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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1評論

第1章

我天生一副親娘老子給的炮筒子脾氣,一點(diǎn)即著。就為這個,打念小學(xué)那會兒起,沒少吃過虧。

念小學(xué)那會兒,我從學(xué)校的二樓跳下去過,結(jié)果一整個禮拜直不起腰來。或許有人要問了,干嗎這么不要命呢?其實(shí)也沒什么特別的理由。那天我在新蓋的二樓上探頭探腦地張望,有一個同學(xué)撩撥我說:“你威風(fēng)什么?再威風(fēng),也不敢跳下去吧!”緊接著,別人就開始“膽小鬼!膽小鬼”地瞎起哄。一見如此,我就一咬牙一跺腳,跳了一個。

校工背我回家時,我老爸瞪大了眼睛呵斥道:

“跳個二樓就直不起腰來啦?沒出息的東西!”

我立馬頂了他一句:“你等著,我下回跳個直得起腰的給你看!”

有一回,一個親戚送了我一把西洋造的小刀。我對著陽光給伙伴們看那漂亮的刃口。有個小子偏要跟我抬杠,說:

“看著倒是光亮亮的,可中看不中用,切不了東西?!?

我一聽就火了,說:

“怎么就切不了東西了?什么都能切!”

“那切你的手指頭試試。”

那小子存心擠對我。

“怎么著?不就是切個手指嗎?瞧好了!”

說著,我往右手大拇指的指甲上斜著切了一刀。幸好那刀子畢竟太小,而我的手指骨又很硬,所以大拇指至今還連在手上呢。不過,這道傷疤許是到死都褪不掉的了。

從我們家的院子往東走二十來步,到了盡頭的南坡上,有一片菜園子,正中間長著一棵栗子樹。這棵樹對我來說,可是比性命還要寶貴。栗子成熟的季節(jié),我總是早上一起身便跑出后門,撿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栗子,然后帶去學(xué)校里吃。菜園的西側(cè)與“山城屋”當(dāng)鋪的院子相連,那當(dāng)鋪里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子,名叫勘太郎。這個勘太郎自然是個孬種,可孬歸孬,竟然也會翻過竹籬笆墻,到我們家的地盤上來偷栗子。

有一天傍晚時分,我躲在折疊門的背后候了半天,終于逮到了前來偷栗子的勘太郎。那會兒,勘太郎眼見得已無路可逃,便不要命地朝我撲來。這小子比我大兩歲呢,雖說是個孬種,倒也有股子牛勁兒。他用禿腦門頂住我的胸口,步步進(jìn)逼之際,忽地一滑,整個腦袋竟鉆入我那件夾襖的袖筒里了。我的胳膊被他的腦袋別住,使不上勁兒,于是我拼命地?fù)]動手臂,而勘太郎的腦袋也跟著左右搖晃。后來那小子實(shí)在憋不住,在袖筒里一口咬住了我的胳膊。我疼痛難忍,將勘太郎一直推到了竹籬笆的墻根處,腳下使了個絆子,將他撂倒在他家院子的那一側(cè)。由于“山城屋”院子的地面比我家的菜園子要低那么六尺[1],倒下去的時候壓塌了竹籬笆。他“啊”地大叫一聲,以倒栽蔥的方式跌進(jìn)了自家的領(lǐng)地。勘太郎摔下去的時候,順勢扯掉了我夾襖的一只袖筒子,我的胳膊這才恢復(fù)了自由。當(dāng)天晚上,我老媽去“山城屋”跟人家賠禮道歉,順便要回了那只袖筒子。

要說我闖過的禍,還遠(yuǎn)不止這些呢。

我有一次領(lǐng)著木匠家的兼公和魚店的阿角糟蹋了茂作家的胡蘿卜地。胡蘿卜苗尚未出全的地方,上面苫著一層稻草。我們?nèi)齻€在那上面練了半天相撲,結(jié)果把下面的胡蘿卜踩了個稀巴爛。

還有一次,我把古川家水稻田里的井給堵上了,結(jié)果人家找上門來算賬。那口井其實(shí)是個將打通了竹節(jié)的粗毛竹深埋于地下,引出水來澆灌稻田的裝置。我那會兒根本不懂那是個什么玩意兒,只管將石塊啦、半截子木棒啦一股腦兒地往里填,直到水冒不出來了才回家去吃飯。哪知剛端起飯碗,古川那家伙就滿臉通紅、大聲咆哮著闖進(jìn)了我家。記得那一回是賠了錢才把事情擺平的。

在家里,我爸一點(diǎn)兒也不疼我,我媽只會一個勁兒地袒護(hù)我哥。我哥長得細(xì)皮白肉,喜歡學(xué)戲——學(xué)戲倒也罷了,還喜歡男扮女裝演花旦。老爸看到我就說:“你這小子反正是沒出息了。”老媽則說:“無法無天的,今后該怎么辦呀?”

沒錯,我確實(shí)沒什么出息,反正就這模樣了。擔(dān)心我的未來也一點(diǎn)兒不奇怪,因?yàn)槲一钪粓D別的,只要不蹲大獄就好。

在老媽生病去世前的兩三天吧,我在廚房里翻筋斗,肋骨撞到了灶臺,疼得眼前滿是金星。我媽見了大動肝火,氣得不行,說:“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庇谑俏易〉搅擞H戚家里,可誰知一會兒工夫我媽的死訊就追來了。我沒想到她這么快就死,早知她的病有這么重,我應(yīng)該安分一點(diǎn)。就這樣,我懷著十分沉重的心情,又回到了自己家。不料我哥竟然說我不孝,還說是因?yàn)槲?,我媽才死得這么早的。我憋屈得不行,抽他一個大嘴巴,結(jié)果又挨了我爸一頓臭罵。

我媽死后,我就跟我爸和我哥三人一塊兒過日子。我爸游手好閑,無所事事,見到我就說:“你小子算是廢了,廢了。”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我怎么就廢了呢?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攤上這么個爸真是天曉得。我哥說要當(dāng)什么實(shí)業(yè)家,一個勁兒地啃英語。他天生一副娘娘腔,性格又狡猾,我跟他合不來,基本上以十天一次的頻率干架。有一次我跟他下將棋,他打埋伏,使黑手,作弄了人還得意洋洋地說風(fēng)涼話。我一時怒從心起,將手里捏著的一枚“飛車”拍到了他的腦門上。他額頭上磕破了點(diǎn)皮,稍稍出了點(diǎn)血,可居然小題大做,去老爸那兒告我的狀。老爸不分青紅皂白將我痛罵一頓,還說要將我逐出家門,與我斷絕父子關(guān)系。

見他說得如此絕情,我心灰意冷,心想,逐出家門就逐出家門,斷絕父子關(guān)系就斷絕父子關(guān)系,誰怕誰呀?可家里有一個已經(jīng)跟了十來年的女傭,名叫阿清的,聽說了這事兒以后,她哭得跟淚人兒似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在我爸跟前替我求情,他的心頭之火也就慢慢平息了。盡管這樣,我也并不怕他,心里反倒覺得挺對不住這個叫做阿清的女傭。

據(jù)說這女傭原本也是極有來頭,但幕府倒臺后家道中落,這才出于無奈,最后到別人家來做幫傭。當(dāng)時她也頗上了點(diǎn)年紀(jì),夠得上稱一聲老婆婆了。也不知哪來的緣分,這個阿清非常疼愛我,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我這人向來不討人喜歡,就連我媽也在臨死前三天不再對我抱有任何好感。我爸反正是一年到頭都討厭我。街坊鄰居也都斜著眼瞧我,只當(dāng)我是個惹是生非的搗蛋鬼。所以別人不把我當(dāng)根蔥,我倒也沒覺得什么。可說來奇怪,只有阿清婆拿我當(dāng)個寶貝,事事都寵著我、護(hù)著我,反倒讓我心里不著不落的。

阿清婆在廚房里見左右沒人,總要夸上我?guī)拙?,說什么“你天性耿直,心眼兒正”。可是,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弄不明白。如果說我是秉性好,那么除了阿清婆以外,別人也該待我再好一點(diǎn)才是啊。所以每當(dāng)她這么夸我時,我總是回答說:“我可不吃馬屁。”于是阿清婆就會接:“所以說你心眼兒正嘛?!闭f完,還樂滋滋地端詳我。那股得意勁兒,就像我是她一手造出來似的,叫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老媽死后,阿清婆就越發(fā)疼我了。我那會兒還是個孩子,哪懂得什么人情世故,可有時也納悶:干嗎要對我這么好呢?何必這么疼我呢?真無聊!可又覺得自己這么想,不就是將人家的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了嗎?挺對不住她的。

然而,不管我的小心思怎么轉(zhuǎn),阿清婆還是始終如一地疼我,時常用她自己的零花錢買金鱷燒或紅梅燒[2]給我吃。冬天里她會悄悄買好了蕎麥粉,遇上寒冷的夜晚為我做蕎麥糊吃。常常是我已經(jīng)睡了,她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蕎麥糊端到我的枕邊來。有時還會買砂鍋烏冬面。不光是買東西給我吃,她還給我買襪子,買鉛筆,買筆記本。有一次她甚至借給我三塊大洋[3]!——不過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這可不是我開口跟她借的,是她主動到我房間里來,說:

“你也沒個零花錢用,太苦了。這點(diǎn)錢拿去吧?!?

我當(dāng)然說不要,可她非給我不可,我也就順?biāo)浦哿?。說實(shí)話,其實(shí)我心里高興得不得了。

我將這三塊大洋放入錢包,揣進(jìn)懷里就上茅房去了。誰知一進(jìn)去剛要解手,只聽得“撲通”一聲,錢包掉糞缸里了。沒法子,我磨磨蹭蹭地出了茅房后,只得一五一十地跟阿清婆坦白。阿清婆二話不說,立刻找了根竹竿來,一定要幫我撈上來。過了一會兒,井臺邊傳來“嘩嘩”的聲響,我出去一看,見阿清婆正在用水沖洗那個被竹竿叉住了系帶的錢包呢。接著,她打開錢包,從里面取出了三張一元面值的鈔票。只見那鈔票已經(jīng)變成了棕色,圖案也有些模糊不清。阿清婆在火盆上將鈔票烤干后交給我,說:

“這下行了吧?”

我捏起來聞了一下,說了聲“真臭”。阿清婆說:

“好吧,我去給你換來?!?

也不知她上了哪兒,使了個什么辦法,竟用那三張鈔票換了三個銀元來。

那三個銀元我到底是怎么花掉的,現(xiàn)在一點(diǎn)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當(dāng)時說過“馬上就還你”,卻一直沒還。事到如今,即使我想加十倍奉還,也還不了了。

阿清婆給我東西,必定是背著我爸和我哥的??晌疫@人最討厭的就是背著別人獨(dú)自占便宜。我和我哥合不來,這不假,但也不愿意阿清婆偷偷只給我點(diǎn)心或鉛筆。我問過阿清婆,為什么不給我哥。她若無其事地說什么“你爸爸會給你哥買的,不用管他”。她這話自然是不公正的。老爸盡管對我成見很深,倒也還沒這么偏心眼兒。不過,或許在阿清婆的眼里,他就是個偏心眼兒。其實(shí),她無疑是被自己對我的疼愛遮蔽了雙眼。對于一個原先也有頭有臉卻沒受過什么教育的老婆婆來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然而,阿清婆對我的偏愛還遠(yuǎn)不止這些,可以說已經(jīng)到了令人生畏的地步了。她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我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而拼命用功的我哥,卻被她認(rèn)定除了長得白凈一點(diǎn)以外,沒有任何出息。遇上這樣的老婆婆也真拿她沒轍??傊?,她堅信凡是自己喜歡的人必定大富大貴,凡是自己討厭的人必定潦倒落魄。我那會兒倒也沒覺得自己將來會有什么出息,可阿清婆老說我會有出息,肯定會有出息,讓我不禁尋思起來,或許還真有可能呢?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傻得冒煙。我也問過阿清婆,將來我到底會成為怎樣的大人物。對于這個具體的問題,阿清婆似乎并沒有思考過,只是說,我今后一定會蓋起帶有門樓[4]的堂皇府邸,出入都坐著專車[5]。與此同時,阿清婆還堅持在我成家立業(yè)之后也要跟著我一起過日子?!罢埬欢粝挛遥 薄@話她已經(jīng)跟我說過好多遍了。我呢,也答應(yīng)過她:“嗯,放心吧。會留下你的?!笨跉庖蝗缥乙呀?jīng)成家立業(yè)了似的??烧l料想這個老婆婆的想象力特別豐富,聽了我的話,立刻就往下說:

“那么,您喜歡什么地段呢?是麹町好呢,還是麻布[6]好?院子里要立個秋千架,西式房間不用多,一間就夠了?!?

你看,她已經(jīng)自作主張地替我規(guī)劃起來了。

我那會兒根本沒想過要什么房子,所以總是跟她說,洋房也好,日式也罷,都用不著,我不要這些玩意兒。于是阿清婆就夸我說:

“好啊,說明你清心寡欲,心地淳樸。”

反正不論我說什么,她都會夸的。

我媽死后的五六年,基本上就是這么過來的:被我爸罵,跟我哥干架,吃阿清婆買的點(diǎn)心,還不時被她夸上兩句。我沒別的奢望,覺得日子這樣過也挺好,因?yàn)槲乙詾閯e人家的小孩子大概也都跟我差不多??墒?,阿清婆只要見我稍微遇上點(diǎn)事,就會說:“你這孩子可憐啊。真是不幸啊?!蔽乙脖阌X得自己大概是可憐、不幸的了。除此之外,什么苦也沒吃過,只是老爸不給零花錢,讓我很不爽。

在我媽死后第六年的正月里,我爸也得腦溢血死掉了。同年四月,我從某私立中學(xué)畢業(yè)。六月,我哥從商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在一個名字忘記了的會社的九州支店得了個差使,要去那兒上班。我呢,還得留在東京繼續(xù)上學(xué)。我哥提出,要將家當(dāng)統(tǒng)統(tǒng)變賣了去九州就職。我回答說:“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反正我也沒打算靠著他過日子。就算他愿意管我,也難免還要干架,到時候肯定還是會提出分道揚(yáng)鑣的。而要接受他那種不尷不尬的監(jiān)護(hù),就得向他低頭,我才不干呢。我早想好了,大不了去送牛奶,怎么也不會餓死的。我哥找了個收舊家具的,將祖祖輩輩留下來的舊家具統(tǒng)統(tǒng)賤賣掉。房子則通過中間人的斡旋,賣給了一個大財主,大概賣了不少錢吧,不過具體情況我一概不知。

一個月之前,我開始寄宿在神田小川町的別人家里了,等今后的去向有了眉目之后再做打算吧。阿清婆看到自己居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就這樣給了別人,痛惜得不行,可又不是她的財產(chǎn),她能有什么辦法可想呢?“您要是再大幾歲,就能繼承下來了?!薄粋€勁兒地跟我嘮叨。要是大幾歲就能繼承的話,那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能繼承了嘛。她不懂,以為只要到了年紀(jì)就能得到我哥的家產(chǎn)[7]。

于是我哥跟我分道揚(yáng)鑣了,難辦的倒是阿清婆該何去何從。就我哥的身份來說,自然是不能帶個用人去赴任的,再說阿清婆也壓根兒沒有跟在我哥屁股后頭南下九州的意愿。而我呢,其實(shí)也是泥菩薩過河,因?yàn)槟菚赫乃拊谝粋€只有四疊半[8]大小的廉價房里,隨時都可能搬走。沒奈何,只得問一下她自己了。

“你有沒有打算去別的人家做幫傭呢?”我說。

不料她早就拿定了主意,立刻回答道:

“沒說的,在你有了自己的府邸,娶了娘子以前,我先去外甥那兒落落腳?!?

她的這個外甥在法院里做書記官,日子過得挺不錯,在此之前已經(jīng)來動員過她兩三次了,說是“馬上就搬來一起住也沒問題”,可阿清婆沒答應(yīng),“在這兒盡管是做用人,畢竟早已住慣”。然而如今的情況不同了,也許她覺得與其換個地方做用人,處處看人家的臉色,不如住到外甥家去呢。即便是這樣,她仍對我說:“少爺您要早點(diǎn)蓋起自己的府邸來,早點(diǎn)娶一房娘子回來呀。我要回來伺候您的?!笨磥肀绕鹩H外甥,她更心疼我。

動身去九州之前,我哥到我的寄宿處來了,給了我六百塊大洋,說是用作做生意的本錢也好,用來交學(xué)費(fèi)也罷,隨我的便。不過,今后我們哥倆就兩清了。這倒頗出乎我的意料。就我這位哥哥來說,這一手做得夠漂亮。我原想,不拿他這六百塊錢也不見得過不下去,但他這種一反常態(tài)的豪爽十分合我的心意,于是說了聲“謝謝”便收下了。隨后,我哥又拿出五十塊錢,說:

“你順帶著將這點(diǎn)錢給阿清吧?!?

我自然毫無異議,立刻就收下了。

兩天后,我跟他在新橋火車站揮手作別,之后再也沒見過他。

我橫躺著,琢磨開了這六百塊大洋的用法。做生意吧,也挺麻煩的,估計我是折騰不起來了。再說僅憑這區(qū)區(qū)六百塊錢,又做得成什么像樣的生意呢?即便成了,就我現(xiàn)在這樣,還是不能跟人吹噓自己受過良好教育,所以是劃不來的。生意不生意的,算了吧,不如用作學(xué)費(fèi)好好念點(diǎn)書。將這六百塊一分為三,每年兩百塊,足夠上三年學(xué)。三年內(nèi)用一用功,一定能學(xué)成個什么。緊接著我就開始琢磨該上哪所學(xué)校了。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一門功課,尤其是什么外語啦、文學(xué)啦,一聽就頭痛。要是拿新體詩[9]來給我讀,估計二十行中連一行也看不懂。于是我想,既然什么都不喜歡,那就學(xué)什么都一樣了。有一天,我剛好路過物理學(xué)校[10]的校門口,見他們貼出了招生廣告。我心想,不是什么都得講緣分嗎?遇見了就是緣分。我拿起一份章程,立刻辦了入學(xué)手續(xù)。如今回想起來,這實(shí)在是失策,只怪我那親娘老子給的一點(diǎn)就著的炮筒子脾氣惹的禍。

三年時間,馬馬虎虎,我也同別人一樣學(xué)了下來。我原本就不具備什么良好素質(zhì),所以要說到成績排名,自然是從屁股后頭倒數(shù)上去比較方便。令人不解的是,三年時間一到,我居然也順順當(dāng)當(dāng)畢業(yè)了。這結(jié)果連我自個兒都覺得好笑,不過這可沒什么好抱怨的,所以我老老實(shí)實(shí)畢了業(yè)。

畢業(yè)后的第八天,校長把我叫去。我還當(dāng)什么事呢,過去聽他跟我說,四國那邊有所中學(xué)[11]缺數(shù)學(xué)教師,月薪四十元[12],問我去不去。我雖然在物理學(xué)校念了三年書,可老實(shí)說,根本沒想過要做什么老師,何況還是去那么遠(yuǎn)的鄉(xiāng)下教書。不過呢,要說除了老師以外是否有什么具體規(guī)劃,也是一點(diǎn)都沒有,所以見校長這么正兒八經(jīng)地找我商量,也就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這還是我那親娘老子給的炮筒子脾氣在作怪。

既然答應(yīng)了,自然是一定要去了。這三年來,我一直窩在這間四疊半的小房間里,沒人埋怨過我半句,我也沒跟誰拌過嘴??梢哉f,我在此度過了人生中一段逍遙自在的美好時光。事到如今,也就不得不跟這間“四疊半”告別了。

要說走出東京,自打我出生以來,總共只有那么一次,是跟同學(xué)一起去鐮倉遠(yuǎn)足。這次要去的地方遠(yuǎn)得多,不是什么鐮倉可比的。從地圖上看,那是海邊上一個針尖大小的地方??隙ㄋ悴簧虾玫胤健D抢锏某擎?zhèn)是什么樣、住著怎么樣的人,我一概不知??捎钟惺裁搓P(guān)系呢?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只管去就是了,無非多少有些麻煩。

我們家“關(guān)門歇業(yè)”之后,我也常去看望阿清婆。她外甥為人挺地道,每次只要他在家,總會殷勤地款待我一番。阿清婆則當(dāng)著我的面,總是拿這個那個替我吹噓,甚至說什么,等我學(xué)校畢業(yè)后立刻會在麹町購置豪宅,并且進(jìn)入政府機(jī)關(guān)上班。她自說自話地決定了我的將來,自說自話地吹噓一通,反把我弄得很窘迫,臉紅耳赤的。而且還不是一次兩次,居然說了很多遍。更要命的是,她時不時會抖落出我小時候尿床的事來,簡直叫我無地自容,也不知她外甥聽了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阿清婆是老派人物,她將我與她的關(guān)系當(dāng)作封建時代的主與仆,又隱隱感到,我既然是她的主人,自然也就是她外甥的主人了。可見做她外甥真是倒了大霉。

去四國那邊當(dāng)數(shù)學(xué)老師的事終于落實(shí)。在動身的三天前,我又去看望了阿清婆。不巧,她感冒了,在一間朝北的三疊大的房間里孤零零地躺著。見我來了,她連忙坐起來,忙不迭地問道:

“少爺,您什么時候置辦府邸呀?”

看來她以為只要一畢業(yè),金錢就會自動從口袋里冒出來??扇绻艺媸莻€如此“偉大”的人物,她還“少爺、少爺”地叫著,不顯得傻氣嗎?我沒給她多解釋,只是簡簡單單地說了句:“暫時還置不了,馬上要到鄉(xiāng)下去了?!彼宦?,露出格外失望的表情,用手不住地?fù)崞搅銇y的花白鬢發(fā)。我看著心里挺不落忍的,就說:

“去去就要回來的。明年暑假的時候我肯定回來。”

我這是在安慰,但見她依然愁眉不展,又問:

“我會給你帶些土產(chǎn)來的,你想要什么?”

她說:“想吃越后[13]的竹葉糖[14]?!?

越后的竹葉糖?我聽都沒聽說過。別的先不管,首先這方向就搞錯了嘛。

我說:“我要去的那個鄉(xiāng)下好像沒有竹葉糖?!?

于是她就反問道:“那到底在哪邊呀?”

我一說是西邊,她就問:

“那是在箱根[15]的這邊呢,還是那邊?”

真拿她沒轍。

到了出發(fā)當(dāng)天,阿清婆一大早就來幫我收拾行李,還把來的路上買的牙刷、牙簽跟毛巾一股腦兒塞進(jìn)帆布包里。我說這些都用不著,可她根本不聽。

我們雇了兩輛人力車,并排著來到了火車站,她一路把我送到了月臺上,然后凝望著已經(jīng)上了車的我,小聲說道:

“說不定這就跟您永別了。要多保重啊。”

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滿是淚水。我可沒哭,不過眼淚也快流出來了。恰逢這時火車開動了,我心想,這下應(yīng)該差不多了吧。可從車窗里探出頭去往后面一看,只見她還站在那兒,只是人已經(jīng)縮得很小了。

品牌:果麥文化
譯者:徐建雄
上架時間:2017-01-12 13:16:41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果麥文化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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