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五載中元節(jié)，百鬼夜行，百姓封門閉戶。

若是往年今日，入夜的路上此時定然一個行人也無，但是今夜，金城山上火把蜿蜒不絕，遠遠望去，宛若游龍。

一個奶聲奶氣的童聲問道，“阿爺，山上著火了！會不會燒到咱們家來啊？”

阿爺努力不讓聲音發(fā)顫，“小寶不怕，那不是山火，是神龍，神龍來了，鬼怪就被打跑了！”

低矮的城墻上此時到處都是諸如此類的對話，所有成年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恐不安。

金城縣屬關內道京兆府，縣中子弟從過軍的不少，他們能看出來，那是成建制的軍隊星夜急行打的火把，看規(guī)模，搞不好有上萬人！

朝廷的軍隊現(xiàn)在肯定要守長安，來的是進京勤王的西軍？

還是，安祿山的叛軍？

大軍犁過，人如螻蟻，誰敢拿一家妻兒老小來賭？還是趕緊收拾細軟，能跑多遠跑多遠吧，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呢！

漸漸的，一些人默默退下了城墻，向家中瘋跑而去。

隨著那火龍慢慢從山脊游至山下，金城縣中逐漸人聲鼎沸，雞飛狗跳。

……

與此同時，金城山下，那支軍隊行進至一處軍寨附近。

“把那匾摘下來！”領軍的大唐禁軍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勒馬，鞭指頭頂寨門中間刻著驛站名稱的木牌匾。

立刻有幾個親兵上前將那匾取了下來，扔在一旁茂密的草叢中。

陳玄禮遙望向數(shù)里外的縣城，依稀可辨城中火光掩映，顯然已亂作一團。

他苦澀一笑，一天一夜里，這已經(jīng)是大軍經(jīng)過的第三座縣城了，他卻不敢指揮進城補給，因為一旦與當?shù)厝私涣鳎勘鴤儽銜来筌娖鋵嵤窃谝宦废蛭鳎菛|進。

如此下去，大軍出長安時倉促攜帶的糧秣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身后幾名親兵默默看著將軍高大滄桑的背影，有些頹喪的低下了頭。

“傳令，大軍依山傍河扎營，護中軍進驛站，休整一夜，天亮拔營！”片刻后，陳玄禮目光重新轉為堅毅，朗聲喝道。

“遵令！”幾騎彪悍軍卒抱拳后，拔馬分頭急馳去傳令。

傳令兵離開后，陳玄禮點了一隊精銳，向中軍方向打馬而去。

一路上，士兵們臉上剛出城時的決然與熱血已經(jīng)很少見了，更多的是麻木與疲憊，還有一些，閃爍和猶疑。

中軍剛剛行至山腳下，一字蜿蜒的有數(shù)十頂大小不一的官轎，其中一頂明黃襄金大轎正是當今皇帝李隆基的鑾駕。

從長安出來，為了加快行軍速度，鑾駕已經(jīng)從十六抬減配成了八抬。

“陛下，前面是金城縣，臣請在驛站休整一夜再行軍。”陳玄禮下馬請命。

“那怎么行？”轎中傳來一個有些焦急的聲音，“要是敵人追……”

“你上前來說！”

李隆基話說了一半，忽的收音，掀開轎簾招了招手。

陳玄禮遵命進到鑾駕上，正要跪地稱惶恐，李隆基就急切道，“虛禮快免了，你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咱們現(xiàn)在是西狩，怎敢休息？”

陳玄禮干咳了一聲道，“可是陛下，將士們都以為是東征。”

“哼！朕自己說的話難道自己不記得，還要你提醒？”李隆基聲音一沉，冷冷的看向陳玄禮。

陳玄禮與皇帝的眼神一接觸，趕緊翻跪在地，“陛下恕罪，臣絕無此意！”

“只是，一晝夜的急行軍，翻山躍嶺的，龍武、羽林有多少爺兵，平素疏于操練……”

“咱們出城帶出來的一萬人，臣剛才大致瞄了一眼，恐剩下的已不足六千了，一旦將士疲敝生怨，恐生大變啊！”

李隆基聞言如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牙關不自禁打了個顫，自唐隆以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紅了眼的大頭兵們能做出什么事來！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李隆基哈哈一笑，伸手將陳玄禮攙扶起來，“玄禮啊，朕剛才說什么來著？虛禮都免了！”

“行軍打仗你是內行，你說要休息，那咱們就休息！”

“你快快親去安排，安頓好了，再來見朕，朕有話交代！”

“是！臣先護陛下下榻前方驛站！”

……

大半個時辰后，大軍終于算是有序的扎營下來，陳玄禮趕緊進入驛中覲見。

二層獨棟小樓的驛站主館被臨時打掃出來作為皇帝行轅了，他來到此間時，隱約似乎聽見了些壓抑的不可描述的聲音，只好在門外低眉肅穆的等待著。

半盞茶功夫，里間出來一個豐腴婀娜的身影，臉上淚痕下尚有一抹醉人的緋紅。

陳玄禮趕緊低頭回避，“老臣見過貴妃娘娘！”

“陳將軍？陛下等你多時了，快去吧！”

楊玉環(huán)說完，翩翩的向二樓走去。

陳玄禮回頭看了一眼，低頭肅立，直到貴妃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口才轉身進入里間。

剛行禮畢，又有一人來覲見，他抬頭看去，此人約莫三十歲上下，身披全甲，十分英武，正是廣平王李俶，太子李亨的長子，當今李唐皇室嫡長孫。

李隆基見只有李俶一人進來，面色不虞道，“太子呢？朕現(xiàn)在調不動他了嗎？”

李俶惶恐道，“陛下休怒，父親突染不明惡疾，高燒不退，太醫(yī)也束手無策，陛下萬金之軀，故不敢來見！”

“如今國難當頭，孫兒雖不才，也敢當仁不讓，替父任事、為君分憂，陛下有事，只管吩咐孫兒去辦好了！”

李隆基已經(jīng)七十歲了，兒孫多的自己都記不清，加之生性涼薄、居高而寒，向來對兒子們沒什么好顏色，唯獨這個嫡長孫自小聰明伶俐、長大也溫良恭儉，最得他的歡心。

聽李俶這樣一解釋，他臉色稍稍緩和，“好了，關鍵時刻你總是比你那個無能父親靠譜些，此事你去辦，朕也放心。”

“現(xiàn)下軍心浮動，皇家需要人出來安撫人心，朕年紀大了，行動不便，你父身為太子，你乃是嫡長孫，都名正言順。”

“現(xiàn)在他也來不了，只能你一個人去辦，具體怎么做，陳玄禮，你教教他！”

陳玄禮聞言，對廣平王耳提面命起來，無外乎都是些收買人心的做作伎倆。

李俶十五歲封王，建衙開府已十幾年，這一套御下之術其實早不用教了，不過皇帝當面，他只能裝出十分認真受教的模樣來。

……

李俶離開后，陳玄禮仍垂首而立，他知道皇帝要交代的絕對不是安排廣平王撫軍這種小事，伺候了這位皇帝幾十年，從早前皇帝的語氣中他就聽出味兒來了。

果然，李隆基忽的幽幽道，“你說出長安的一萬多人已經(jīng)只有不到六千了，這才百十里地啊，要是到了蜀地，你覺得還能剩多少？？”

陳玄禮心中咚的一下，顫聲道，“臣統(tǒng)兵無方！請陛下治罪！”

李隆基豁然起身，快步走到陳玄禮身前，一點也沒有他自稱的行動不便的樣子，也不像個孱弱的古稀老人，他目露精光，如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般不耐煩的逼問道，“別跟朕扯這些有的沒的，回答問題！”

陳玄禮腦子飛轉，將自己在軍中的親信挨個過了一遍，又將新近半年入營的新兵們排除在外，咬牙道，“如果路上不生變，不遭敵，三千人！”

李隆基聞言怔了片刻，快速踱步幾個來回，頹然坐下，臉色數(shù)度糾結變幻后，嘶啞道，“三千人……”

“楊國忠可是持著劍南節(jié)度使的旌節(jié)呢！三千人，夠一個節(jié)度使吃的嗎？”

陳玄禮聞言，腦海中如驚雷炸響，不可思議的結巴道，“不，不能的吧？”

“如今朝野對楊相多少非議啊，不都是靠著陛下才得以保全？他敢恩將仇報嗎？”

“退一步講，他是貴妃之兄，難道一點親情也不念？”

“呵呵，恩仇？親情？”聽了陳玄禮的話，李隆基臉上所有的猶豫痛苦忽然一掃而空，冰冷殘忍的質問道，“你是唐隆從龍的老人了，朕取這個皇位，靠的是恩仇和親情？”

接著，他招了招手，示意陳玄禮近前附耳。

聽著耳邊無比冰冷的聲音，陳玄禮數(shù)次幾乎忍不住要轉頭直視皇帝的眼睛問一句，您是認真的嗎？

只是，他的腦海中又及時的閃過了若干年前那晚流血的宮廷，他發(fā)現(xiàn)，這處臨時充當行轅的閣樓中，竟然擺著幾座屏風，十分違和！

屏風后，隱約有些影影幢幢。

陳玄禮手腳冰涼，額生虛汗，不住的點頭稱是，皇帝吩咐完后，他毫不猶豫的跪下，斬釘截鐵的領下了這道殘酷的命令。

出了小樓，他忍不住回望向二樓的燭光，忽的想起了李白那首清平調：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

覲見完畢剛出驛站的李俶走到一處草叢時，腳下發(fā)出咔嚓一聲，他低頭一看，踩到了一塊木匾，匾上三個大字：馬嵬驛。

一回頭，只見驛站寨門上有一個清晰的匾痕。

——這塊匾是今天剛被人摘下的。

有人不想讓士兵們看到這個名字？

他瞬間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此時的李俶已經(jīng)不是從長安城隨皇帝逃出來的皇長孫廣平王了，他是一個穿越者。

離開長安界進入山路不久，騎馬護在太子轎邊的廣平王就一不小心從馬上墜下，后腦磕在一塊尖銳的山石上，被后世的一個靈魂穿越了。

穿越后的李俶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頂轎子里，被士兵抬著一路狂奔，前后都是連綿不絕的士兵，他只能一點點的從身邊士兵口中套話，漸漸才搞清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了自己是在跟隨唐玄宗“出征”的路上。

根據(jù)后世記憶，唐玄宗后期沒打什么大仗啊，還御駕親征？鬧哪樣啊？

直到剛才被叫去御前他才搞清楚，原來不是去打仗，而是逃命！

現(xiàn)在是安史之亂的第二年，叛軍已經(jīng)攻破了潼關天塹。

之所以讓陳玄禮在現(xiàn)場傳話，是因為李隆基自己臉皮再厚也有點難以啟齒：李三想讓他繼續(xù)忽悠士兵，使他們相信自己是跟著皇帝主動迎擊叛軍，而不是拋棄了長安逃去四川！

李隆基腦子是被驢踢了嗎？

叛軍在東，現(xiàn)在往西走，這種拙劣的謊言遲早要穿幫的啊！

士兵們一腔熱血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隨皇帝御駕親征都是為了保護長安的父母妻兒不被叛軍蹂躪，現(xiàn)在卻要拋下家小被裹挾去四川，這場戲一旦演砸了會發(fā)生什么？

李俶越想越覺得脖子上涼颼颼的！

再看著“馬嵬驛”那三個黑乎乎的大字，他的心突突狂跳起來：

這趟皇長孫豪華穿越之旅不會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吧！

不會，就在今晚吧？

一旦兵變，有幾個士兵能認識自己這個廣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