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陳俊曾經一度認為我是個“愛哭鬼”。

“愛哭鬼”是表哥給我的外號。

童年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呆在外婆身邊，那時候只要是假期，我一定會見到表哥，我們兩個人整天在一起胡攪蠻纏。

我的確是個愛哭鬼。我自己都這么認為了，那就確定無疑了。貌似我是最受不得委屈的，因為我從來沒有受過委屈，但是又似乎在時刻受委屈，要不又怎么會老是去哭呢，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無緣無故就哭就掉眼淚的人。

而我一直難以理解一個人何來那么多眼淚。淚水伴著你，在那些情緒高漲的時候，只要得到情感的呼應，它們就招之即來，卻并不曾揮之即去。情感的跨度是必須的，而你不可能在達到巔峰的狀態后，馬上由巔峰恢復平穩，這兩種狀態的轉變過程，對我而言就是基于淚水的一種宣泄。

“是不是果真有前生之說呢？”我長久地思考這個問題。

當黛玉的眼淚又一次滑落腮邊，我似乎醒悟了一些，所謂的前生，只不過是此生的遺憾。遺憾終是遺憾，前生這種說法，似乎是打了個圓場，含蓄的告訴你，此生你就擺脫不了這種缺陷，不管如何你也擺脫不了。

在我的意識里，前生是天馬行空一般的迷信，很藝術化的迷信。它就像一個影子揮之不去。

“表哥，你知道前生嗎，就是上輩子？”我表哥端著一杯冰啤酒，坐在沙發上一邊津津有味地翻一本雜志。

他愣了一會兒，足足看了我兩分鐘。

“穎穎，怎么突然這么問？”似乎我的問題嚇到他了。

“沒什么，就是問問唄，經常聽到別人說前生呢，很多書里不也這么寫嗎?！?

“書是虛構的，假的，哪有什么前生呢，唉……”我表哥同時嘆了一口氣。

“你態度不端正，什么呀，就知道在我面前裝深沉?！蔽也恍嫉匦绷吮砀缫谎邸?

“穎穎，這個傻丫頭?！北砀缋^續翻著雜志。

我覺得自己在表哥這里受了冷落。

“我源源不斷的淚水該還給誰呢？”望著鏡子里雙眼紅腫的自己，我常常很犯愁。

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的意義在什么地方，除了作為家庭的一份子，是爸媽生命的一部分，是周圍人生命的一部分，是社會的一部分，是我自己的主宰，那么還有沒有別的？

每當看見那些腳步蹣跚的老人，面容可愛的小孩以及優美的風景，還有親人間濃烈的親情，朋友間至真至純的友誼，這些都會召來我的眼淚。我開始害怕流淚，尤其在人多的地方，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掉眼淚是怎樣一件叫人不可理解的事，可是為什么又得非讓別人理解呢，不理解也好，可我還是十二分的介意。這是令人絕望的事情，我害怕思考這個，在乎別人的感受使我愈發覺得受了某種無形的控制。

“穎穎，也許不要胡思亂想才好。”表哥說。

“可是什么是胡思亂想，什么不算是呢？”胡思亂想的也許就是無奈至極而造出這個詞的人吧。

“表哥要你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有些問題不想也罷?！北砀绺咧挟厴I后，全然另一個人的樣子，他變了,這是事實，一個我無法接受的事實。

當一個人長大，漸漸成熟，他就不可避免地拒絕了對一些事情的思考，因為他發現思考并不能改變什么，思考只有徒增煩惱，這是多么世俗的想法，我的表哥，也染上了這種世俗的東西嗎？

我一直在逃避世俗，在我心里，世俗是魔鬼，惟恐避之不及。

可是在我奮力躲避的同時，我身邊的人卻一一走向了世俗。

這是多么令人難堪的事情，只是我愚蠢嗎，我尷尬地望著那些回歸“正道”的人，用觀察一只怪物的神情。我渴望一種顛覆，對，徹底的顛覆，最好把眼前的天地變成我期待中的樣子。

“孩子，不要強迫自己變得那么自私，如果不行就別再逞強了，做你能力范圍之內的事情?！蔽以谖覌屓彳浀穆曊{里又一次流淚了，我哭得稀里嘩啦，似乎某個我深愛著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能不能不要看穿我？”

可實際上我渴望有人能夠懂我，卻不希望這人是我爸或者我媽，可是最先看穿我的人的總是我爸和我媽。這讓我覺得他們在我的生活中無孔不入，在家的日子幾乎有些類似監視。

也許這只是我太過任性，習慣鬧小脾氣，對待任何東西都非要投射上自己的影子，一個人是有限的，哪有太多的精力可供分散，四周稠密度越來越大的人群已經難以應付了，還要分出部分情感給花草之類的生物，這純粹有點狂妄，不只天高地厚，可我就喜歡這樣活著，以自己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我眼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不同尋常的，都有它們自己的意義，都有我們共同的意義。

誰都不要來否定我，不管我將以怎樣的方式生活，即使這樣活著很累。

有一天，我也會同所有的人一樣，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個世界，這是無法避免的結果，這是人生自然的過程。當外婆辭世，我的痛苦雖然使我沒能及時留下一滴難過的淚水，我的臉頰沒能和很多人一樣在瞬間濕漉漉，我的心，不單單接受了外婆辭世的事實，我知道誰都會離去，包括我，在將來的一天。那么，我們如何對待眼下的生活，死者安息，我只希望外婆脫離現世之后，她虛無的生命從此可以安歇，死并不是終結，對于活著的人不是，對于死了的人更不是。生命的終結是那么自然，生命的延續也是自然的，無需多說什么，一切都在默然中繼續。

我不再喜歡問自己為什么流淚，我的生命不只是還淚的過程，不只是情感的宣泄，我要理智地看待一切自然的現象，而不是用自己的思維粗暴地打斷它們在我周圍的陸續上演。

做一個腳踏實地的人，我爸經常這么說，現在我忽然間明白了這個道理，“腳踏實地”，這是個美妙的詞，雖然毫無華美可言，樸實得讓人有些難受，這就是現實，就是我所面對的這個世界，它樸實無華。

房間里的那幅畫還掛在原來的位置，它對我又有了新的意義。多么好的老師，在想起她的同時，我想到了一個人，不知道宋過得好不好，在下文初中的三年間，她始終扮著姐姐的角色，讓我著實過足了虛榮的癮，我想我的幸福除了來自爸媽的關懷和愛護，還有一群人，他們始終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我沒有什么好懼怕的，我擁有最堅實的后盾。

于是我不再多想，不再胡思亂想，認認真真地做起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