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南贍部洲幾萬里外的海面之上，一條遍體鱗傷的黑龍正在波濤間浮沉。

殘破的身軀有十丈來長，頭上雙角齊根折斷，周身麟甲無一處完好，脊背上一條猙獰傷口正流出殷紅的鮮血。

“……我這是要死了……”王玄在心中嘆息一聲，生死彌留之際，前世和今生的種種經歷都如走馬燈一般涌入腦海。

耳邊隱約能聽到浪濤翻涌的聲音和海鷗的鳴叫，徹骨的疼痛似潮水一樣襲來。

前世他本是地星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每日朝九晚五，渾渾噩噩，孑然一身，不知出路。

和許多虛度光陰的同齡人一樣，閑暇之余多讀閑書，也做些“穿越修仙”的幻夢。

某日無聊，他從某寶網購了一本叫《上清靈寶九龍神變經》的線裝古書，于午夜之時對月練氣，而后神思空空蒙蒙墜入定境。

再回神時就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南贍部洲涇河支流里的一條黑色水蛇，前世背誦的經文被忘得一字不剩。

所幸此界天地靈機充沛，水蛇開了靈智，幾經辛苦總算學了些精怪拜月食氣之法，開始了自己的修仙之路。

蛇大成蟒，蟒大成蚺，蚺大成蛟，悠悠數百年勤修不輟，不作惡，不食人，總算熬過天劫成就龍身。

前世混跡職場練就的口舌在這個世界也起了作用，讓他輕而易舉得了涇河龍王的賞識。

辛勤任事三百余年，又蒙涇河龍王舉薦，得入東海龍王麾下當值。

蛇屬所化之龍資質要比鯉魚躍龍門所化魚龍要好得多。

所以王玄入東海后頗受龍王器重，受封“興波將軍”之職，地位遠在一眾巡海夜叉，蝦兵蟹將之上。

四海龍宮隸屬于天庭水府統轄，這“興波將軍”也是名入天祿的正神，能同龍王一起配享百姓香火。

至此境地，王玄也沒什么稱宗做祖的想法，心中頓有“此生足矣”之感。

他又牢記前世各種雜書中的教誨，謹記“不結因果”的信條，逢人先笑，與人為善，從不輕易招惹事端。

如此廝混了近二十年，他便在東海中經營了好人緣，不僅幾個太子和他兄弟相稱，連老龍王也常贊他“秉性純善，任事勤勉”。

長生既得，職司穩定，王玄以為自己還有大把的逍遙時光，死劫卻突然降臨到他頭上。

昨日，三壇海會大神哪吒突然駕臨東海，現三頭八臂之威容，手持各種兵器法寶，神光照耀整個龍宮。

“老龍王還記得我否？而今我肉身成圣，統攝天兵十萬，護衛靈霄，震懾群魔，老龍王看我威風否？”

“小龍拜見三壇海會大神，大神神威如海，著實叫小龍惶恐，不知大神來此有何事吩咐？”

“無他！只來此問一問，當年你以陳塘關百姓要挾，逼得我削肉剔骨，此事孰對孰錯？”

“……這……當年確實是小龍行事有差，還望大神寬宏海量，饒恕小龍的罪過……”

“既然錯了便要受罰！今日我也不殺你，你只奉上些寶物，這事兒便算了了，如何？”

“是，是，小龍認罰，不知大神要什么寶物？”

“小爺我初登大位，陛下賜我紫金戰甲，如今我正缺一根束甲的帶子，不知老龍王可給我一根？”

……

當年哪吒方七歲，在東海之濱打死了龍王三太子，抽了龍筋要送與李靖束甲。

東海龍王敖廣一怒水淹陳塘關，逼得哪吒削肉還父，剔骨還母，只剩一縷幽魂去尋其師救命。

而今哪吒肉身成圣，受封三壇海會大神后舊事重提，敖廣豈會不知哪吒是什么意思？

他哪里是缺什么束甲的帶子？分明是來報昔日之仇來了。

知道了又能如何？他還敢反抗不成？再去天庭告狀？

上次告狀被攔在南天門外一陣毒打，天庭諸神沒一個肯出面阻止。

何況此時封神之戰剛結束沒幾年，玉帝正是倚重哪吒等人的時候……

上告無門，縱使知曉人家是來羞辱自己，那也只能捏著鼻子認！要龍筋！給！

魚龍之屬只配上供給天庭仙神做肉頭，龍筋自然拿不出手，自己親生的子嗣又舍不得。

挑來挑去，就屬剛投奔過來的王玄最合適，黑蛇所化龍種，血統純粹，又沒背景，死了也無人在意。

都不用哪吒親自動手，敖廣只使了個眼色，七八個虎鯊、鯨魚化形的威猛神將就一擁而上朝王玄撲去。

王玄雖是龍身，卻畢竟修行日短，哪里能夠反抗？

盡全力殺死幾個神將之后就被一塊明光閃閃的金磚打在脊背上，當即筋骨酥麻，顯出黑龍原形無法動彈。

黑龍被幾個昔日的同僚押赴刑場，斬去龍角，刮鱗放血，抽取龍筋……

大太子敖巒親自監督行刑，總算顧念起一點情誼，制止了眾人要將他分而食之的暴行。

“王賢弟！我和父王也是沒辦法……你就安心輪回去吧！”

“如果你要恨，就去恨那惡哪吒……或者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道！”

頭戴金冠，衣衫華麗的敖巒伏下身子輕輕嘀咕了一句，隨即抓著黑龍頸上鬃毛用力一拋。

“嗖！”一道青光疾如流星，裹著那遍體鱗傷的黑龍朝海面上飛去，須臾之間就不見了蹤影。

“傳本太子旨意，在這黑龍氣絕之前，海中生靈皆不許啃食其肉身！”

敖巒隨口下令，而后雙手托著一條團在一起的金黃色龍筋朝龍宮正殿走去。

三壇海會大神正帶著天兵天將等在那里。

蛟龍之屬失了龍筋，等若是修真練道之人失了本命元神，怎么看都是十死無生的下場。

十丈長的殘破身軀在海面上隨波逐流，身上鮮血快要流盡了。

水下深處潛藏著無數猙獰的陰影，只待他斷氣后便要沖上來大快朵頤。

神智猶如風中殘燭，兩世記憶飛快地閃現之后又消失。

高空陽光正好，王玄卻感到整個視野漸漸黑暗了下來，死亡越來越近了。

“不！我不能死！好不容易在此世走一遭，豈可這般死的不明不白？我還沒向那些害我之人復仇！”

似乎是回光返照，不甘和恨意如火苗一般從心頭升起，瞬息之間就成燎原之勢。

恨氣焰囂張的惡哪吒！恨刻薄寡恩的東海龍宮！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道！恨自己貪圖安逸失了大爭之心！

“我本涇河中的一條水蛇，身不過三尺，謀食于水澤泥沼之間，卻能憑一顆大爭之心修成真龍。”

“此界浩瀚無邊，仙、佛、妖、魔并立，我若持大爭之心而不墜，未必不能高高在上，叫人不敢輕辱！”

“就算不成也不過是身死魂滅而已……不枉來世上走一遭……”

眼前依舊是灰暗一片，心中的念頭卻越來越清晰，把他的神智從崩潰邊緣又拉了回來。

“大道之數五十，天衍四九，留一線于眾生！爭此一線，可成人，可登仙！此截之道也！”

一個厚重，威嚴的聲音從意識深處響起，仿佛是自己的心聲。

王玄感到頭腦一清，周身的疼痛漸漸減輕，還未來得及高興，那個聲音就開始念誦起一篇經文。

“《上清靈寶九龍神變經》：天地未形，一氣游旋于太空，蜿蜓其體，變化無常，構靈結精，生龍祖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