矩,就連最調皮搗蛋的學生氣焰都壓下去不少,教室像極了死人窟。比積分制度更加殘酷的是暴躁老師的拳頭巴掌,它們專為那些不聽話的學生準備著,巴掌拳頭在班級里比起好言相勸似乎更有用,畢竟肉體的痛感來得更直接些,暴躁老師看中的大概就是這一點。
最不幸的要數“倒霉蛋”,這個同學有一個特點就是上課的時候特別喜歡睡覺,準確說,應該是習慣睡覺,沒有誰明知道上課睡覺是不被允許的還傻頭呆腦的偏去睡覺。倒霉蛋不喜歡和老師作對,但是倒霉蛋管不住自己的身體,尤其是語文課,只要鈴聲一響,牛老師胳肢彎夾著課本一進教室,倒霉蛋就已經昏昏欲睡了。因此,我總能在教室里聽見專屬倒霉蛋的巴掌聲響,他圓嘟嘟的臉,在重重的巴掌下發出一記響亮,那是彈力特有的聲音,響亮卻不虛空,實實在在的響起來,而后慢慢地迂回在每一個耳邊,過好長時間,才使人脫離那種揪心的狀態。這揪心加深了兩個對立行列的矛盾和仇恨,使更多同學一提起暴躁老師來,完全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
我憎恨這位暴躁老師,但同時心里又懷著深切的同情。我沒料到生活中的他還有這一面,我只領教過他的刻板、嚴厲和無情,可眼前這個威風盡失的人,分明就是牛老師,因為二兩肉被賣肉老板譏諷嘲笑,只默不作聲的摸錢包。
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媽因為臨時有事叫我回家順便買些菜回來。我看到了牛老師,他穿了那件棕色的夾克,戴著灰色的壓檐帽,當然最不可缺少的還是那特別的眼鏡。這是我十分熟悉的裝扮。牛老師長年累月都這副打扮。別的不說,我們班級一般同學沒人能說得出那種土里土氣的壓檐帽流行于哪一年。在我們看來本該被淘汰的東西,在牛老師那里卻得到了最寶貝的待遇。他兩只手一邊各一只布口袋,大半截白菜露在口袋外面,另一邊的菠菜葉子順著口袋的破窟隆鉆出來,懸吊布袋的底部。他并沒有在意這些,心思放在另一處。
“這肉一斤多少錢?”我看見他對著一個賣豬肉的老板問了一句,顯然,想要買肉。
“八塊?!辟u豬肉的看了一眼牛老師。
“瘦的八塊還是肥的八塊?”牛老師接著問。他俯下身,臉整個兒湊上去。
“肥的八塊,瘦的十塊?!辟u肉老板答得熟練而干脆。
“我要二斤瘦的?!迸@蠋熒焓謸芰藫苋?,考慮了半天說。
“好唻,二斤瘦肉。”賣肉老板擼起袖子,開始割肉。
“我不要骨頭,避開骨頭?!迸@蠋熂奔钡难a充了一句。
“哪有瘦肉不帶骨頭的,那我建議你去買肉絲,現成的,骨頭簽都找不著?!辟u肉老板瞇著眼睛,斜視了一眼牛老師,口氣中含著嘲諷。肉切好了,開始過稱,他的臉又湊上去把大半個稱臺都罩住了。
“二斤二兩。”老板意味深長的瞅了幾眼牛老師,稱的刻度正好是二斤二兩。
“二斤二兩,二兩就算了吧,就二斤吧。就二斤吧?!迸@蠋熞贿吤X包,一邊望著老板嚷開了。
“二斤,怎么就二斤了?”賣肉的聲音突然飄起來,又尖又細的嗓音讓人十分不爽。
“二十塊嘛,二兩就算了,你看著肉水分多的很?!迸@蠋煂⑷馀e到肉販眼前。
“二斤二兩,不要算了,不要放下?!辟u肉的高著嗓子喝叫起來,顯然有些不耐煩了。牛老師眼見沒有討價還價的希望了,只好摸出五十元找零。
站在不遠處的我,突然有些無措。我趕緊拎著塑料袋繞道走遠,心頭涌動著復雜的情感。我想為牛老師的殘暴行為找些理由。班級很多同學都領教過牛式拳頭和牛式巴掌的厲害,也許我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許,牛老師有自己難言的苦衷。
文華中學和小學畢竟是不可比的,小澤和我同在初一年級,可是開學好幾周,都沒有小澤的影子。小澤就像一團虛空的氣體一般,從我的生活中消散了,坐在教室里面做作業看書的時候,我的心頭會泛起酸澀的感覺。整個班級在牛老師的整頓下,同學的銳氣已經被折騰的所剩無幾,就連課間十分鐘的自由活動時間,每個人都靜悄悄的呆坐著。一下課我就扭著頭四下張望,這么望了幾回后,一股深沉的悲哀使我灰心透了,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離開這里,文華中學是魔鬼訓練營,對于我而言,繼續呆在這里是不可想象的。
我爸很快為我辦了轉校手續,他的動作堅決而果斷,似乎轉校完全是他提出來的,而不是我。臨走的那天,我背著書包在教室徘徊了好久,尤其是那張黑板,我站在黑板前面,一個黑乎乎的影子馬上映在板面上,我搞不清楚自己這樣做是什么意思,我就這樣呆呆的站了好久。沒有人知道我會轉學,有一個同學走出門之后還回過頭問了我一句,穎穎你怎么還不走啊,我一直記得那個同學的名字,她叫劉雯雯,一個活波的女孩子,笑的時候臉上會出現兩個可愛的酒窩。那一刻,我有點想哭,可是眼淚并沒流下來。
關上門窗我一個人沿著學校的圍墻慢悠悠的走了好長一段,文華中學校園隨處可見直挺挺站立的松柏,校園圍墻外面則栽植了一排槐花樹,時值五月,槐花樹葉綠茵茵的,抬頭望過去,那綠色十分精神,而每一個枝頭都挑著簇團狀的待苞花朵,有些槐花已經急急的綻開,晶瑩的花瓣飄逸著淡淡的芬芳,一股清香教人心里舒舒服服,那感覺享受極了。我想摘一簇這令人心動的花朵,一想到轉學,我的心里多少有些傷感,我伸出手朝著一簇開得正盛的槐花,那白的花朵在枝頭微微顫動著,我的手不覺間又縮了回來,只是專注地望著,它還是呆在枝頭更適合。
關于文華中學除去那令人膽怯的灰色記憶,我發覺我其實是喜歡這里的,這里的一花一草似乎都應著我的心,比如那些松柏,一年又一年過去,雖然長得愈發茁壯而結實,但還是呆在原地,這種感覺是安全的,我有時候會把這當成萬變中的永恒,松柏擁有安慰人心的氣質,不管是在不落葉這方面還是性格堅毅頑強方面,松柏的形象一直牢固的存在于我的心里。只是當春天的風沙一波一波的來,松柏即使精神不減,卻難免灰頭土臉的,這當兒我總能聞到一股干燥的塵土味道,有些嗆鼻。我繞過幾排松柏,黃昏的光線投在松柏樹枝上,重重疊疊的亮光映在地面的陰影處,那些浮動的光圈奇妙極了,我被深深地吸引了。這個下午我對姓牛***的厭惡漸漸的淺了淡了,可能將要離開的人,心里對于舊壞境的不舍和新壞境的期待才是最關鍵的,至于那些不愉快,遠遠比不上這些,我自己將對于姓牛***的情感變化在心里做了這樣的解釋。
第二天,我爸已經把提早打包的行李拿出來,看樣子,他想盡早送我過去,怕耽擱了學習。我吃過我媽為我準備的早飯,看著她匆匆收了盤子轉而出來,神色有些紊亂。
“去了舅舅那邊要聽話,要學會照顧自己?!蔽覌尷砹死砦业囊骂I,關照我。
“知道了,你都說過了,……好多遍?!蔽铱戳艘谎畚覌?,她的嘴角動了動,似乎還想補充點什么。
這時候我爸已經開始催我了,我抖了抖背上的包,跑了出去。我媽跟了出來,只拿眼睛望著我和我爸。車子緩緩地啟動了,我的耳畔響起一陣陣引擎聲,我把眼睛瞟向車窗外,巷子口的那條黑乎乎的水泥路直晃晃的撲入眼簾,我突然想起一個人,小澤。我還沒有跟小澤道別,可是我們已經那么久不曾見面,這中間的時間長的可怕,小澤,我心里一想起這名字,感覺時間已經向前飛奔了好多年,而我和小澤,我們之間的一切都遙遠的使我提不起絲毫勇氣再去面對他,這下好了,可以不用在這件事情上擔著心,想到這里,我的眼眶一下子淪陷了,滾燙的淚珠不停地滾落下來,我爸笑呵呵的說我需要鍛煉,這次去舅舅家正好是個機會,過分依賴的習慣是糟糕的,我媽見我哭了,眼眶不由也跟著紅起來。
我爸和我媽不明白我的悲傷,也無法明白,他們不會明白。不過剎時的功夫,我深感孤獨和委屈,坐在車里看著沿途的風景,春天的景象使我受了鼓舞,有誰能夠真正懂得春呢,可是每一個春天依然生機勃發,欣欣向榮。我抹干眼淚,心里緩緩地流過一絲絲溫暖,車窗外那些新綠的葉子一閃而過。春天來了,樹干似乎都脫了幾分冬日的蒼老,冬天的樹干干枯而消瘦,而現在它們卻泛著隱約的生命跡象。我靜靜的規劃著新生活,腦袋里隨之出現了一幅簡單的圖景,我期待一個美好的開始。
文華中學,我的同學們,再見了。
小澤,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