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爾佳府中上下一片哀傷。
我用白紙給寧兒畫了一張漫畫,畫上的她笑意盈盈。我還將她的眼睛畫得很大,比漫畫中那些公主都漂亮。只可惜終究是黑白的,染不上色了,要隔了陰陽來相見。我叫夏葉替我拿出去裱了起來,掛到寧兒出閣前的房間里,然后給她上了三支香。你我相識一場,緣淺,卻也不枉此遭。
這事情漸漸過去一些,但希誠和我卻似乎回復不到初初的快樂。他很早出門,又常到深夜才回來。有時跟著十四爺到邊塞,信也只是給他爸媽的。夏葉很替我們擔心,悄悄地問。我沒告訴她,心里知道是當初不讓他納妾,他不痛快了。過后又遇到他妹妹病重。也許是許多種情緒一起夾雜吧。
我不到宮里,就只能在這府邸四處走動,百無聊賴。
農歷十一月的北京已經是冬天,我受不了這寒氣,從衣柜里翻出了棉褲,厚厚地套上了。春香給我找來了手爐,我琢磨了半天也不愿意拿上。她納悶極了。我說:“這會不會燙手?”她一聽就笑起來,又把那玩意兒往我懷里一塞:“你試試。”我又擔心它會泄露一氧化碳,于是仍然放下了。春香沒管我,自己在一邊做點針線活。過了一陣,我還是拿起來了。
“哎,送我一個吧。”我摸了摸這小手爐,覺得它做得挺精巧。
春香奇怪地望我一眼:“這本來就可以讓小眉隨便用的啊。”
“我說,我要是回去的話,也給我帶一個吧。”古董,嘿嘿!
“小眉就這么喜歡這兒的?從前府里也有好些,其中有小眉自己繪的圖樣,讓工匠看著做的呢。”春香低下頭,繼續她的工作。
我只能替你們感嘆了,心里想著,又去看她:“你做啥呢?忙活好幾天了。”
春香把手里的東西大大方方地比劃出來。我一看,是一件小衣服,問是給誰的。她掩面一笑:“當然是給小眉的。應當是小少爺的。”
我從炕上蹦了下來:“我都沒感覺我懷孕了,你能看出來?”
“只是先做著,奴婢總有預感,不久便會多個小人兒。”
“你傻了啊,不輕啊。”我拿過小衣服看,覺得挺可愛的,“沒看到我和希誠吵架吵了好幾個月,咱們隔著空氣能生寶寶?”
春香紅著臉捂著耳朵。我就伸手去扒:“你羞什么呀,以后出嫁了還不是一樣會有的,現在先來點性教育啊。”兩人正在嬉笑打鬧,希誠就從外頭進來了。
我本想不說話,可是心情好,就順道開聲了:“哎,你回來了啊。”
希誠看我一眼,“嗯”了一聲。我看他的臉頰刮得紅通通的,就用剛暖過的手給他捂了一下。他有點意外,沒有拒絕。春香悄聲笑了,然后拿著東西偷偷地離開了。
我給他倒了杯茶遞過去。他接過,喝了一口就說涼。我說:“就你那么多毛病。”說完就跑到門口,掀起簾子,叫月兒燒開水去。
我們坐了一會兒,也沒多少話說。我就問他:“那個……國際局勢怎么樣?”他皺著眉頭,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擺擺手:“算了。”
沉默了一會兒,月兒進來泡了茶。希誠這才又開口了:“過些日子,家里要下聘娶巴雅拉家的巧珠。你做正福晉的,可能要擔待些。”我一聽,心里就不爽了起來,一言不發,將手爐往地下一摔,那玩意兒便摔成了兩半,里面的炭火跑了出來,撲哧幾下,慢慢地要滅了。
“這也由不得你拒絕,”他說,“皇上賜婚了。”
我說:“行,我們就離婚吧。”怕他聽不懂,我又補充了一句:“你休了我,給我點錢,給我套房子,你愛怎么過怎么過去,把那個丫頭扶成個正太太我也不管。”他一聽,眼睛圓瞪了起來,想要冒出火,手也就舉了起來。我咬著牙說:“你敢!”他的嘴唇動了動,終于還是把手放了下來。
這晚上,我們依舊睡一個炕上,可是身子離得十分遠。春香那個美好的心愿,怕是永遠都不會實現了。
第二日,照例是起床就不見了希誠。
我閑得無聊,找上春香悄悄地出了府去。反正這地方也寥落,平常沒人在家里管我。我把頭發放了下來,讓春香給我在兩邊辮了細辮子,和后面大把的頭發一同垂下來,然后換了一件麻布的衣服,就出來了。
這大街上也沒什么好玩的。賣的東西質量不是很好,又怕食物不新鮮。有一些人走近了,身上有股酸臭味,應該是幾天沒洗澡的緣故。生活在古代毫無浪漫可言,洗澡上廁所又不方便,來例假的時候更加狼狽,走在街上還得時時提防踩到什么,不創文,沒人監督,也沒有掃大街的。
街的轉角看到一個賣書的,籮筐里都是些破破爛爛的書,就拿起來看了看。其實也是看不大懂,裝個樣子而已。就有人在后面說:“原來爺真的沒看錯。”我回頭,看見十三阿哥和郁清立在后頭。
我放下書,先是望向郁清,他面無表情。十三阿哥笑著說:“為何你兄妹二人相見卻如此生疏?”他邀請我跟他一道吃飯去。
我們走了幾步,進了一間看上去裝修挺氣派的酒樓。那里的掌柜和他倆都挺熟,帶了我們左拐右拐,走進了一間大的包廂。里面很寬敞,有屏風有盆花,還有一個大陽臺,窗戶和門上都有輕紗做的簾子。我說:“哇,天字第一號房耶!”
十三阿哥把指頭壓在嘴唇上:“噓,連四哥都不知道這里。”
點了一桌子的菜,就我們四人吃。那個烤鴨皮挺脆的,我就問是不是全聚德的。十三說:“這是慶得酒樓的老招牌。”我想了想,全聚德好像是同治那時候的事情。
席間難免提到希誠娶小老婆的事情,郁清說:“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態。但正福晉始終是最長的。”他還是有些憐惜他妹妹小眉。十三笑了起來:“這希誠也是該打,才娶妻多久,那么快想著納第二房了。換做是我……”他忽然收聲了,夾了一塊肉往嘴里送。
十三阿哥上廁所的時候,郁清遞了一杯酒過來。我知道他已經釋懷了。“你府里發生的事情,我也都知曉一些。”郁清頓了頓,“自家小妹,無論如何還是很牽掛的。只是你將來一定還是要謹小慎微些,有些事不比在家里。”我說:“哥,你說話好客氣。”他沒有再看我的眼睛了:“你出嫁后從夫,是必得遵從的綱常倫理,為兄也不知道怎樣才為不客氣。”
我語塞了。小眉本來就是郁清的親妹妹。從前那股幽思,是我自己胡亂放縱感覺所致。錯了,真的錯了。
“為兄且再提你一句。”郁清說,“于理,你是婦人,不可與十三爺走得太近;于情,爾夫是十四爺的人,你更不可太將十三爺當為知己。”這聲音很低,連起身去找小二的春香也聽不到。我點點頭,表示明白。
吃過飯了,郁清說:“妹妹也該回府了。聽聞近來十四爺事務不繁忙,妹夫也該早歸。你可幫著打點一下娶側福晉的事情了。”
我沒好氣地把眼睛瞥向一邊。
十三阿哥說:“小眉給爺講個故事,爺再放你走。”郁清吃驚地看著他,又看看我。
這也沒啥,《一千零一夜》里面還有好多故事呢,再不,瞎編也成。講完了,我再唱個歌。然后嘮嘮叨叨地說起前年去云南玩的事情,這就大半個下午過去了。十三忽然問春香幾點了,春香出去瞧了瞧,回他:“快申時了。”他站起來:“回府吧,真個又耽誤了。”我扒拉著手指算了算,沒算過來。
走到房間門口,十三阿哥伸手給我撣了撣衣服上面沾著的蝦殼,又對我笑了一下。郁清的臉色馬上就陰沉了。
我們互相告別了,便往兩個不同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