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且聽風吟
- 被風圈住的耳朵
- 莫揚塵
- 3401字
- 2009-12-12 13:17:15
第一次見孟小偉,他正蹲在河邊畫一幅水彩。
那天陽光特別好,不淺不淡,照的四處亮堂堂的。公園里散步的人很多,老老少少,不難見到一家人前前后后拉成一個松散的隊行,孩子奔奔跳跳的,老年人頭發大半花白,露出紅色的頭皮,看上去有點不忍。皮鞋踩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那一天我正為期考的事心煩,整個人悶悶不樂,胸口塞了一團棉花似地憋得慌。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睡著的,一切都蹊蹺極了,我右手握著鋼筆望著白花花幾大張的考卷,那些黑色的印刷字體飄著一股淡淡的油墨,一縷一縷,間歇地鉆進鼻孔,就那樣,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甚至做了一個奇妙的夢。夢里有一只白色蝴蝶,揮動著漂亮的翅膀,不停地飛來飛去,一忽兒高一忽兒低,一陣陣溫柔地輕風吹送過來,托起我的臉頰,愜意極了。
我樂地咯咯直笑,在這時候,唯有笑,徹底的笑,才能明白地表述我無以言表的歡快。直到一陣急促而刺耳的鈴音響起來,不,其實那聲音更多的是猶如一把尖銳的錐子直戳過來,讓人猝不及防,它一下子就劃破了那個舒適的夢境。緊接著,我看到了監考老師的那張臉,微蹙的眉,是最顯眼的地方,我的視線定在那個地方,等回過神,他拿著一疊試卷已經穿過走廊,快要消失在樓梯口。那一刻,我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一些時候,人與人之間,并不需要說話,言語是多余的,尤其對于一件已然發生的事,不管多么糟糕,解釋是不必要的,它根本沒法緩解什么,更無法借此獲取安慰,后來生活中間的種種沉默,想來也是受此蠱惑。我開始從一個活脫脫的“胃”直接轉變為“小腸”的存在狀態,從不拒絕不排斥的偏執變得不再和盤托出,而漸漸成為有所保留的人,選擇性的吸收營養物質,使胃腸兩個身體器官涇渭分明。
后來我曾在校園里面見過那老師幾次,他顯然記住了我,朝我點點頭表示打招呼,我沖他有些尷尬的笑笑,然后繼續各自的事。兩個人以這種方式認識,在我總覺得別扭,漸漸的,也就淡忘了,偶爾我會搶在他前面,說聲老師好,說真的,我覺得那老師還有點酷,他跨著一只公文包,微斜著肩膀,走得速度很快,這樣整個人就有點貓著腰的感覺,似乎正要去干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
我百無聊賴的走在河邊的小道上,已經是秋天,到處都有一些枯落得葉子,偶爾的一縷涼風掠過樹梢,枝頭那些搖搖欲墜的樹葉就立即來一番瑟瑟抖動,慶幸的是,我還從沒在抬頭的一剎那間發現那片葉子掉落下來,這使我郁悶的心情有了好轉,如果真是那樣,我一定沮喪透頂。我厭惡與死有關的任何東西,即使梳理頭發時那些掉下來的頭發,一看見梳子上面糾結的發絲,心里就不由得皺作一團。沒有眼見落葉,心里暗自有幾分高興,期考的不快倏忽間忘掉大半。沿著彎彎曲曲的河邊開始往前走,波光閃閃的水流緞子一般地從眼底趟過,迎春的枝條攀爬在河堤上,隨風擺動、搖曳。河邊時開朗的地方,沉郁中透著一股子強勁的生機,我被這潛藏的氣質激活了,心里豁亮起來,不由神采奕奕。就在那種情形下,我看到了孟小偉,他頭上扣著一頂古怪的帽子,那是類似老鼠毛皮的一種顏色,一看到它,我就不由自主將它們聯想到一起,他坐在黑乎乎的石塊上,正十分投入地畫水彩,我歪著脖子走過去,有意識地提著腳后跟,我想看一眼那畫板上面涂得是些什么,對于未知的東西,我有著一貫的好奇,打攪一個人是不光彩的事,接近殘酷的不光彩,尤其對于創作者,攪擾是不可原諒的,這樣的觀念一直被我死死遵守著,有些難以理解的固執。孟小偉的大半個身子一動不動,像半截木偶,只有畫筆來來回回地游移,它水蛇一般地靈巧地扭動著身軀,任性的來來去去,我看到畫板上靜默的水泥橋,橋下凝滯的水流,再細看,那分明是靈動的水,灑脫地流向低處,一種又暗又沉的色調大面積地覆蓋了畫板,和有些微亮的天色,似乎有些不協調。這畫現出一股絕望而哀怨的情緒,但那死一般的沉寂又給人一種清醒而后奮起的決心,微亮的天色似乎看起來就是期冀。
“這畫教人壓抑……”我不由脫口說了一句。
“是嗎?”一個沉靜的聲音馬上跟過來,我的心有些顫抖,在看到這畫后,我突然有了想跟畫畫的人交談幾句的念頭,可是這樣的冒失,又給人冒險的感覺,我不知道說什么,心里有些緊張。
“橋,顯得無奈;水,流得太沉。”
“可是,天色,似乎又是有希望的。”
“是嗎?”
“如果是我,也許會單用幾種冷色描繪水。”
“你畫畫?”
“不畫,但喜歡。”
孟小偉始終沒有停下筆,細微的停頓都沒有,整個對話的過程中,他沒有扭頭看我一眼。等他畫完起身,突然說了一句我餓了。這句話因來得突兀而格外霸道,我打量了他一眼。這才注意到他的臉,那應該是一張特別的臉,有些沉郁,但眉眼格外精神。他整了整帽子,利索地收起畫板。
什么時候,我們都會碰到特別的人,特別的事,這是再簡單不過的常理,和孟小偉相識,也許就證實了這樣的契機。畫板始終是吸引我的,畫板上面可以承載源源不斷的思想和情感,那些活躍的思維跳過每一根神經,秩然有序地落在畫板上。
我們在一家小餐廳吃了飯,老板很和氣的跟每個人打招呼,孟小偉一言不發冷冰冰地坐在板凳上,他很快吃完了一碗面,我拿筷子夾起面條打算送進嘴里,就在這時候,我感覺到了一雙眼睛,它盯著我,我慪氣地垂喪著脖子,咕嚕嚕喝了幾口湯,然后起身徑直走出了餐廳。
“喂,去哪?”孟小偉突然喊了一聲,“還沒付錢呢,我……沒帶……”孟小偉有些尷尬地望著我,表情散漫而無辜。
“下次還我。”扔下這樣一句話,我氣鼓鼓地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斗氣,孟小偉嗎,沒這必要,他還夠不上,可是我的確生氣了,心里充滿了被羞辱的感覺。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這是我那一刻最真實的想法。很快的,我以自己卓越的健忘淡化了這件事,直到有一天走在校園小道上,那天正好期考補考剛結束,一切都很順利,我晃蕩蕩地一個人走著,不時偏臉留意著四周,發現有一人直直地朝我走過來,我習慣性地朝左邊跨了幾步,那人還是直愣愣地迎面過來了。“韓穎”,他突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四周及其安靜,我感到自己的名字嗡地一聲爆破在耳邊,真是莫名其妙,這個人居然認識我。我傻楞楞地站著,聽候發落般的等待著,下一秒是未知的。
“我,孟小偉,……還你錢。”他指尖夾著一張五元的人民幣朝我晃蕩了幾下,看到他的臉,我全想起來了。
“呵呵,還真還,這事兒我都完全忘了,嚇我一跳。”
“你那天就那樣走掉,還好,找著了,都怪世界太小,想賴賬都不行。”
“那要怎樣啊,我一向都那樣。”
“嗯,吃飯沒,請你吃東西。”孟小偉頓了頓說。
“還沒,不知道吃什么。”我有些郁悶了,在吃飯的事情上,我最忌諱別人跟我提吃什么這個問題,這差點使我神經衰弱,一想起寢室里面關于吃的討論,我的腦袋爆炸的心思都有了。“那就隨便了,我吃什么你跟著吃什么。”孟小偉發話了,聽到這么一句,我莫名地興奮起來。
“你怎么不問問我呀,征求意見。”路上我這么問了一句,孟小偉神經兮兮地咧嘴笑了一下,沒說話。幾分鐘過去,拐了幾個彎之后,我看到了那家面館,那老板飄忽的臉,他還是老樣子,站在店門外,朝每一個人送上去一個笑臉。孟小偉和上次一樣很快吃完了,我一抬頭就看到他楞楞的眼神。
“還讓不讓人吃飯了,老這樣盯著吃得下去嗎?”我不滿地嘟囔,我討厭別人盯著我,尤其吃飯的時候。孟小偉無聲地咧了下嘴,有些羞澀的,他這么一笑,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這次還要像上次那樣走嗎?”孟小偉俯身問我。
“不知道。”我不經思索地敷衍了一句。奇怪的是那天以后,我總能夠時不時的在某個地方看到孟小偉,他瘦長的身影在我的視線里就那樣從東往西,又從西往東地來回漂移。“孟小偉”,有時候,我的腦袋里會冷不防地冒出這三個字。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天的風越來越涼,套上毛衣,也免不了涼氣的侵襲,轉眼間,秋天已經無處不在了。
期間,小澤間斷地來過幾次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溫柔而破碎。
“穎穎,想我嗎?”他總這么問。
小澤還是那樣,每聽到這樣的口吻,我的心里難過而滿是擔憂,什么時候,小澤,這個男孩子才會真正長大,他似乎一直都那么在乎別人的態度,他沒有屬于自己的哀樂,只在別人的世界短暫的停留,得些瑣碎輕浮的撫慰。
“沒有。”我總是簡短地回答他,然后電話那頭一陣嘆息,我的心疼疼的。
“小澤,愛只會在平靜的心頭泛起,那些浮躁凌厲的人,只是害怕寂寞。”我想告訴小澤,可是,這真對嗎?事實上,愛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樣不清楚。到后來我發現是我的不原諒,我壓根沒有原諒小澤,我不知道他跟多少女孩子說過同樣的話,又或者我已經原諒,只是對愛,失去了信心。在小澤的世界里,我筋疲力盡,再無法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