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仰望
- 被風圈住的耳朵
- 莫揚塵
- 5194字
- 2010-03-26 12:03:19
小白有些日子不和我在一起了,關于撇子連長的傳言也不再是新鮮的話題。炮火連在遭遇這一重創后,所有的成員都一下子陷入群龍無首的盲亂狀態中,據說撇子交代手下散伙,不再推選新的首領,這對于下文中學膽小怕事的同學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喜訊,他們再不用提心吊膽地生活在這個校園,試想有誰愿意懷抱一顆定時炸彈誠惶誠恐地過活呢?
然而在一些人歡慶的同時,另外一些愛看熱鬧的人卻顯得些許失落。一種平靜的生活并不受所有人的喜愛,有一些人天生好動,喜歡在動亂中穿行,哪怕有一天會惹禍上身。
我以前曾經認為自己就是這種人。太過平穩的日子簡直就是受折磨,可是我并不希望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的好動,無非是希望生活不要太過規律,比如早上八點必須吃早飯,中午十二點則是午飯時間,下午兩點必須睡午覺,這種規矩的日子讓人十分難受,因此我總喜歡搗蛋,哪怕這樣的局面有一點點改變也是好的。所以我會在大伙休息的時候偷偷溜出來在校園里獨個逛蕩一圈。會在上課的時候借口去廁所,卻一個人東轉轉西逛逛找個有涼蔭的地方蹲坐著看來來往往的路人,有時候我會碰見一兩個其他年級的老師,他們笑瞇瞇地走過來從我身旁經過,有時候他們會用一種十分不解的眼神望向我,那意思好像在說:上課的時候,你這個同學怎么呆在外面,一定是闖禍了,被罰站呢是不是,那你還不認真點,一點知錯的意思都沒有。
我只沖這些老師笑笑,好像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似地站直身子,等他們走過去,再隨意地蹲坐在某個地方,繼續胡思亂想。
很多次我坐在樹蔭下,那是早晨的最后一節課,大概是十一點多鐘的樣子,上午沒課的老師們開始拎著兩只水壺提開水,也有一些老師開始三五結隊地朝飯堂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又說又笑。這些老師動作慢悠悠地,看上去懶散而悠閑。我討厭老師們這種樣子,男老師腆著肚皮,顯得十足貪婪,而女老師的聲音又細又尖,總之很刺耳,好像有天大的消息似的。可是有一個人是例外,她從來不和其他老師一起,而是獨個地來來去去。后來我才從舅媽那里得知她是一個新調來的美術老師,到目前為止在下文中學僅僅呆了不到兩年的時間。
在仔細研究了舅舅和舅媽的課表之后,我開始了大規模的逃課,每天早晨的最后一節課成了我的自由活動時間。很多功課我已經在前一天趁早預習過,因此逃課并沒有影響我的成績。
有一天數學老師讓我在黑板做一道題目,那道題目正好是當天早晨的學習內容,我很快做好了,而且思路很清晰,數學老師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拿狐疑的眼神打量了我幾眼,輕輕一揮手示意我歸坐,那一刻我心里甚至有點佩服自己,多少有些得意洋洋。
“穎穎,你最近學習怎么樣,有沒有什么困難?”舅舅突然在午飯的時候問我。
他并不看我,只是漫不經心地,似乎是無意間提起。他的神情更好像是自己這段時間很忙,沒有顧上我,有些愧疚。
我看出來了,舅舅知道我逃課的事情了。只不過是借這幾句話提醒我,他是一個語文老師,總是習慣于對一個人旁敲側擊,點到為止。
舅舅含蓄的氣質,很讓我喜歡。他是一個溫和的人,舉手投足間都那么有尺度,很有把握的樣子。
“沒有呀,挺好的,課程都挺簡單的,剛考完月考,感覺還行。”我也裝著漫不經心的。
“哦,是嗎,那就好,學習要抓緊,千萬別給耽擱了,沒事多看看其他方面的書,知識面一定要廣!”
“嗯,好的,舅舅我知道了!”
舅媽笑瞇瞇地看著我和舅舅倆,直往我碗里面夾一塊一塊的排骨。我邊扒飯邊拿眼睛偷偷地瞟了兩眼舅舅舅媽,看他們神色鎮定,這才徹底地松了一口氣。
我心里有些不好受,我應該好好管管自己了,不能再由著性子給每個人添麻煩。舅舅和舅媽肯定和代課老師有談話,在學校他們都是十分優秀的老師,我給他們臉上抹黑了,別人會怎么看待這件事情呢。
可是我真的想擁有自己的空間,早上十一點多鐘不是我的學習時間,我已經完全沒有精力了,坐在教室里面也只是白白浪費光陰,還會影響到老師的情緒,我該怎么辦呢?
掙扎了好久,我終于還是選擇自己的方式,早晨的最后一節課我干脆不再去上了。我把我的想法毫不保留地說給了我的班主任李老師。當班主任聽到我這個打算后,站在他的身后,我從一面鏡子里望見了一張因憤怒而扭曲變形的臉。
“韓穎,你不要因為自己的成績還勉強過得去,就跟學校談條件,你舅舅舅媽是特級教師怎么了,下文中學還能容許你鬧翻天!”
我怎么都沒有想到一句話會有這般立竿見影的效果。
“老師,我只是把我的想法告訴你,你要不同意就算了,何必牽扯到我舅舅舅媽呢,這事跟他們無關。”聽到班主任蠻不講理的言辭,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好啊,你還敢頂撞,像你這樣囂張的學生,呆在學校也是一個禍害。”班主任變了臉色。
“禍害?我禍害誰了?”
一股難言的委屈瞬間涌上心頭,不爭氣的眼淚又來了,即使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千萬別這樣,千萬別這樣,都沒用的。我站在班主任的辦公室哭了起來。
“你哭啥呢?”班主任見我哭了,馬上一臉難色。
就這樣僵持了好一陣子,班主任終于說話了。
“好了,你別哭了,你現在回教室去,馬上!”他的語氣很堅決。
我已經不想去任何地方了,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只一個勁地抹眼淚。我是一個禍害嗎,我真的是個禍害嗎?
是的,我在文華上學上得好好的,可是我不樂意非得轉學,現在到了下文,又不好好上課,還給舅舅舅媽惹事,我傷害了小澤,疏遠了小白,現在又來要求不上課,這些是我該干的嗎?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原因,可誰能夠理解呢?
天空在我頭頂旋轉,大地在我腳下跟著高速旋轉,我感覺自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只有胸口一陣緊似一陣地收縮,快要窒息了一般,這個絕望的中午,一切的傷心和失望全部被我一下子記了起來,現在它們靠攏來,匯聚在我的四周,讓我沒有呼吸的余地。我忽然看不清楚自己眼前的一切,包括尷尬而憤怒的班主任,只覺得太累太累,必須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覺得整個腦袋針刺一般疼痛,當我嘗試著慢慢睜開眼睛,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使我有些焦灼。
舅舅舅媽守在床邊,還有我那個固執而不講理的班主任,我現在極其厭惡他,甚至覺得他有些可笑。再一轉頭,我一下子看見了小白,她的兩只眼睛水汪汪的,門口還聚著一堆班里的同學,所有的人都安安靜靜地呆著,大家一句話都不說。舅舅舅媽見我醒了,顯得十分激動,我舅媽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穎穎,穎穎,你可醒了,哪里不舒服啊,跟舅媽說。”
她的一只手撫mo著我的臉頰,漂亮的卷發垂掛著,一副倦容。
“就是呀,這孩子,哪來那么大的氣兒。”舅舅接話。
“有什么不開心的就要跟舅舅舅媽說,別憋心里啊。”舅媽那柔軟的腔調一上來,我又淌了很多眼淚,不同的是這些咸咸的液體那么溫暖。
舅媽拿手抹干了我的眼淚。
我朝小白的方向看過去,她靈動的眼睛一直盯著我這邊,我們的目光越過大伙的頭頂,在空中相遇。我歉疚地看過去,小白明白了,微微一笑,眨巴了幾下眼睛。
我知道一切都過去了,她從來都沒有真正生過我的氣。
班主任貓著腰插在一群同學中間,我刻意不去看他,好像他并不存在。
“穎穎,快跟班主任老師道個歉,你看看自己干的事兒。”舅媽拉著我的手。
“我不吭聲,卻把臉別了過去。”
班主任李老師尷尬地站在病房里,門口的同學這時都開始轉過臉來,很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我看,我就是不為所動。
“韓穎穎呀,這事老師跟你道歉了,老師不好,你的意見或許我應該好好考慮的。”李老師開始說話了。
他的每一個發音都毫無遺漏地撞上我的耳膜,我發現自己有些不忍聽下去。
不光李老師,我覺得每一個人都像一個謎,永遠不可能是一種樣子,這一刻是這樣,下一秒可能就是另外的模樣,那么有沒有一種恒久不變的東西,貫穿每一個人一生的生命。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存在這種東西,只是我還不知道而已。
躺在病床上,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我再也不逃課了,早晨的第四節課應該照樣上,我為什么不干點別的呢,我相信自己可以改變這種懶散的習慣。既然李老師已經跟我道歉,我也不好意思再“搗亂”了,事實上到現在為止我也不覺得自己當年的舉動是在搗亂。
一切又恢復正常。只是我再不能看到那位美麗的美術老師了,這是我最大的遺憾,在我的心里,下文中學的老師沒有人能夠比得上她。我媽告訴我不應該把兩個人拿在一起比較,這是不公平的。可是當你喜歡一個人,你就覺得她是最好的,再沒有人能夠和她相比,這樣一來不就是無形中已經進行比較了嗎。
當春天的風迎著面頰吹過來,我喜歡揚起頭,靜靜享受劉海被風輕輕托起的感覺,這一刻我總能夠想起外婆的話,外婆說小孩子不能夠用手指指著彩虹。這是個大晴天,天空沒有一絲云彩,我卻想起了彩虹。有時候一個念頭就會這么忽然閃出來,即使你從不曾有意識地提醒過自己。我想現在的我就是這個樣子,為什么會這樣。大腦是一個儲存器,不僅儲藏話語,還有圖像場景等等,這樣一來,也許有一天你在現實中間碰到與記憶中相似的東西,自然而然就會被拉回從前。
在我很小的時候,外婆就告訴我和表哥,小孩子不能夠用手指指彩虹,如果你指了,那么你的手指就會潰爛,流膿。
這是多么惡毒的咒語呀,可是每一個小孩子都謹記在心,而且十分小心翼翼,看到彩虹一點也不張揚,如同見了平常的東西。到底是誰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原因是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并不相信真會如外婆所講,所以在其他的孩子們都抬頭眼巴巴地望著天空那架美妙的彩虹的時候,我偷偷地伸出了一根指頭,直直地豎起來,長時間地拿指頭對著彩虹的方向。我的指頭并沒有我想象中疼痛的感覺,應該是毫無異樣的感覺,指得時間長了我甚至覺得這根指頭根本不存在,在眾人緊張的神情中我狡黠地笑了。
“又是一場騙局。”
可是我并不去揭穿它。
真是個狡猾的孩子,外婆時常會用狡猾來形容我。我朝外婆伸伸舌頭,我想外婆呀外婆,為什么每個大人都要這么對待小孩子,永遠不要把小孩子當做很白癡的樣子。
小孩子不應該被戲弄。
現在想來這樣一類謊言也許是出于安全的考慮。如果一個孩子見到彩虹一定會異常的興奮,手舞足蹈,對于平衡能力不好的孩子,說不準會發生什么事呢,跌倒、摔傷都有可能。
也就是在這樣的春天,迎著這樣的風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對,美術老師,我還沒來得及說起這位老師。
我逃課的一個早晨,不,準確點是中午,大概是十一點半的樣子,那時候我百無聊賴地坐在花園的圍墻上面。當我一個人的時候習慣以仰望的姿態發呆,什么都看,又好像什么都不看。就在我以這種似癡非癡的神情發呆的時候,這位老師走了過來,她的兩只手分別提了一只粉色的熱水瓶。她梳著馬尾,淺藍色的針織毛衣,淺色的牛仔褲,白色的運動鞋,整個人看起來干凈而精神。一種溫暖的微笑掛在腮邊,我有些不知所措,局促地站了起來。
“沒關系。”她的嗓音十分清亮。
那個早晨我忽然覺得眼前一亮,我似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生活的希望是什么呢,也許就是一個貼心的微笑所帶來的,就是一抹亮麗的色彩,就是打破死氣沉沉的常規,就是給你一次徹底呼吸的機會。
第二天她大概又是這個時候從昨天那個方向走過來,只不過換上了一身剪裁合體的套裝,端雅而大方。
“你怎么每天都在這里呢?”她顯得很吃驚。
“因為我不想上課,所以就在這里了。”
“你的姿勢很特別。”她簡單比劃了一下。
“哦,是嗎,這我倒不知道。”我不好意思地垂了下頭。
“感覺你不像其他學生,改天我給你畫張相吧。”她帶有征求的口吻說道。
“好的。謝謝老師。”我滿心歡喜,要知道還從來沒有人要求給我畫像呢,擺一個造型,然后別人把它畫出來,這一定十分有意思。我心里甭提有多興奮了。
第三天,我們又在老地方碰見,我幫她拎了一壺水,于是很自然的去了她的房間。房間并不很大,但是收拾得十分得體,一看就知道房間的主人是一個人十分講究品位的人。
房間的墻面上裝飾著很多畫作,有油畫,有水彩,有國畫,還有幾幅字。油畫掛在正墻面,也就是挨著床的那面墻,床是那種很有韻味的紅木雕花床。國畫和水彩則被安置在側墻,米色的墻體看起來十分舒適,再搭上水彩和國畫,又添了藝術的靈動和遐想。
她讓我坐在床邊隨意擺個姿勢,于是我又擺出了發呆的神情,半仰著頭,視線卻在她的房間四處掃來掃去。經常會聽到愛屋及烏這個詞,我對美術老師的喜歡是不是也是這樣,所以對她的房間也跟著產生了感情。可我在心里是這么認為的,房間也是她的一部分,它和她給我某種極其相似的感覺,所以我不由得對她的臥房也有了難以割舍的情感。
她像一個沉默而安靜的天使,全神貫注地樣子讓我有些想掉眼淚的沖動。一個如此熱愛繪畫的人,為什么不招人喜歡,豈不是很讓人憐惜。我想我還是那樣的一無所知,因為奇怪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的,我壓根不具備事事知悉的能力。她的眼睛依舊是第一日我看到時的那種滿帶希望和熱情的眼睛,在這樣的一雙眼睛注視下,我心里所有的煩悶全部消失不見了。
從來不知道一個人仰望的姿態會那么與眾不同,她含著淺淺的微笑從畫板上取下畫,然后遞給我。如今這幅畫還掛在我的臥室里,我用自己積攢下的零花錢為它裝了一個畫框,我想這是我截至目前收到的最特別最珍貴的禮物。
“給自己一個仰望的姿態,不管你身處何地,不管你的狀況有多么糟糕。”她把這畫命名“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