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渾渾噩噩中過去了一天又一天，這樣的狀態下，我始終沒有想起過一個人。

后來即便我常懷著無比愧疚的心情，長久地站立在鄉下的那一塊墓地前，心里還是留有大塊大塊的空缺。

外婆走得太緊太急，我甚至沒有來得及見上一面，當所有的親人匆匆趕過去，她已經不省人事。我媽后來常常跟我講起進門后看到的那一幕：外婆安靜地閉著眼睛，她躺在那張陪伴了自己好幾十年的小床上，神情安逸。沒有絲毫的痛苦，也沒有半點掙扎的痕跡。我想她也許真的太累了，以至于永遠地睡過去了。

呆在下文中學，究竟是什么東西讓我分身乏術，我竟然在三個學期不曾看望過外婆一次，現在當我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小臥室里，聽著一首名為《水邊的阿狄麗娜》的輕音樂，沉重的負罪感壓著我。

我無法從曲子里面獲取任何輕松愉悅的信息，我只想流淚，靜靜的流淚，可是我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有，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來。從外婆辭世的那一天起，到目前為止我都沒有因此事流一滴眼淚。

用什么來形容我的悲傷呢？

有一種痛，只能痛在心里，它是無聲的，可是你總能聽到不間斷的回聲，不管時間向前推進了多少年，外婆的辭世就是我心底無法淡忘的硬傷。

小時候，我常常一個人呆在個寧靜的地方，想一些哀傷的事情，想著想著就不覺淚流滿面，我并不用手去擦那眼淚，任憑淚水打濕臉頰，濕了衣襟也沒有關系。到后來我喜歡上了這種流淚的感覺，把自己完全沉沒在一片憂郁的情緒中，所有不明的哀愁，所有的感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滿都在這淚水中慢慢沖刷，直到變得無足輕重，我也就不再掉眼淚了。

也許，這是個變態的小孩才會干的事情，可我并不以為然，找到自己的發泄途徑，找到自己這不好嗎，我享受這個。

外婆的墳冢坐落在山坡的一角，一到春天，漫山的野花。我知道她是愛這地方的，不管從前他和外公曾有過怎樣一段徹心的回憶，不管她年輕時遭遇過怎樣的磨折，這是她呆了一輩子的地方，已經融為生命的一部分，永遠不可分了。

我的外婆，一個地主家庭的千金小姐，聽我媽講在她還小的那會兒，外婆常常會說些舊式地主家庭的闊綽生活，盛飯菜的杯盤一類都有講究，雇來的仆人無不俯首帖耳，對雇家惟命是從。作為千金，外婆并不喜歡這類優裕的生活，她的眼里，寬闊華麗的門庭之上不過殘留微弱的呼吸，衣來張手飯來張口的生活腐化而缺乏生氣，她不顧家人的百般阻撓誓死和外公相守在一起，后來她終于脫離了家庭，開始了自己艱難的生活。我無法想象她為愛情付出了怎樣的努力，這總使我想起張愛玲的一句話：這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當我的外婆手捧著神圣的愛情，出現在外公的小茅屋前，她的心里究竟是何樣的驚喜而無助，她終于如愿以償，可以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可是這愛情卻以親情做了代價，她的后方，那片她出落的牧地已經一片荒蕪。

生命如此短暫，彈指一揮間便是幾十年的光陰。

“穎穎，你也別太難過了。”我媽安慰我。

我媽知道在我的心里，某些時候，外婆的位置遠遠勝過自己。

我媽沒有說錯，一張核桃似的臉很早以前就刻印在了我稚嫩的生命里，外婆很親，是那種不隔一層紙的親。

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也許，一個看透了，一個懵懂無知。看透了就無所謂了，隨你怎么變化，我只顧干自己的事情就是了，而懵懂無知的那個，因為不知利害，也就沒有顧忌。看似兩種完全不同的性質湊到一起，實際上他們是沒有差別的，貼的最近的。

“穎穎，外婆是要看著你出嫁的。”我坐在外婆屋外的長條板凳上，無聊地甩著兩條腿，我的兩只腳一前一后地在半空來回擺動。

外婆喃喃地說。

“我才不要出嫁呢，出嫁有什么好，討厭出嫁。”那時候我還在初中，自然不明白這話里的期冀。

“出嫁是不好，不過外婆覺得好呀，你這狡猾孩子從此就有人管束了，再由不得你嘍！”外婆得意地望著我。

她這話說得精氣神十足，就連臉上都透著難得的瀟灑。

“外婆好討厭，不要和你說話！”我嘟著嘴巴，眜了外婆一眼。

外婆只顧仰著臉咯咯地笑，并不理睬我。

我越發有些憋氣。

“老太婆，瞧你那得意勁！”

在外人面前我從來不這么和外婆說話，可是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從來都可以無所顧忌。

“得意怎么啦，你這狡猾孩子！”

外婆并不讓著我，只顧說自個人兒的話。

老太太精神充沛，和我在一起從來不服老，是的，在我心里，她不是一個老人，一個長輩，而是我的伙伴，親密的伙伴。

都說人生何處不相逢，我不知道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來世一類的東西，可我相信造化，是外婆，慈愛的外婆使我確信了這一點，我的生命中能夠遇見她，并且一起度過那么多值得回憶的歲月，這不就是莫大的造化嗎？

老人的身板不結實了，沒有敵過深秋的涼意。外婆說：孩子，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老了以后身體總會一天天涼下去的，直到沒有了溫度。

“看你說得，怎么可能，人的體溫是恒定的，外婆也不用拿這個來糊弄我。”我頗不以為然，還有點輕視外婆。

自從我知道了一些常識性的東西后，常常顯得很驕傲，似乎已經擺脫了愚昧和無知，在聽到外婆的話后，我感到一絲欣喜，因為并不是老人就有道理。

“孩子，這是千真萬確的！”外婆用固執的眼神看著我，她盯得很緊，仿佛我會從她的視線中突然逃走。

“那你說說是為什么呢？”

如果外婆的解釋無法說服我，她自然就沒理了。

“你外婆我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心涼了，身子也涼了。”

我當即撲過去，一頭撲在外婆的懷里，我的手像一條小蛇的軀體，靈活地鉆進伸外婆的衣袖。

“咯咯咯……”外婆一陣傻笑。

我有些莫名其妙的望著她，看她一切如常，也便不再談這個。

“如果有一天外婆要死了，那么外婆要悄悄地死去，不攪擾任何一個人。”

我討厭這樣的話，我的外婆不會死去的，永遠不會。

“煩死了，不要說死，你怎么會死呢！”我沖著外婆大吼一聲。

“呵呵，任何人都要死去的，我也一樣，這沒有例外，外婆并不害怕！”她神色淡定。

“就是不能死，你要死了，我就一直恨你！”我狠命地用雙眼扣著外婆。

“外婆沒什么不放心的，外婆很寬心。”

我的眼淚已經涌出了眼眶，外婆還在說，她仰著臉，渾濁的眼珠子都不怎么轉。

“你個老太太真的很討厭！”我抹了一把臉，咬著牙齒。

“咯咯咯……”又是一陣笑。

我無趣地走開了，心中卻憤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