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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雪山短歌
村子分為上、中、下三塊,學校在中村。學校只有一座木樓,坐東南望西北,前后都是山。從雪山上化下來的一條溪流從學校西側的門外流過,將學校和農田分開,是村里的主要用水。水算不上清澈,一遇到下雨或天氣熱,積雪、冰川化得厲害時水就一片灰黑。學校里準備了幾個大塑料桶,把水沉淀一天后才能喝。去年年底,縣里國債項目落實下來,村里在山上建了個蓄水池,總算把水的問題解決了。
●春眠
夜里,今年的新雪化成山泉,叩打木門。
噼里啪啦,比白天牛馬的喧嘩
更讓人昏聵。我做了個夢
夢見破爛的木門就是我自己
被透明的積雪和新月來回敲打。
我剛來的時候,學校里還有兩個老師,一男一女。女的叫公曲白木,已經結婚,男的叫阿松,剛剛二十歲,卻已經有了兩年多的工齡。我和阿松住一間屋,他還沒女朋友,我成天拿村里那些年齡相當的小姑娘來逗他。阿松很靦腆,說兩句話就臉紅,可愛得很。去年暑假之后,校區做調整,和我搭伴的兩個老師都調走了,學校里一下子只剩下我一個人,清凈了許多,日子也有些無聊了。
●鄉村教師
上個月那塊魚鱗云從雪山的背面
回來了,帶來桃花需要的粉紅,青稞需要的綠,
卻沒帶來我需要的愛情,只有吵鬧的學生跟著。
十二張黑紅的臉,熟悉得就像今后的日子:
有點鮮艷,有點臟。
村子位于瀾滄江西岸,離江邊有五公里左右,海拔不高,2300米,可村子上方就是海拔6740米的云南第一高峰。和瀾滄江兩岸干熱河谷地帶干裂裸露的山體不同,村里的山體植被極好,從高處的高山草壩、冷杉林、云杉林、竹林,慢慢過渡到常綠的松柏,最后是村子周圍的核桃樹、桃樹和梨樹。清明一過,桃花就粉紅一片,非常壯觀。可惜九月份左右結出來的果子卻不那么可愛,又小又硬,就是長不大。
沿著學校西側的山往上爬一刻多鐘,有一個很大的草壩。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山造田的遺跡。如今退耕了,長滿了野草和細碎的灌木。草壩當中有一棵老桃樹,可能是因為其地標的作用而躲過幾十年前的人禍。我經常在周末到那棵老桃樹底下曬太陽、睡覺、發呆。天氣好的時候,老桃樹的背后就能看到神山卡瓦格博。開花的季節,躺在樹底下,睡一會兒,身上、兩側就堆滿了新鮮的花瓣,讓我想起史湘云來。
●桃花
有時候,桃花的墜落帶著巨大的轟響,
宛如驚蟄的霹靂。
閉上眼,瘦削的殘花就回到枝頭,
一群玉色蝴蝶仍在吮吸花蕊,一只漆黑的巖鷹
開始采摘我的心臟。
前四句引號里的,是我根據本地的民歌改編而成的。
本地的民歌和大部分藏區民歌一樣,分為弦子(二胡)、鍋莊、熱巴等幾種,最有特色的是弦子。弦子是一種集歌、舞、樂器于一體的形式。玩的時候男女圍成一圈,男人拉弦子,大家一起跳,歌詞則是一問一答。每首歌有固定的旋律,歌詞則需要領舞的人現編,然后傳給下面的人。這一段歌詞是我一個本地朋友翻譯給我、我再重新改過的。
●我最喜愛的
“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白上再加上一點白
仿佛積雪的巖石上落著一只純白的雛鷹;
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綠上再加上一點綠
好比野核桃樹林里飛來一只翠綠的鸚鵡。”
我最喜愛的不是白,也不是綠,是山頂上被云腳所掩蓋的
透明和空無。
●山溪
石頭的形狀起伏不定,雪水的起伏跟著月亮。
新剝的樹木順流而下
撞擊聲混入水里,被我一并裝入木桶。
沸騰之后,它們裹著兩片兒碧綠晶亮的茶葉
在我的身體里繼續流蕩。
“山雨”這個題目寫了好幾首,主要是因為一旦下雨,人就無事可干,只能待在學校的走廊里看山、發呆。記得八指頭陀的俗名好像叫黃讀山,心有戚戚。山里下雨時景色變化很快,山峰隱去,流水聲仿佛從世界外面穿過來。想起以前看“冷酷世界”時,村上說聽BOBDYLAN的歌就像一個在下雨天里托著下巴往外看的小男孩兒。所以,想想也可笑,這個比喻轉換一下的話,就可以說:山里下雨的時候,我很像BOBDYLAN的歌。
●山雨
從雨水里撐出一把紙傘,外面涂了松油,內面畫了故事: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通往云里的山路上。
夢游的人走了二十里路,還沒醒。
坐在碉樓里的人看著,也沒替他醒,
索性回屋拿出另一把傘,在虛無里冒雨趕路。
●初夏
夏天來得比春天還早,早過被草尖戳破的第一顆露水。
日頭從碉樓背后的山里飄起來,
又沉入樓前兩座山間的草壩。
干地,枯草,被溽熱榨干了白皙的姑娘
都還幻想著來自雪山和戀人的滋潤。
●冰川
悶聲悶氣的冰崩炫目得仿佛一切如常,只有淡藍的陽光
從冰縫里滲出來。
香柏燃燒的煙霧與清香給了它生機,
讓暗啞的土石突然消失,讓我的身體和它由淺至無的膚色一起
突然在山間顫抖、游移不定。
●野蘭花
滿山紫色的小火苗
燙不傷草龍淺綠的舌頭,
卻燙傷了牛、馬回家時凌亂的蹄子
和散漫貪嘴的蝴蝶們
那鮮嫩的唇。
●雨崩
霧氣從小草甸上蒸起,觸了云腳,又落回屋頂。
剛被祝福過的白山羊開始了晚餐,不理會
從另一個方向拐過的稀薄的炊煙。
透明的暮色和澗水一直糾纏,分不清彼此。
懵懵懂懂的外鄉人圍坐草邊,在雨里烤火、曬太陽。
●麥收
突然到來的雨季讓趕早的人欣慰,讓貪睡的人
有了繼續做夢的理由。濕潤的黃被扔在田里
等著太陽和鐮刀。
彎腰,從土里揀一年的收獲,請了農忙假的小學四年級學生
也跟著一起搶先聞到了麥芽的香氣。
●山雨(二)
樓前的山在雨里一點點消融,帶著滿身的樹木和野花。
山下的草卻愈發光亮、挺拔
讓心不在焉的年輕人一下子滑進雨水深處。
油亮的老核桃樹也彎腰,第一次親近身邊初次開花的
孟浪的火石榴。
●雪山上的花開了
山上的草綠了,山下的桃花粉了;
山上的桃花粉了,山下的野蘭花紫了;
山上的野蘭花紫了,山下的杜鵑黃了;
山上的杜鵑黃了,山下的玫瑰紅了。
偷睡的年輕漢子在青稞田邊醒來,雪山上的花已經開了。
●小學生
凌亂的合唱歪歪扭扭,在瀾滄江西岸蜿蜒。
鮮艷的四年級學生在舊客車里向往著暑假和兩年后。
二十張臉一起在風里滑動,被細沙粒兒蹭出火星兒。
落日恍恍惚惚,淡黃的暈
罩著云里的雪山和強忍啜泣的臨時鄉村教師。
●白瑪竹坡
蓮花盛開過的石窩里一片恍惚的幽暗。
酥油燈陣照亮通往來世的路。
石縫與泥水中的狹道被生死間的人擁堵
甚至堵住了遠道而來的異教徒
尖刻的嘴巴們。
●神瀑
被心咒攪動的水簾里飛翔著
一千二百個空行母、十三名金剛,爭著撣去
盛裝的異鄉人沾了三世的泥巴。
雪崖上滲出的流水,直接濺出了輪回的大道
把石壁上的文字與陰影沖洗得更加隱晦。
●午睡
四縷無名的風踩過碧玉劍刃般
閃亮的桃葉,趕往融雪的盡頭。
八月的陽光穿過密實寬厚的樹冠,
落向山間廢棄的青稞地,
仿佛中夜晴朗刺眼的星空。
●明妃舞場
最初跳舞的人去了羅剎土,和她的佛一起。
后來跳舞的人都回了家,帶著
細竹竿、柏樹枝和來世的幸福。
一只寶藍色的松鴉留了下來,和冰涼的泉水做伴
合唱蓮花頌歌。唱了一千年。
●格桑花
由粉至紫,幸福的氣息隨暑氣的消退越來越重,
在碎石縫和稗草間鋪張。
金色的蜂群周游其間,和遙望來生的人一起:
收集幸福的蛛絲馬跡;
在讓眼睛刺痛的花瓣兒里暈眩,沉睡。
●秋月
濕熱的白天在河谷里消散,天上也隨著越來越涼。
四個年輕男人在雪山對面枯坐,等待積雪背后
秋天冰涼的滿月。有水波流蕩其間的滿月,
如天缺,被不知名的手臂穿過;
如蓮花,虛空里的那道霹靂。
●河漢
駕日光而來的人離去時留下了一億顆星,在河里。
溢出的流波被風牽著穿過大角和軒轅。
西岸的放牛娃找著喜鵲,
東岸的紡織女工開始擔心小女兒。
河底的人仰頭望著河水,想象著更高處。
●風
風從櫟樹葉與櫟樹葉之間的縫隙中穿過。
風從村莊與村莊之間的開闊地上穿過。
風從星與星之間的波浪下穿過。
我從風與風之間穿過,打著手電
找著黑暗里的黑。
●秋收
溫暖的玉米粒兒在屋頂上撥打著陽光,
屋下是被遺忘的牲口棚。
因為倦怠,青灰色的老母馬開始昏睡,
在碎玉米稈兒和糞便混合的濕泥里做夢,
夢見自己變成一個瘦小的騎手。
●日出
夜霜吮干了草葉里的最后一絲生機,在呼吸間隱去。
雪山在日光中充血,又平息。
石縫里繼續向外涌著紅、黃與寒氣,
洗滌著臨睡的樹木。碎雪卻在歌聲里落下
撲打著額上的枯葉和枝頭顫抖的鳥翼。
●唱經
輕盈搖擺的嘛呢經拖著黑夜,從下村來到了上村。
又和星光一起從頭頂澆下,宛如瀑布——沖洗哀傷的心、打散盤旋而上的旋風、
卷走剛剛睡去的老婦人、
為驚恐中的萬物加持。
●葉子紅了
落日映著枝上的峰巒和旋渦,沉入
山間的梨樹叢。被秋天抽盡了血液的落葉
沉入河谷,被漸漸發藍的流水帶往下游,
帶往另一座荒山,
另一片香柏樹林。
●晚秋
是晚秋還是初冬,只有在薄雪上過夜的牧人說得清,
只有被剪了毛的、漸漸清減的綿羊知道。
只有被干樹枝扔下的黃葉子明白。
只有在山腰上四處張望的異鄉人
才會被稀疏的松樹林所迷惑,而困頓、麻木。
●夜晚
肆意馳騁的老鼠嘲笑著木樓里孤單的人類,嘲笑著他的
懶惰和大度。仿佛是
另一個世代的讖語,他數著異類的腳步
比照著自己的心跳和沖動——居然如此切合又不可琢磨。
●念青卡瓦格博
給山林冰涼泉水的,是念青卡瓦格博。
給村莊金黃玉米的,是念青卡瓦格博。
給河谷……
●浮雪
今年剛落的浮雪被旋風打成了薄云,又被北風
牽往更遠的河谷。
那里有剛收的玉米,新種的冬小麥。
那里有一樣清淡的水。那里有沒有
走九十天山路趕來呼吸清風的人群?
●春雪
新綠的松枝無力承擔更多的白和涼。
這是最后一次:多余的白
在薄光和輕煙里迷失了形狀。
冰在冰川上傾瀉,
雪在雪山下消融。
●旋風
剛剛轉暖的流水裹著兩岸新放的桃花
從積雪深處游弋到山腳,把落石碾成細沙,
把細沙搓成塵土。
飛塵里的花瓣卻亮得耀眼,讓貪睡的人
在夢里仍然睜不開雙眼。
●桃花羽
嫩黃色的那只鳥已經走了,淡粉色的那只
還枕著桃花發呆、打鼾。
她一翻身,等候多時的旋風就卷走了她的枕頭。
枕頭飛起,仿佛她自己柔軟閃亮的羽毛
從長空里向四方墜落。
●山坡上
隱身的山雀的叫聲起初是單調,又漸漸和婉轉春風灑然一體。
被主人放在草壩上的、在低首間搖響頸下銅鈴黑牦牛,也隱身。
午睡的人橫在樹間,簡約的身體伸展
到極限,和左下方峽谷里扭曲的澗水一起
被俯視成雪山的兩縷筋脈。
●午睡(二)
形狀不明的小蟲從左眉梢
爬到右嘴角,然后消失。
在雙耳間穿過的山風匆匆摘走幾葉落花,去了下游。
下游的溫暖卻不肯逆江而上,恍惚里的寒意
讓人實在地著涼、淌鼻涕。
●杜鵑
寂寞的杜鵑——大葉的和小葉的——等不及殘雪的消融,突然綻開,
(粉、黃、白)
把身上伏了一年的睡意打落山澗;
讓過路的旋風把香氣帶往山背面。
●霧
一百五十步外的山時隱時現,最終帶著滿身發黑的綠消失。
十二里外的江水把明朗的波聲甩過來。
世界只有三百米高,三十步遠
被雨水從四面擠壓。
兩匹褐色的騾子渾身發亮,在懵懂中從世外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