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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寒雀棲梧
景和十七年秋,連陰雨已經下了七日。
林晚棠坐在鏡前,指尖的螺子黛第三次從眉峰滑落,在眼下洇開一小團青黑,像極了昨日獄中遞來的家書里,父親眼下的淤痕。銅漏滴答聲中,她望著鏡中與記憶重疊的面容,忽然想起三年前瓊林宴上,姜若璃正是以啼眉妝艷驚四座,皇帝曾笑言“丞相之女有林下風致”,而如今,這七分相似的眉眼卻成了她的催命符。
“姑娘,宮中來人了。”婢女青黛的聲音隔著雕花木門傳來,帶著雨夜特有的潮濕哽咽。
鎏金暖爐里的龍涎香突然變得刺鼻,林晚棠捏緊螺子黛的指尖泛白。她知道這一日終究要來——三日前父親彈劾三皇子趙景桓私鑄錢幣的折子遞入御前,次日清晨,就有緹騎闖入相府,母親為護她墜了荷花池,至今高燒未退。
緋色宮裝的女官踏入閨房時,手中明黃圣旨卷著邊角,顯然經過急行趕路。林晚棠嗅到圣旨上混著的鐵銹味,那是詔獄特有的氣息,比記憶中母親陪父親值夜時帶回的墨香要腥甜得多。
“沈氏女明薇——”
“啟稟姑姑,”林晚棠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落在宣紙上的墨點,“民女姓林,林晚棠。”
女官皺眉,展開圣旨的手頓了頓:“林氏女晚棠,著即賜婚鎮北將軍府世子謝承淵,三日后完婚。欽此。”
青黛猛地捂住嘴,指甲摳進掌心。林晚棠盯著地上蜿蜒的青石板縫,那里積著昨日掃雪未凈的殘冰,正如她此刻的心——表面平靜,底下卻凍著千瘡百孔的裂痕。她想起上個月在街角茶寮聽見的話:鎮北軍世子謝承淵為亡妻姜若璃守孝三年,府中連桃花都不肯多栽一株,生怕艷了佳人清凈。
“恭喜林姑娘,這可是天大的恩寵。”女官皮笑肉不笑地將圣旨拍在妝奩上,金粉簌簌落在螺子黛旁,“三日后辰時上轎,若誤了吉時——”
“不敢勞姑姑提醒。”林晚棠福了福身,袖中銀針已刺破指尖,血珠滲進袖口暗紋,那是母親教她的“止血咒”,可此刻,她只覺得心口漫上鈍痛,比幼時摔斷胳膊還要疼上三分。
喜堂被白雪覆蓋時,林晚棠正被喜婆按在鎏金痰盂上“去晦”。紅蓋頭下,她數著檐角冰棱墜落的聲音,一共十七聲,才聽見院外小廝的議論:“世子爺天不亮就去了姜姑娘的衣冠冢,這親......”
“作死!”另一個聲音低喝,“老夫人說過,新世子妃有七分像......”
話音戛然而止。林晚棠攥緊手中的帕子,帕角繡著的并蒂蓮是昨夜趕工繡完的,針腳比尋常女子粗了許多——她從前慣用的是羊毫筆,如今卻要握繡花針,命運當真是會開玩笑。
喜帕被掀起的剎那,她撞進一雙冷如寒潭的眼睛。謝承淵身著玄色喜服,腰間未掛玉佩,只懸著一枚青銅劍穗,穗子末端纏著半縷白發,瞧著倒像是孝帶。他掃過她鬢邊的翡翠步搖時,眸色微暖,卻在觸及她頸間胎記時,又冷得似要結冰。
“委屈了。”他開口,聲音像塞北的風,帶著常年握劍的粗糲,“擷芳院已收拾妥當,今后你便住那里。”
林晚棠這才注意到他指尖掠過她腕間的白玉鐲,那是母親的陪嫁,抄家時被她藏在妝匣夾層,竟還是被翻了出來。鐲子內側刻著“長毋相忘”四字,此刻貼著皮膚,涼得刺骨。
“謝世子。”她垂眸福身,余光瞥見他腰間劍穗輕晃,露出內側繡著的“璃”字——姜若璃的閨名,原來被他藏在這里。
子夜的擷芳院靜得可怕,唯有檐角鐵馬在風中輕響。林晚棠坐在妝奩前,緩緩褪去婚服,露出頸間淡青色胎記。那是塊蝴蝶形狀的印記,母親說她出生時便有,曾找過無數名醫診治,最后只得了句“此女命途多舛,需以玉鎮之”。
她摸出枕下的青銅鏡,鏡面裂痕是十歲那年摔的,母親抱著她哭了整夜,后來用金線將裂痕纏成鳳凰形狀,說“鳳凰棲梧,雖碎猶貴”。此刻燭光下,鏡面隱約映出“鳳凰”二字,與父親紙條上的“鳳凰現世,血染金陵”竟不謀而合。
“小姐,老夫人差人送了避子湯。”青黛推門進來,眼眶通紅,碗底還沾著未擦凈的藥漬。
林晚棠望著青瓷碗中浮沉的枸杞,忽然想起七歲那年,父親下朝后抱回一只受傷的寒雀,她日日喂它喝枸杞蓮子粥,直到它傷愈飛走。如今這碗湯,倒像是給她這個“寒雀”喝的,讓她永遠做個有名無實的世子妃。
“放著吧。”她指尖微動,將青銅鏡碎片浸入湯中,碎玉與湯面接觸的剎那,淡金色紋路驟然顯現,竟與今日在謝承淵書房暗格窺見的半塊玉佩嚴絲合縫。青黛低呼一聲,想要開口,卻被她抬手止住。
“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林晚棠吹滅燭火,任由黑暗吞噬自己。窗外傳來夜梟啼鳴,她摸出藏在袖口的紙條,那是父親入獄前塞給她的,字跡力透紙背:“景和三年冬,祁連山有雪。”
景和三年,正是姜若璃墜馬而亡的年份。祁連山遠在千里之外,父親為何會提到那里?林晚棠將紙條湊近炭盆,火星瞬間吞沒字跡,只余下“祁連山”三字的灰燼,像極了謝承淵眼中轉瞬即逝的柔光。
她摸出袖中銀針,那是用母親陪嫁的金釵改的,針尖淬著微量麻醉藥——今日在喜堂,她趁機在謝承淵袖角刺了一下,此刻指尖還殘留著淡淡的龍涎香。這種香,她曾在三皇子趙景桓的侍從小廝身上聞到過。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林晚棠望著鏡中自己泛青的眼底,忽然想起母親昏迷前說的話:“阿棠,記住,鳳凰璽現世之時,便是林家洗冤之日。”她摸了摸頸間胎記,蝴蝶翅膀似乎又長大了些,像要振翅飛出這深宅大院。
寒雀終究是要飛出牢籠的,哪怕要撞得頭破血流。
她握緊青銅鏡碎片,碎片邊緣割破掌心,血珠滴在“鳳凰”紋路上,竟隱隱發出微光。林晚棠忽然想起父親書房暗格里的《山海經》,其中記載:“鳳凰,雄曰鳳,雌曰凰,得璽者得天下。”
原來如此。
她望著窗外漫天飛雪,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三日后,便是她踏入鎮北將軍府的日子,也是她與謝承淵博弈的開始。這場替身戲,究竟誰會先動真心,誰又會先露出破綻?
螺子黛的冷香混著血腥氣彌漫在室內,林晚棠吹滅最后一盞燈,任由黑暗將自己吞噬。寒雀棲梧,終有一日,她會讓這株“梧桐”,為她遮風擋雨,而非成為困住她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