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花的低泣
- 被風圈住的耳朵
- 莫揚塵
- 5531字
- 2009-12-12 13:24:00
我媽說人是會變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我一點不懂一些句子的含義,比如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再想一遍還是不明白。我纏著我媽,不厭其煩地讓她解釋,可是她再不說一句話,兩只手和一團毛線攪混在一起。
我用困惑的神情長久地打量她,期望在這話里尋得蛛絲馬跡,長時間的直視教我眼眶發(fā)酸,險些留下淚來。看著她又瘦又長的手指在一團顏色鮮艷的毛線中時而藏匿,時而兩只靈巧的手指會穿過縫隙,從毛絨線的間隙里呼吸。人的皮膚是特別出眾的,那么多毛線都沒法隱藏這一點,無法混淆它,那時候,我坐在我媽的身邊,開始了最初的奇思異想。我晃著自己有些瘦小的手,再看一眼我媽的手,也許,這就是大人和孩子的不同。我首先從量的角度,對兩者進行了區(qū)分和定義。
即使這樣,許多話我還是不懂,當它們被說起,我只有一臉疑惑,滿腹不解。
小澤是我童年時候喜歡的玩伴,他經(jīng)常一大早就站在我家門口,扯著嗓子喊我去學校。
“韓穎穎,韓穎穎,韓穎穎……”只要我不出門,他就站在我家窗口一直那樣喊下去,小澤的嗓子尖尖的,細細的,但是很好聽,并不刺耳。
“別喊了,就出來了!”我慌慌張張的踩上鞋子趴在窗口喝止小澤,“韓穎穎,韓穎穎……”,小澤梗著脖子,聲音愈加洪亮。他把背包反背在胸口,我從窗口看下去,小澤完全一副烏龜?shù)哪樱皇潜成系臍らL在了肚皮上。這么一想,我忍不住咯咯直笑,小澤仰著頭一臉狐疑,后來他也跟著笑起來。
“小澤你笑什么呀?”我問他。
“因為你笑了呀,所以我就笑了。”
“無賴,誰讓你學我了,誰讓你學我了!”我沖著小澤一遍一遍地吼。
“我要告訴我媽,”小澤突然大吼一聲,“你罵我無賴,你才無賴呢,懶蟲,懶蟲!”小澤學著我的樣子不停地重復。他的表情興奮而囂張,我的臉燙燙的,似乎有把火在燒,燒到后來,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
小澤不知所措地停止叫囂,直挺挺的站著,“別哭了,別哭了,我不會告訴我媽的,真的不會跟我媽說。”聽小澤這么一說,我心里就更加委屈,眼淚源源不斷的滾出來。到后來小澤只好跑過來拿袖子給我揩臉,他笨重的胳膊按在我的臉上,一下一下蹭來蹭去的,我覺得很好笑,“笨蛋,笨蛋!”我推開他的胳膊笑開了。
小澤的臉憋得紅通通的,不再說話,也不再沖我吼叫。
“穎穎,你看你,你的臉怎么那么黑呢?再看看小澤,小澤的臉多白呀!”小澤和我站在我家的試衣鏡前,鏡子里面的兩個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的臉才黑呢!”我的臉唰的紅了,不是因為小澤的話,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的臉真的很黑,再看小澤,圓圓的臉又白又嫩。我討厭小澤,那一刻我甚至有點恨小澤。臭小澤,爛小澤,我在心里偷偷的罵了兩句,可于事無補,我的臉,還是那樣,我因此而感到無比羞愧,起碼在小澤面前,我覺得我在短短的時間里矮了一截。
“穎穎。”下課后小澤就站在教室門口喊我的名字,我不想理睬他,一個人氣嘟嘟的坐在座位上,頭都不想抬一下。小澤啊小澤,你踐踏我的自尊,我怎么還能夠再當沒事一樣,和你在一起。那天,一下課我就背著包走了,不等小澤來找我就匆匆的回了家,我媽看我一個人提早回來,覺得有事發(fā)生了,她湊到我的耳邊,用那雙精明的眼睛看著我。我害怕我媽的眼睛,它讓我有種無所遁形的心虛,一碰上它,我心里就什么都藏不住。只要那么幾分鐘,它就能夠準確洞察我的心事。
“怎么了穎穎,和小澤鬧矛盾了?”我媽在我的小書桌旁俯下身,用那種女人們擅長的口吻問我,她的溫柔教我一時之間有些愧疚,也許我是錯的,為什么要計較這個呢,真幼稚,可是能不計較嗎?
“媽媽,我的臉很黑嗎?”我猶猶豫豫地問我媽,我是個直接的孩子,盡管我媽一度認為一個女孩子應(yīng)該是委婉的,必須具有含蓄的品質(zhì)。雖然她一直花費心思把我朝這方向培養(yǎng),現(xiàn)在想起來我媽的確擁有大家閨秀的風范,賢淑而有耐心,可是我從一開始就不是那塊料,我媽的投資是一大失誤。
“呵呵,穎穎怎么突然這么問呀,是不是小澤說你的臉黑了呀?”我媽一語道破天機,我的心里有點發(fā)顫。
“媽,你怎么知道的?”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點。
“當然了,我是媽媽嘛,媽媽當然知道孩子的委屈了,穎穎的臉就是穎穎的臉,為什么要遭別人的罪呀,穎穎的臉最漂亮了!”我媽輕輕地捧著我的臉頰,眉開眼笑地,她用下巴摩挲著我的臉,許久,響響的吻了我的額頭。我知道我又做錯了,我媽從來都是這樣,只用她的溫柔讓我意識到這一點,她不喜歡對一個孩子品頭論足。可是事實上,我無比渴望我媽的一頓吼罵,我渴望她的批評,可是從來不能如愿。我打碎了我爸送她的瓷花瓶,那是她最愛的東西,她把花瓶擺在梳妝臺上,每天都要在瓶中插上幾只馬蹄蓮,她愛這種花,雖然它看起來有些單調(diào),花和葉子平平常常,顏色也不惹眼。
“媽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心里怕怕的,是真正的害怕。我媽只是彎下腰,一下一下地從地上撿起那些碎片,破碎的聲音是揪心的,但碎片碰撞的聲音卻樂音一般好聽,我側(cè)著耳朵,小心地留著心。我知道我媽一定因此難過了,她收拾完殘局抱了抱我的肩膀,連著說了好幾個沒關(guān)系,只是一個瓶子。
我媽是喜歡小澤的,她時常微笑著撫摸他的頭,熱情的告訴小澤我家穎穎在屋里呢,進去玩吧,小澤一蹦就進來了,每逢這時候我都會翻小澤一個大大的白眼,討厭鬼,真是個討厭鬼,我是嫉妒的。小澤沖我扮幾個滑稽的鬼臉,我才懶得理,無聊透頂?shù)男“褢颉K嶙h和我玩游戲,我沒說話,只輕蔑地斜他一眼,可是小澤一點都沒有察覺,依然執(zhí)意要跟我玩跳棋。我不好拒絕,畢竟我媽喜歡他,只好有一搭沒一搭的應(yīng)付著。
小學六年的時光于我而言是格外漫長的,這不僅僅因為成長是個緩慢而循序漸進的過程。當小學畢業(yè)的日子漸漸臨近,我經(jīng)過總結(jié)經(jīng)驗注意到時間是這樣過去的:先是一天天,而后是一月月,接下來就是一年一年的。據(jù)我所知誰都沒有見過時間的那只腳長什么模樣,但對于時間愚弄人所玩的把戲已經(jīng)有所熟知。上歷史課的時候,老師一再強調(diào)人類史,他泡沫橫飛解釋人是從猿猴一步步進化而來,地球人的歷史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到底有多久,老師搔了搔頭皮,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大約四五萬年以前人開始出現(xiàn)。這答案是難以令人打心底信服的,比如誰都不可能真正見識這一具有歷史開創(chuàng)性的事件。只不過后來的人由于遭遇重重挫折,反而促成了強烈的好奇心、探索心,說白了就是變相自衛(wèi),先下手為強,當人直立起身子,腦袋也隨之變得好使很多。我喉嚨里一直哽著一個疑問,我把手高高的放在頭頂。
韓穎穎同學,把手放下吧咱們正上課呢,我說正因為上課我才舉手呀。那老師愣了幾秒鐘快步走到我桌子的一角站定,勸我如有疑問下課來他辦公室,可是他的門老關(guān)得死死的,任你怎么敲就是沒人應(yīng)聲。其實我只是想問,那種從猿猴進化而來的動物為什么被叫做“人”。
和小澤朝夕相處的日子是折磨人的,問題的關(guān)鍵并不在小澤,我厭惡時常看見一個人,尤其是某張臉,時間的累積會讓我慢慢形成一種厭倦,我就是這樣。小澤初來乍到,我歡喜得不得了,可當他真正站穩(wěn)腳跟和我形影不離,我卻煩得沒法子,小澤成了我生活中的噩夢,我想方設(shè)法的想要避開他,可怎么躲都躲不掉。當一系列自認為天衣無縫的計劃一一破產(chǎn)之后,我接受了無聲的忍耐。就要畢業(yè)了,畢業(yè)了就都好了,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各奔東西。不幸的是,中學我們還是同一所學校,我唯一的希望是,中學的校園多少要大些,小學沒法相比的,想到這點,我獲得了可憐兮兮的安慰。
我明白我媽的苦心,我九歲那一年小澤失去了爸爸,那個我印象中十分和藹親切的男人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上永遠的合上了眼睛,肝癌是什么,我沒有絲毫的概念。小澤的爸爸身材很顯眼,高高的,冬天還沒到只是秋天的樣子,我常常看見他穿了厚厚的外套在巷子里出出進進的走,偶爾他會打個哆嗦,毫無準備的姿勢很搞笑,我從窗戶看到這一切,捂著嘴巴偷偷的笑。有一次我看得有些投入了,忘記捂著嘴了,小澤的爸爸掉過頭來,四處張望了好半天,他沖我揮了揮手,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他要說什么呢,大概讓我關(guān)好窗戶吧。那一刻,我心頭有種壓抑不住的興奮。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忽略了小澤沒有爸爸這個事實。小澤的爸爸一定就在某個地方,好好地呆在那里,他的肩上松散的披著那一貫的黑色風衣,腳穿大頭皮鞋,晃晃蕩蕩走路的樣子看起來很英俊,瘦削的下巴,稀稀疏疏的黑色胡須。他的笑聲格外爽朗,兩只眼睛總是十分著迷地看著某一處,我羨慕小澤。要是能被小澤的爸爸抱一抱,高高的舉在半空中,那真是件奇妙不過的事情。可是他幾乎從來都呆在家里,極少出門。關(guān)于小澤的爸爸,我的記憶瑣碎而繁雜,而且總會跳回那個極度恐怖的下午,小澤爸爸的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白色瓷盆里面鮮艷的紅色。小澤爸爸唇邊隱隱幾絲血紅,他平日烏青的唇變得光艷,眼神中透著幾分不言自明的沉默。莫非他是嗜血鬼,我的心剎那間猛烈的跳個不停,兩條倚著門框的腿不由劇烈的打抖。我來不及打問小澤,就慌慌張張地轉(zhuǎn)身逃走了,也是那時候,心里那些美好的感情粉碎了。
病痛究竟是怎樣改變了一個人,蠶食鮮活的生命直至奄奄一息。小澤爸爸沒有患病之前,干練而精神;可是什么時候起,邋遢而懶散。在我九歲的那一年他頭發(fā)也不再如往常般光潔整齊,又長又亂的頭發(fā)沒精打彩地耷拉在腦門上,臉色蠟黃,眼神滯重,走起路來拖著腿。小澤爸爸開始頻繁的吐血。
“又吐了……”小澤媽媽坐在我家的客廳里,她抓著我媽的手,一邊嘆息一邊抹眼淚,她的眼眶總是紅紅的,很像大冬天學校門口賣烤地瓜阿姨的那雙眼睛。那是被一股一股的寒風吹刮著的眼睛,好像隨時都要流眼淚。我媽把一只手搭在小澤媽的肩上,另一只手緊握著小澤媽的兩只手。
我沒有看見我媽的眼淚,她神情異常靜穆的端坐著,間歇說些寬慰的話。我爸坐在一邊的沙發(fā)上,怔怔的望著,似乎不知道說什么,又似乎覺得這種時候還是不開口的好。也就是這時候,我意識到不久之后將發(fā)生一件不詳?shù)氖隆O肫鹦桑业谋亲铀崴岬模蹨I無聲地滑落下來,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我有些沒來由地怨恨自己,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以來都忽視了我爸的存在。
在我兩三歲的時候,我爸習慣把我高高地舉在懷里,他趁我不留意就伸過下巴用胡子扎我,我怎么都避不開,我爸去哪都要帶著我,我跟在他的后面,他又大又厚實的手包圍著我的小手,我爸的胳膊長長的,可是我還長得太矮,他只好弓著腰一邊走,幾分鐘扭過頭湊過臉望一下我。上學之后,當我看見小孩子被爸爸媽媽拽著走路,那姿勢別提有多別扭。而我爸微弓著的腰,他快樂的神情,深刻地留在我的心里,有幾次,我因此而流了很多眼淚,當然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誰都不知道,包括我媽我爸。
紛紛揚揚的雪花漫天飛舞,冬天的第一場雪終于來了。我戴著厚厚的圍巾和手套一個人偷偷溜出門,我媽和我爸一大早就不知去向,我朝著小澤家的方向快速走去,腳下傳來雪花吱吱的聲音。仰起臉,晶瑩的雪片徐徐地飄落下來,偶爾有一兩片調(diào)皮地落在我的鼻尖和睫毛上。我想起白雪公主來,和可愛的雪人,可是那些好看的雪花只在鼻尖、臉上、睫毛上留下一陣清涼的感覺,就馬上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有些傷感地呆在雪地里,一時不知道該干什么。小澤穿著藍色的棉絨服,拉鏈敞著,他的鼻尖、臉蛋、手統(tǒng)統(tǒng)紅得厲害,垂著頭站在門洞邊。
“小澤,小澤……”,我喊了他幾聲,小澤還是低著頭不說話。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可是心里覺得這場雪來得不是時候,可是它該什么來,它要什么時候來,我不知道。
“怎么了?”我走過去,湊近小澤,這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穿鞋子,一雙腳完全變了顏色,紅一塊紫一塊,還泛著淡淡的青。
“小澤!”我沖著他大吼了一聲,憤怒頃刻襲上心頭,“小澤,你到底怎么了?”我的眼淚嘩嘩地留下來。我痛恨自己,也許我媽說得對,我是最沒主意的人,遇見屁大的事都要哭,還哭得死去活來的,好像天塌下來了。我不覺得我媽的話全對,眼淚和主意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至多眼淚只表達感情,宣泄情緒罷了。充沛的淚水只能說明一個人情感豐富,敏感、好動,我對自己是這樣認識的。可是小澤挨凍和我有關(guān)系嗎,我有什么好哭的,可是我還是哭了。
“穎穎。”小澤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抬起頭了,他目光呆滯,臉上全無表情。一定出事了,小澤一向不會這樣,我突然止了眼淚,警覺地四處掃視了一番。
“我爸爸死了。”一個低沉而潮濕的聲音傳過來。
小澤說完轉(zhuǎn)身跑回去了。我的心難過的要命,我呆在原地,看著小澤一點一點消失在雪花紛飛的早上。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樹梢上覆蓋著一層雪花,馬路消失了,只有白色的雪地,漫無邊際的雪地。我感覺自己是渺小的,如一片雪花般,對于很多事情只能靜靜觀望,小澤的痛苦,我能夠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媽明顯哭過了,眼圈腫腫的,我爸看我進來,他并不急著說話,只是朝我緩慢地踱步走來。冷嗎,我爸俯身問我,他熱乎乎的鼻息呼在我的臉上,他說下雪了穎穎怎么不多穿點。可我都穿了棉襖,戴了圍巾呀,他的手先是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后來那溫熱的手掌滑到我的臉頰,我感覺自己冰涼的臉蛋一小塊一小塊的漸漸變得暖和。爸爸,小澤的爸爸死了,我抬起臉望著我爸,小澤落寞凄涼的神情叫我又一次來了眼淚。我爸抬起手指輕輕地替我抹去眼淚,他的動作十分輕緩,讓我想起雪花落到臉上。
這個冬天,是個格外飄忽的季節(jié)。一個人的離去悄然無聲,猶如一片雪花,默然地消融在些微溫暖中。小澤爸爸這樣離開了,在小澤和小澤媽媽滾燙的淚水中再沒緩過氣來。雪依舊一片一片地飄落,在房間里呆久了,我會打開窗戶,癡癡地看著窗外的世界,那個我日夜在其間穿梭的世界。一切再熟悉不過,閉上眼,這片區(qū)的角角落落全在腦海里一一浮現(xiàn)。我和小澤,我們曾經(jīng)手拉著手一起在微暗的天色里穿過狹仄的小巷,四處黑洞洞的,小澤走在我前面,裝作很勇敢的樣子,有一次,我突然作怪地喊了一聲鬼,小澤雙腿哆嗦著鉆在墻角半天不敢出來。睜開眼,到處還是白茫茫空闊的一大片,連著高遠的天,我分不出天在哪,心里會急急的,可是看著輕飄飄的雪片,又覺得這并不重要,我只看雪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