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霞姐，這半年多真是辛苦您了。”身著黑色套裝的女人悲傷地道謝。

“這是說哪兒的話，我應該做的，你們也節哀吧，老太太走了算是解脫，不用再受病痛折磨。”陳紅霞也哀聲回復。有別的親屬過來說話，陳紅霞朝那對女人點點頭，轉身離開。臨走時她看了一眼死去老人的兒子，面目僵硬，行尸走肉一般。他手里牽著老人的孫女，小姑娘哭的雙眼紅腫。

其實她不用來葬禮的，作為臨終陪護，她的任務圓滿完成。不過人畢竟是她親手送走的，她覺得起碼應該表示一下對生命逝去的尊重。

這時手機上傳來叮咚一聲響，她打開手機，是一條提示：您收到一條五星評價。點開提示，直接跳轉到妙管家APP上，給出五星評價的是一位用戶名為字母和數字結合的顧客，不用猜她都知道就是剛剛葬禮上的那對夫妻之一。

隨后短信告知她賬戶中剛剛收到一筆3.5萬元人民幣的轉賬。這是她的酬勞。

02

陳紅霞是一名家政公司保姆。

家政公司的名字叫妙管家。經營業務非常廣泛，月嫂，保潔，保姆，這些只是其中一些基本項目。其它還有開鎖，上門維修，上門按摩，上門洗車，五星大廚定制家宴，美甲美發美容美體，遛狗，代駕，情感陪護等等。如今O2O熱鬧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錦，妙管家自然也不甘落后，線上平臺線下服務，頗是籠絡了一批龐大用戶。

陳紅霞今年四十五歲，小學都沒讀完。年輕時有幾分姿色，嫁了鎮里一個開糧店的男人。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小兒子讀高中時男人喝大酒開車出車禍死了。就剩她經營糧店，公公早亡，只有一個婆婆非常難伺候，婆媳矛盾尖銳。以前男人在的時候對婆婆很孝敬，無論她有理沒理，只要出現爭吵，男人都必然對她拳腳相加暴揍一頓。仗著兒子的庇護，老太太越加囂張，她也只能忍氣吞聲。男人死的突然，老太太一時經受不住打擊，中風癱瘓在床。對一般兒媳而言，這正是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時候，可陳紅霞卻依然恭恭敬敬勤勤懇懇地悉心照料。老太太此時才看出兒媳的賢淑，一有人來看望，就磕磕絆絆地告訴人家兒媳多么孝順。于是左鄰右舍都稱贊陳紅霞的品德。

兩年后的一天夜里，老太太死了。陳紅霞給老人辦了一場風光大葬。過了一個月便把糧店出售，到兒子讀大學的城市買了房子，房本上寫了兒子的名字。房子拿到手當天夜里，陳紅霞告訴兒子，媽把棺材本都給你買房了，現在媽身體還行不用你養，以后老了你可得養我老。

兒子哭著說，媽你放心我肯定孝順您。

03

進了城，陳紅霞想了好久自己能干什么。經過一番衡量，最終選擇了自己擅長的保姆。決定之后，到書店買了一堆育兒百科，老年人常見病大全，飲食調理之類的書埋頭研究，還到處蹭一些醫療專家的健康講座。如此幾個月，陳紅霞張口就是各種育兒技巧，養生理論。儼然已經成了一名經驗豐富理論完備的健康顧問。隨后找了一個家政公司應聘，憑借多年照顧老人的經驗，加上肚子里事先準備的各種理論，現場吊打面試官，輕松過關。

第一份工作是伺候一個癱瘓在床1年半的70歲老太太，到雇主家面試，只有30多歲的女主人在家。見了一面，簡單說了幾句，便確定第二天來上班。面試全程女主人都在玩手機。但每當說到老太太時眼角眉梢皆流露出的厭惡之情絲毫不加掩飾。陳紅霞心里明鏡一般，她當年也是這么過來的。

雇主家是棟豪宅，有專門的保姆房。陳紅霞除了日夜照顧老人，還要負責一日三餐，清潔房間。男主人似乎是商界達人，十天半個月能回家一次。女主人終日無所事事，除了購物就是購物。

女主人幾乎從不去老人的臥室，和老人被照顧的好劣相比，她更在乎屋子打掃的干凈不干凈，飯菜做得是否合口味。陳紅霞私下感慨：這婆媳倆顯然已成冤家。然而，過了幾天，陳紅霞才吃驚地得知，老人不是女主人婆婆，而是親媽。這就讓人無法理解了，母女之間何以至此啊！

但更令陳紅霞吃驚的事還在后面。有一天女主人不知和誰在臥室里打電話，門沒關嚴，通話內容相當曖昧，足以令人聽了臉紅，陳紅霞意外聽了兩句剛要避開，就聽女主人恨聲說：“老太太也不知道啥時候能死，早點死了我好和你在一起。一天不死我就得一天綁在這里。哼，我早知道他在外面養個女人，他怕我分他的錢，所以不敢和我離婚……”

陳紅霞聽的心驚肉跳，晚上睡覺做了一夜噩夢，第二天一早做好早餐，寫了一張紙條放在餐桌上，然后用輪椅推著老人出去遛彎。

紙條上只有五個字——我可以幫你。

一個多小時后回來，女人等她把老人安置好，說：“霞姐，你過來一下。”

04

女人坐在客廳的歐式沙發上，蹺著腿，右手夾著一根細長的女式香煙，飄著裊裊的煙氣，冷冷地看著陳紅霞，左手拿著那張紙條放在玻璃茶幾上，以食指一下一下地敲著，“這是什么意思？”

陳紅霞拘謹地站著，做出恭敬的姿態，笑笑說：“如果您不明白什么意思，那就是沒什么意思。”

“我確實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不過，如果是我認為的那個意思，你憑什么覺得你能幫我。”

陳紅霞心中一動，說：“我以前也幫過別人。”

女人臉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那你要怎么幫我？”

“這您不需要知道。”

“你要多少錢？”

“您看著給。”

“我還是有點擔心。”

“您放心，這事兒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倆是連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希望您好好的，您也不希望我出事兒對吧！”

“霞姐你，你做保姆真是屈才了。”

“嗨，沒什么屈不屈才，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

05

過了一個月，陳紅霞照顧的老人夜里心臟病突發死掉了。陳紅霞拿到兩個月工資，外加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面裝了3萬塊錢。陳紅霞覺得有點少，不過既然對方覺得自己親媽的一條命就值這么多，她也無話可說。隨后一年，陳紅霞再沒遇到能賺快錢的機會，只好本本分分干活，拿伺候人的辛苦錢。利用業余時間，陳紅霞繼續學習，核心是醫護方面的技巧，例如中風患者的護理常識，帕金森患者陪護須知等，當然還有其它項目，除繼續精深中式烹飪，還學了西式糕點烘焙，養魚養狗，栽花種草，各種家用電器的使用方法，還趁一個月的空閑期考了駕照，除此之外，英語也已經納入到她的后續學習計劃。

由于心靈手巧，頭腦活絡，所有雇主都對陳紅霞的服務表示滿意，于是她迅速成為當地保姆領域的明星，預約的人已經排到幾年以后。從最開始的被雇主挑選，到現在挑選雇主，陳紅霞只用了一年多一點的時間。

一個人一旦在某一領域做到資深，做到專業，就不愁沒飯吃。順理成章，陳紅霞被獵頭了。

挖人的是一個叫妙管家的公司。開出相當難以拒絕的優厚待遇。陳紅霞對這家公司沒什么印象，據說是一家背景很深厚的企業，但又能怎樣呢？自己不過是一個小保姆而已，現在的公司對自己祖宗一樣供著。哼，鬼才想跳槽！

在陳紅霞拒絕妙管家的一周后，她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如果你不來，我就把你幫別人的那件事兒說出去。

06

陳紅霞加入了妙管家。

那條短信讓她心驚膽戰，按理說她非常確定除了那個女人再沒有任何人知道那次幫助。但她不想冒險，可不能因為一點風險把自己的下半輩子都賠進去。另一方面她也好奇這個叫妙管家的公司究竟是何方神圣，為何如此神通廣大。

事情的結果令他大吃一驚，因為這家公司似乎并沒有實體。所有事情都在線上解決。一個印度裔的女人操著流利的普通話在視頻中和她聊了聊，就歡迎她入職公司臨終關懷部，是大中國區第1787號臨終陪護員。隨后一系列的電子版合同發到她郵箱，印度女人說一周后會有專員對她進行培訓，又讓她在手機上安裝了叫做妙管家的App。

結束視頻后，陳紅霞有些愣怔，這事兒怎么看都透著古怪。那些好幾百頁的合同，她只翻了幾頁就看不下去。結果第二天想要再看的時候竟然已經從郵箱里消失了。只有一封郵件回饋，內容是24小時未簽署的話，視為同意簽約，合同已被收回。最后一句話是：培訓專員已在路上，請保持手機通話暢通。

陳紅霞頓感無語，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等待。

過了五天，她沒接到電話，而是接到一封新郵件，上面寫了一個地址。讓她一天后上午10點到那個地點接受培訓。

翌日上午，她趕到郵件中寫的地方。見到了培訓專員。

培訓專員聽起來高端大氣，其實不過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住在老城區的一個院子里。

彼此并未通名，老頭說可以叫他七叔，他則稱陳紅霞為1787。

陳紅霞好奇這老頭子能教她什么，洗衣服，做飯還是伺候孕婦？

結果老頭子給她上的第一堂課叫《氰化鉀的11種用法》。

07

顯然七叔是個殺手，擅長用毒。

各種毒藥的致死劑量和使用技巧都信手拈來。

隨后又教她針對不同的老年疾病，應該使用哪些對應方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殺人，即便事后做尸檢都很難檢測出。同時也教她一些注射器的使用竅門，陳紅霞發現和一般護士使用注射器手法又很大的區別，七叔頗為自豪地說這種注射器使用方法是他獨創的，蝎子拉屎——獨一份。

除了毒劑使用和制作外，匕首，繩索方面的技術也講了一些。講完七叔感慨說你的對象都是老人，大多數都用不到這些，所以聽聽也就可以了。

轉眼一個月時間過去。最后一天，七叔說中國眼看要進入老齡化社會高峰，公司業務拓展很厲害，新人進的很快，這些內容以前最少要學半年，現在只能壓縮到一個月內。1787，你是我最近半年培訓的學員中最聰明的。希望你能為公司作出卓越的貢獻。說完這些后，七叔目送陳紅霞離開。

半年后的某一天，陳紅霞機緣巧合經過這片老城區，想要來看望一下七叔，結果發現那間院子被推平了，據說新的商場馬上要在此興建。

08

培訓之后，陳紅霞很快接到公司發的工作郵件。

客戶要求一個月內送走，無痛無折磨。

陳紅霞如約而至。

老太婆半身不遂，有六個兒子，老伴兒去世早，她在六個兒子家流浪。每個兒子家住兩個月，一年就過去了。然而自從在四兒子家得了半身不遂之后，其他兒子都斥責老四沒照顧好母親，應該他一直伺候。老四百口莫辯，伺候了一年多，實在不想再伺候下去。也不知道妙管家怎么找到的他。

陳紅霞在第22天，把老人送走。陳紅霞告訴四兒子老人走的很安詳，一點痛苦都沒遭。男人抱著老母親的尸體嚎啕大哭。也不知道有幾分是真。

其實根本就沒什么無痛無折磨，但凡毒藥進入身體，怎么可能無痛無折磨，只是痛苦的時間長短不同而已。

結束這單，陳紅霞拿到7萬，全款10萬，公司和她三七開。

隔了兩個月，陳紅霞接到第二封郵件，這次是一個身體還算硬朗的老頭，只是有比較嚴重的心臟病，陳紅霞耗時3個月完成，拿到14萬。公司給她代繳個人所得稅。所有錢款出入都有據可查，也就是說她所有收入都是合理合法，清清白白。

09

如此過了三年，陳紅霞一共陪伴了12位老人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

個人賬戶里的存款已超過100萬。

陳紅霞有些厭倦，有段時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得了抑郁癥。她打算年底就辭職，兒子去年結婚，據說這段時間正努力造人，到時候兒媳給她生個孫子，她就能在家享受天倫之樂了。

正美美地想著，手機發出提示聲，她心神驟然拉緊，那是新郵件提示。

這次的任務周期不短，要半年。

陳紅霞來到客戶家，發現這家經濟條件很差，老舊的城區里老舊的房子，狹窄逼仄，光線昏暗。整個屋子里都是霉味和藥味。

客戶的家庭成員是一對夫妻帶著8歲的女兒，還有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太婆。夫妻倆都是工薪階層，女兒上小學。不過和以前的那些客戶不同，這家人很和善，是發自內心的和善，而不是偽裝出來的。經過幾天的觀察，她也沒發現婆媳矛盾或者母子沖突。整個家庭氣氛和這家人所表現出來的氣質一樣溫和。為什么會想要送走老人呢？陳紅霞有點納悶，不過看看周圍的環境，就了然了，還不是錢鬧的。老太太的病需要很貴的藥維持，因為住不起院，所以只能接回家。不過每天吃的注射的藥物，依然價值不菲。

陳紅霞沒事兒的時候和老人聊天，老人一臉憂愁地說自己就是一個累贅。醫生說只要用藥維持，她還能活好久，可是她恨不得自己馬上就死掉，這樣就不會拖累兒子。陳紅霞聽的心里發苦，真不知道如果老人知道自己是她兒子雇來殺她的會作何感想。

作為一個保姆陳紅霞非常稱職，把老人照顧的很好，和這家人相處的也不錯。特別是那個聰明伶俐的小女孩，真是太可愛了。他一直想要兒子給她生個孫子，不過現在覺得孫女也不錯。

轉眼過了5個月，陳紅霞能察覺出老人的兒子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想必他也在內心糾結是不是應該送母親走。陳紅霞也有些反常地期盼他能告訴她，你明天別來了，我放棄。

但最終陳紅霞也沒有等到這句話。

陳紅霞決定在當天夜里送走老人。

那是一個秋日黃昏，陳紅霞推著老人出去放風，附近公園中植滿銀杏，風起，金黃樹葉簌簌飄落。老人絮絮地說著她兒子小時候最喜歡來這個公園玩。說著說著忽然沉默下來，陳紅霞轉過去發現老人滿臉淚痕，她伸手擦去淚水，并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所有虛偽的話都堵在胸口無法說出。

老人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一般，看著陳紅霞說紅霞，我求你一件事兒。

陳紅霞說您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幫助您。

老人說我想求你讓我死。

10

從葬禮上回來，陳紅霞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喪失了。

不過她還是掙扎著打開筆記本給公司的人力資源部發了一份辭職郵件。一個小時后，人資回郵件說一周內公司的人力專員會專程來拜訪，并辦理后續流程。

三天后，專員就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心理評估人員。經過一周的評估，心理評估師給出確實不適合繼續工作的評估。于是陳紅霞和妙管家解除了合約。公司不怕員工背叛，因為他們掌握著員工的命脈。陳紅霞知道如果她敢作出什么出格的事兒，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她兒子。

送走公司專員之后，陳紅霞點開妙管家app，發現她的所有信息都消失，于是她把那個應用卸載了。筆記本電腦里公司的郵件也都不見了，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到的。不管了，從今以后，她總算是解脫了。

都說福無雙至，再辦完這一切之后，她接到兒子的報喜電話，說兒媳婦懷孕了。

第二天一早，陳紅霞收拾了一下東西，離開公司給她租的房子。

11

白駒過隙，轉眼已是十年之后。她和兒子一家住在一起。小孫子已上小學4年級，兒媳對她很孝順，她知道這就是她一只想要的生活。

然而，命運總是吊詭，陳紅霞62歲那年，下樓摔了一跤，直接滾下去。送到醫院搶救，命是保住了，下半身卻失去了知覺。在醫院住了半年，兒子把她接回家，說給她請了一個保姆。

保姆年齡四十多歲，手腳麻利，性格開朗，滿臉帶笑。兩個人相處的很好。陳紅霞想起當年自己當保姆時的歲月，想起許多年前丈夫車禍去世，自己一人伺候婆婆，表面上佯裝恭敬孝順，然后用老鼠藥毒死了她。她還想起自己過往曾伺候過的那么多老人，陪伴他們走過人生最后的旅程。

那年冬天很冷，陳紅霞重感冒，兒子請來醫生，保姆說自己學過護理，便自告奮勇幫助醫生兌制藥劑，看著保姆手腳麻利地用注射器抽取藥劑。陳紅霞心就猛地一跳，因她發現那保姆用的手法似曾相識，啊，對了，就是七叔曾經教過的使用方式。

現在，終于到了自己的最后旅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