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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明明滅滅間

  • 被風圈住的耳朵
  • 莫揚塵
  • 5228字
  • 2009-12-12 23:13:35

在下文中學的幾年間,我漸漸接受了另一種家庭生活模式,而我爸之所以送我去我舅家,大概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我舅媽和我舅舅是教師,而且恰恰是下文中學的教師。我尤其不能習慣跟老師朝夕相處的日子,即使我舅舅和舅媽。剛去舅舅家那會,我一天到晚都說不上幾句話,我舅媽是個特細心的女人,她趁我出門給我爸媽打電話,說穎穎這孩子是不是想家了,穎穎這孩子怕生嗎,我媽在電話里嘿嘿笑,她是高興呀,聽我舅媽這么說,我媽的心一下子放在肚子里了,我媽滿以為離了她和我爸的視線,我會玩瘋了,可我舅媽的擔憂使她徹底放了心。

每天早上,我和舅媽、舅舅一塊起床,我們三人中舅媽是起得最早的,當我還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廚房就間歇地傳來一兩下杯盤碰撞聲,舅媽為我和舅舅做早餐了,我心里這么一想,舅媽和我媽的臉在我腦袋里湊一塊了,我媽幾十年來如一日的動作,原來和舅媽是相似的,那么,是不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不能睡安穩的覺,得擔著這一份心。

我唯一的表哥已經高中畢業,他在南方的一所大學學習計算機專業。每年寒暑假他都會搭車遠遠地跑回家,而我這時候多半都已經回家過年,這樣輾轉間我們兩個人幾年都沒有見過幾次面。我表哥個頭很高,是典型的北方帥小伙,他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句話里總有一種無形的東西深深地將我的心吸引過去。過完除夕到了正月的最初幾天,我和表哥去姥姥住的地方拜訪老人家,這是一直以來的慣例,而外姥姥雖然一把年紀,卻不失活波,她幽默而開朗的性格常常逗笑一桌人。

“穎穎呀,你媽最近怎么再沒有跟我提起你,你跟姥姥說說,你在學校都干了些啥,姥姥替你保密。”外婆瞇著眼睛,她的牙齒很早就全部脫落了,她每說一句話,都要謹慎的往里收住雙唇,她的下巴在這時候大幅度向外突出,形成十分可愛的形狀。我表哥則緊抿嘴巴,不到萬不得已他從不出聲,似乎他的言辭中藏匿著再珍貴不過的東西,一張嘴它就會飛走。

“姥姥,瞧你說得,我在學校呀,可是乖得很,從不亂吵亂嚷,哪像我表哥,他從前在學校可是出名的壞呢。”我從盤子里拿起一只橘子,邊剝皮邊瞅著我表哥。他整潔的臉浮著一層默然的寂寥,我不知道我表哥在想什么,十分出神的樣子。

我姥姥在桌邊摸著我表哥的一只手,然后她抓著那只變了尺寸的手。聲音扯得長長的說我的俊呀,可是越來越不愛說話了,你爸爸如你這般大那會,也是這樣的一張臉,掛著沒有知覺的表情,后來你爸年長些就開始說話了,他不再板著臉好像人家欠他的,而是見誰都熱情得很,俊呀,你呆在學校要被慣壞的,人家女孩子在學校里可以一邊長臉蛋一邊學知識,俊你可不能這樣,我還跟你爸說呢,你這個兒也長了,肩膀也寬了,不能老在學校清閑。我表哥的臉不再皺皺的毫無表情,姥姥你這話我愛聽,可也太封建了點,你那些男尊女卑的思想早過時了,現在男女都平等了,你還不放下你那套,女孩子光有張臉活不下去的,終有一天一樣沿街乞討。我外婆聽我表哥這么說,點點頭滿意的咯咯笑。

如果表哥戀愛了,會有個怎樣的女朋友呢,對這個問題我很好奇,但是我表哥似乎還沒有過一個女朋友。表哥,俊俊表哥,我喜歡這一前一后的稱呼,我表哥叫陳俊,人如其名。小時候我放肆的喊他的名字,如同一只尾巴一般地纏著他,用我媽的話說這孩子就跟她表哥親。我在受委屈后蹭著表哥把鼻涕眼淚一股腦抹在他的衣服上,我表哥大我四歲,他說穎穎你真是個愛哭鬼,看你長大后誰要你,你一哭人家就煩透了,誰還有心思再理會你呢。

“管他呢,管他呢……”我哭喪著臉,一百個不情愿,我表哥嘆一口氣,無奈的望著我,一會兒他彎下身,把臉貼著我濕漉漉的臉頰,一動不動的,我就不再哭了。

“俊俊哥哥,俊哥哥……”我躲開他的臉,頑皮地喊他,我表哥的臉紅通通的,他沖我笑笑。

“穎穎,答應哥,以后別再哭了,看看你哭的樣子,難看死了。”他拂動我額前的劉海,語氣堅定而認真。

“嗯,好,不再哭了。”我細致地點點頭。

初中畢業那一年,我十五歲。俊表哥十九歲。坐在外婆家的木桃椅子上,表哥那張臉愈加棱角分明,他突出的喉結一上一下,很有節奏感,眼睛比從前更加明亮,俊表哥給我一種清清爽爽的直覺,和他走在一起,我有些略微的不自然。他很大方地喊我的名字,有時候趁我不留意,拿手指快速地刮一下我的鼻子,俊表哥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溫暖而叫我心顫的東西。

“穎穎,你果然和我想象的一個樣子。”表哥拉著我的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量,我想抽回那只手,但是怕驚動他。

“哦,是嗎,哥把我想像成什么樣子了?”我的臉熱熱的,羞怯而無知地問。

“呵呵,秘密,不告訴你。”俊表哥放開我的手。眼睛里突然有了幾分傷感。

“穎穎,我有話對你說。你想聽嗎?”等了一會,他繞至我的身后,聲音溫柔而潮濕。

“呵呵,哥哥要說什么就盡管說好了,怎么婆婆麻麻的?”我笑了一下,我感覺俊表哥有十分重要的話說給我,可是它是什么,我猜不出來,我只能從他的語氣中感到這一點。

“穎穎,你真是個傻丫頭,要快些長大”,我表哥停頓了好一會,半晌,他用低沉的腔調接著說,“你長大了,就可以照顧自己了,這樣我就放心了。”

“呵呵,哥,你怎么說這樣的話,我當然會長大了,我要自己照顧自己嘛。”

“嗯,那就好,這樣就好。”俊表哥不再說話。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俊表哥斷斷續續的話似乎隱含著另一種意思,可它表示了什么,我想來想去沒法明白。我想俊表哥一定遇上困難了,一個很難作出抉擇的困難,我想幫助他,可要如何幫助,我沒一點主意。想到俊表哥從前對我的種種關心和愛護,我的枕頭在黑暗中濕了一大片。俊表哥到底在遭受何種煎熬,他過得似乎并不輕松,想到這里我又淌了幾股眼淚。

小澤當兵去了,我媽和我爸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突然說了這么一句。“那孩子也真是不懂事,沒了爸爸,她媽辛辛苦苦一心想供他上大學,可他倒好,一門心思全不在學習上,在學校又是交女朋友又是打架。我爸說著說著有點激動了。”

“別這么說,大人又豈能真正明白孩子呢,小澤一定是受了打擊一時想不開,那孩子正派呢,心底也好,可不像你說得那么不堪。”別看我媽這個人平時不言不語的,可到了關鍵時候,她的話總是很中聽。

我爸轉過臉望了我媽一眼,“怪不得呢,依我看來,在你眼中,只要是個孩子,八成都是善良可愛的,不管犯了什么過錯。”

“我可沒有這么說過。”我媽低著頭織幾針毛衣,再抬起頭掃幾眼電視機。

“媽,誰說的呀,誰說小澤當兵去了。他一定考得上高中的。”我不服氣地瞪了一眼我媽,連著我爸,他對小澤的評價就讓我極為不滿了。

“你不知道呀,小澤自己說的,考上了也不去上,他親口說自己要去當兵,為這事你阿姨都哭了好幾次了。”我媽吃驚的望著我,顯然有責備的意思。

我在下文中學的幾年里,每隔幾周就會收到一封來自文華中學的信,下文中學在城區偏遠的東頭,而文華中學則在西頭,兩所中學距離遙遠,小澤在我轉校的第一周就寄了一封信給我。

“穎穎,我不知道你為什么突然轉學了。開學已經幾周,從假期算起,我們已經整整幾個月不見了。我爸,我不想再提起,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這樣離我和我媽而去,他說會有天堂一類光明的地方,自己就呆在那里繼續未完的生活,可是那里沒有我也沒有我媽,他大概會忘了我們,我有些擔心。……可他應該會看得到我們,天堂是個好地方,我爸告訴我。”收到這封信,我哭得一塌糊涂,比起小澤,我還有什么資格再一味的埋怨,我在這種情緒下將小澤的處境和我做了對比,心里又難過又慚愧,可是我不想回信給小澤,我把那封信壓在桌兜最底層,小澤的第一封信背負著我的一大疊書,躺在我的桌兜里。

我和菜頭的關系緩和后,完全沒有了之前身心疲憊的感覺,可不久之后,我開始厭惡這種潛在的交換,拋下背負的內疚是我接近菜頭的目的嗎,我是不是真想借此來驅散那些殘留的罪責。菜頭完全變了,他看到我似乎異常的高興,我喊一聲菜頭,他很干脆的哎一聲,等他走遠了,我覺得這種招呼真是無趣極了,可是卻能夠帶給菜頭快樂的安慰,看到他高高興興的走過去,我的心情也頓時好起來。我想這就是交流吧,一個人在某些時候擺脫孤獨的自己,和另一個或熟悉或陌生的人來一場真誠的面對,我以前總覺得這沒有必要,所以盡量在自己的生活中遵循著簡潔的原則,并在很多方面一步步的把這種原則轉化為我的風格。

我初三的那個夏天,收到了第一封情書。那些寫在粉色信紙上的句子,像一團火焰,我怎么都沒有辦法一次連續看完。那天我照常翻開課本,一個淺色的信封從書冊里滑落,我懷著不安的心情細細看了幾眼,正是早讀時間,當我意識到是一個男孩子的筆跡時心里慌亂極了,我把那信塞進語文課本連同書一塊深深投進了書包,我有些憎惡那個寫信的人,他有什么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呀,非得寫這么一個東西,他居然連聲招呼都沒有就把它夾我書里面,有那么幾秒,我真想把它交給老師。我忐忑不安地瞄了幾次小白和宋,求助的yu望在心里不時地升騰,可眼見小白和宋的認真勁,我打消了那念頭。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處置這封信,嚴守秘密是一定的,不能讓任何一個人察覺到。扔進垃圾箱吧,可是如果來陣風就不妙了,這樣做等于自己暴露目標。丟在某個荒涼的地方但又擔心被別人撿了去,干脆燒掉吧,可是肯定要引起注意的。到最后,那封信還是在我的書包里,整整一天如果有個同學站在我的桌邊,我就禁不住一陣提心吊膽,仿佛那封信就在那個人的眼皮底下。我像做了虧心事似的,心虛極了。小白和宋打打鬧鬧,有時候她們會突然把對彼此的熱情轉移到我身上,我的心就縮得緊緊的,要是兩個瘋丫頭中的任何一個突然翻起我的書包就慘了,因此,我表現的十分冷淡,生怕招惹了她們引起麻煩。幸運的是,小白和宋,并沒有發覺,我成功的埋過了所有人,我自己都沒有看過那份情書就把它燒掉了。燒了后我在短短的時間里松了一口氣,緊跟著有那么幾分后悔,信里到底寫了什么,到底是誰寫的呢,猜想了會兒我開始嘲笑自己,韓穎穎呀韓穎穎,你原來還有這種苦惱,管他是誰呢,不是侵犯了你,你就讓他化為灰燼嗎。我自以為是的倔強和傲慢毀掉了一個男孩子的期待,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想說些什么,或許,只是想和我成為單純的朋友,可是在下文中學,我讀初中的那會,這種渴望和期待簡直十惡不赦,不可原諒,我覺得這種私下的動作是卑劣的,起碼不怎么光明磊落。

對小澤的有意疏離,我心里是難過的,忙碌而緊張的復習之余透過教室窗戶看到校園里追逐嬉鬧的小孩子,他們的歡聲笑語和彼此間的熟識都會使我無比清晰的意識到小澤的存在和不可或缺,他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分子,即使相隔很遠,但那種舒心的安慰,常常在一件平常小事上,都可以得到真實的體現。

“穎穎,怎么不回我的信,想念你是我在文華每天必不可少的課程,校園的花開得很好了,我多想帶著你,像我們從前一樣,偷偷地摘一朵,你在下文還好嗎,有想過我嗎?”小澤的來信已經積了厚厚一疊,我把它們拿在手里時沉甸甸的,那些信猶如我繁重的心事,瞬間疊起層層波浪,游走在那個炎熱而氣悶的夏天。當蟬的鳴唱愈加聒噪;當層層樹葉長得更密更嚴;當午后一兩點的天邊迅速云集黑壓壓的大片大片云朵;當一陣陣預示雷雨閃電的狂風席卷過大地;當操場浮動著紅紅綠綠的塑料掉;當大滴大滴的雨點拍打著冒著干燥的熱氣的大地,當清新芬芳的泥土味撲鼻而來,不管是小白、宋,或者菜頭,還有小澤,我們就要在這個特征鮮明的夏天畢業了。班級的同學都在傳遞留言冊,各種顏色的留言薄傳來傳去,把那些平常放在肚子里面的話盡數寫出來,我的心里是難過的。我們就要分離了,下文中學的初中不再是我們這幫人的天下了,下文中學的歷史記憶中,某一天可能會徹底抹去我們的印記,我想起煙霧籠罩的清晨,霧還沒有散去,到處一片朦朧,這個世界就是霧的天下,萬事萬物在霧的遮掩下統統隱去,可當霧散去,一切又是原來的樣子。我覺得自己和霧很相似,下文中學只是我的一個驛站,稍息片刻,我又得繼續上路了。只不過我的下一站不用大費周折,只是換換教學樓,換幾個任課老師,高中三年我還得在下文度過。

宋則去了另一所學校,她的分數沒有達到下文招考的標準,看著我和小白在下文雙雙出入,宋難過得直掉眼淚。菜頭去了三中,再沒有了聯系,我的留言冊上面,沒留下他的任何痕跡。小澤則死活不再讀書了,我在巷子口遇見過他幾次,小澤的頭發長長的,遮住了半邊臉,我沒有看清他的眼睛,他挽著一個女孩子又說又笑,看到我走過來并不躲避,大大方方的做著親密的動作,又一次,他居然當著我的面吻了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猛地一聲尖叫,小澤揚揚手指的點了一根煙叼在嘴角,時不時沖女孩的臉噴一口煙。我無法理解小澤何以變成這種模樣,他入伍的那天,我沒有去參加送行儀式,聽我媽說,小澤在巷子口站了好久,直到最后一班車要走了才拖著行李上車。

小澤媽來過我家幾次,她的鬢角已經有了幾絲白發,她完全不是那個談笑風生的女人了,我小時候,小澤媽和我媽常常坐在一處聊天,小澤媽說話聲音清亮婉轉,很有韻律,聽起來讓人很舒服,那語調中洋溢著一股透徹的快樂,可現在沙發上面的女人沉默了,我媽說著話,她則緘默不語,陷入為我所不解的沉思中。她偶爾來一聲綿長的嘆息,似乎要把那些沉在肚里的怨氣完全吐出來,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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