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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秤砣
戲園子里那股子陳年的檀香,凝成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能摸得著的時間的味道,壓得小小的方敘白有些喘不過氣。
后臺逼仄,擠滿了描畫得或濃烈或清雅的姐姐姨姨們,她身上這件小祝英臺的青褶子,簇新得有點硌人,袖口繁復的繡花纏著她的手腕,沉甸甸的。
“囡囡莫慌,”娘親半蹲著,指尖沾了點溫熱的刨花水,將她鬢角最后一縷不聽話的碎發抿得服服帖帖。
娘親的手指很涼,聲音卻穩得像后臺那根頂梁柱,“記住娘的話,上了臺,腳下生根,眼里有光,心里裝著梁山伯,旁的就都成了風,刮過去就沒了。”
方敘白用力點頭,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只擠出一個含糊的“嗯”。心口那只小鼓敲得越來越急,咚咚咚,撞得她手心全是濕冷的汗。
她聽見前臺隱隱傳來的絲竹聲,二胡拉著悠長的過門,像一根看不見的線,要把她拽到那個燈火通明、坐滿陌生人的地方去。
“小祝英臺候場!”管事的師傅一聲吆喝,像鞭子抽在空氣里。
娘親最后用力握了一下她小小的肩膀,力道透過薄薄的戲服傳進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托付。
方敘白深吸一口氣,她挺直了還帶著嬰兒肥的脊背,努力學著娘親平日走臺步的樣子,邁開步子,跟著引路的姐姐,撩開那幅沉甸甸、繡著百鳥朝鳳的猩紅絨布簾子。
剎那間,喧囂的鑼鼓點、尖銳的嗩吶、臺下嗡嗡的人語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刺目的追光燈像液態的琥珀,兜頭澆下,將她牢牢釘在臺子中央。
腳下光可鑒人的木臺反射著炫目的光,世界在她眼前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臺下黑壓壓的人頭攢動著,像一片望不到邊的、沉默的深海。
她腦子里“嗡”的一聲,娘親說的“腳下生根”四個字,被這光怪陸離的景象攪成了碎片。
“英臺,你來看——”
扮演師母的姨姨唱詞起了,聲音清亮婉轉,帶著循循善誘的意味。該她接詞了。
方敘白猛地一激靈,嘴巴張開,舌尖卻像是被凍住了。
她下意識地往前挪了一小步,想離那師母近一點,離那片讓人心慌的黑暗遠一點。
繡鞋的軟底踩在光滑的木臺上,毫無預兆地一滑!
她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瞬間失去平衡,視野里,天花板上巨大的宮燈飛速旋轉、模糊。緊接著,是沉悶的、骨頭撞擊硬木的鈍響,重重敲在她自己的耳膜上,也敲碎了滿場的絲竹。
“咚!”
塵土的氣息猛地竄入鼻腔。后背、手肘、尾椎骨同時傳來尖銳的刺痛,瞬間蓋過了所有聲音。
頭上的珠花釵環稀里嘩啦掉下來,幾顆細小的珍珠滾落到她眼前,沾滿了灰。
方敘白趴在地上,臉頰貼著冰冷粗糙的臺板,耳朵里嗡嗡作響,那些笑聲卻異常尖銳地穿透進來。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眼淚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卻死死咬住嘴唇,不肯讓它掉下來。
就在這片混亂的哄笑里,一個男孩的聲音格外清晰、響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未經世事的刻薄和毫無顧忌的張揚,像一枚尖利的石子,狠狠砸在她狼狽不堪的脊背上:
“噗——爺爺!快看!這祝英臺怕不是個鐵秤砣托生的吧?一上臺就砸個坑!哈哈哈!”
那笑聲毫不收斂,肆無忌憚地在戲園子穹頂下回蕩。
方敘白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循著那刺耳的聲音望去。前排最中間的位置,一個穿著精致小西裝的男孩正笑得前仰后合,指著臺上她的方向,側頭對旁邊一位須發皆白、拄著紫檀木龍頭拐杖的老爺爺說著什么。
“聿風!”一聲低沉卻極具威嚴的呵斥,如同驚雷般在男孩頭頂炸響。那拄著龍頭拐杖的老爺爺,面沉似水,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失望和慍怒。
他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頓,“篤”的一聲悶響,竟奇異地壓下了四周不少雜音。
被叫做“聿風”的男孩笑聲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臉上張揚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被驚愕和一絲慌亂取代。
“臺上人,臺下功!你懂什么?”江爺爺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歲月沉淀下來的力量感,清晰地傳到方敘白耳中,也敲在每一個剛剛發出嗤笑的人心上。
“小小年紀,口無遮攔!臺上這位小演員,摔了這一跤,還能立刻爬起來把戲唱完,給我坐好,閉上嘴看戲!”爺爺的訓斥毫不留情,目光銳利如刀,刮過江聿風瞬間漲紅的臉。
江聿風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囂張的氣焰被徹底澆滅。
他蔫蔫地低下頭,不敢再看爺爺,更不敢再看臺上那個摔倒在地的“秤砣”,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燙,比剛才大笑時還要難受百倍。
他偷偷抬眼瞄了一下臺上,只看到那個小小的青色身影掙扎著,正用手撐著地面,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倔強地試圖站起來。
方敘白在那聲威嚴的呵斥和男孩瞬間收斂的笑聲中,狠狠吸了一口氣。
那句“秤砣”像淬了毒的針,扎進她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她甚至沒看清那男孩被訓斥后的表情,只死死記住了那瞬間刺目的燈光下,那口白牙和飛揚的眉眼。
不能哭。娘在后臺看著呢。
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手肘撐在冰冷的臺板上,膝蓋頂著堅硬的地面,不顧渾身的疼痛和散亂的發髻,一點一點,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青色的戲服沾滿了灰塵,揉皺得不成樣子,像一片被風雨打殘的葉子。她甚至顧不上拍打,也顧不上重新撿起掉落的珠花。
視線模糊地找到師母的位置,那里有一雙充滿擔憂和鼓勵的眼睛。
胸腔里憋著一股滾燙的氣,沖得她喉嚨發緊。她張開口,那被恐懼和疼痛壓制的童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追上了被打斷的鑼鼓點:
“師——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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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聲嘶鳴,帶著夏末最后的燥熱,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臨江一中嶄新的校園。
空氣里彌漫著新刷的油漆味道巨大的紅色橫幅從教學樓頂一直垂到地面——“熱烈歡迎新同學”。
方敘白拉著一個半舊的黑色行李箱,站在熙熙攘攘的廣場上,微微有些恍惚。
九年時光,足以讓一座城市改頭換面,也足以讓一個扎著羊角辮、在戲臺上摔得滿身灰的小女孩,長成如今身姿挺拔、眉眼沉靜的少女。
臨江市早已不是記憶里那個江南小城,眼前這所聲名赫赫的重點高中,更是與她從小生活的、浸染著越劇咿呀聲的劇團大院截然不同。
陽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目光掠過一張張興奮或忐忑的新生面孔,最終落在一張過分熱情洋溢的笑臉上。
“嘿!新同學?看你這氣質,文藝骨干吧?哪個班的?”一個扎著高馬尾、眼睛亮得像盛滿星子的女孩,像顆活力四射的小炮彈,猛地蹦到她面前,自來熟地打招呼,聲音清脆響亮,瞬間驅散了方敘白心頭那點初來乍到的疏離感。
“高一(七)班。方敘白。”她報出自己的名字,聲音清泠,像山澗淌過的溪水。
“緣分啊姐妹!我也是七班!林薇!森林的林,薔薇的薇!”林薇興奮地一拍手,極其自然地就挽住了方敘白的胳膊,動作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走走走,我帶路!我跟你說,咱班位置可好了,靠窗!就是班主任老周有點兇,外號‘滅絕師太’預備役……對了,你看到沒?剛才校門口那輛超拉風的銀灰色跑車?據說是咱年級新來的轉校生,家里巨有錢!好像姓江……嘖,那氣場,隔著車窗都感覺不一般!”
林薇的語速快得像連珠炮,信息量巨大。方敘白被她挽著,被動地跟著人流往教學樓走,對什么拉風跑車、富家轉校生興趣缺缺,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九年前戲臺上那刺耳的嘲笑聲和那句“秤砣”,早已被她深埋心底,成為鞭策自己日夜苦練的動力,卻并未在她臉上留下多少陰霾的痕跡,只沉淀出一種超越同齡人的沉靜。
開學典禮在寬闊的體育館舉行。巨大的空間里塞滿了藍白校服的身影,嗡嗡的交談聲在穹頂下形成一片低沉的共鳴。
直到主持人清脆的聲音響起:“……新的起點,新的夢想。下面,請欣賞由高一新生代表、越劇特長生方敘白同學,為我們帶來的越劇《追魚》選段——‘觀燈’!掌聲歡迎!”
聚光燈“唰”地亮起,精準地籠罩了舞臺中央。方才還嘈雜的體育館瞬間安靜下來,無數道目光聚焦過去。
方敘白從側幕緩步而出。她換上了一身簡單的水藍色練功服,素面朝天,長發僅用一根烏木簪松松挽在腦后,再無半點珠翠。
然而,當那束強光落在她身上時,一種沉靜的氣場自然而然地散發開來,隔絕了臺下的喧囂。
沒有鑼鼓開場,只有悠揚的絲竹如流水般淌出。她足尖輕點,腰肢仿佛沒有骨頭般柔韌一旋,水袖如兩道澄澈的溪流,無聲無息地滑落,又在下一個瞬間被她手腕輕抖,倏然揚起!
“人世間竟有這美麗的湖山……”清越的唱腔響起,帶著少女初識人間繁華的驚嘆與純凈的歡喜。那嗓音并不高亢,卻如山泉擊石,玲瓏剔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偌大體育館的每一個角落。
她步法輕盈,圓場走得又快又穩,腳下仿佛踏著無形的蓮臺。旋身,云手,眼神流轉顧盼生輝。
水袖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時而如碧波蕩漾,時而如流云舒卷,配合著唱詞中觀燈的喜悅,時而拋甩出歡快的弧度,時而低回婉轉如少女含羞的心事。
臺下一片寂靜。方才的躁動和心不在焉消失無蹤,林薇在后臺,嘴巴微張,看得目不轉睛,手肘下意識地捅了捅方敘白,壓低的嗓音里滿是激動:“我的天……敘白!這、這也太仙了吧!”
方敘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表演里。這是她九年來刻入骨髓的本能。水袖再次高高揚起,劃出一道飽滿而飄逸的弧線,仿佛要攬盡那虛幻燈市的無邊璀璨,然后隨著最后一個婉轉的拖腔,柔柔垂落,歸于寂靜。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方敘白收勢,立于燈光中央,微微喘息,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
死寂。
隨即,掌聲如同積蓄已久的潮水,轟然爆發!先是前排,迅速蔓延到后排,最后整個體育館都回蕩著熱烈而持久的掌聲,夾雜著幾聲抑制不住的喝彩。
驚艷、贊嘆、不可思議的情緒彌漫在空氣里。剛才那個素凈登臺的少女,此刻在眾人眼中仿佛自帶光芒。
方敘白微微欠身行禮,臉上并無太多激動,只有完成表演后的平靜。燈光太強,她看不清臺下具體的面孔,只覺得無數目光聚焦在身上,帶著熱度。她轉身,步履依舊穩定,走向側幕。
后臺入口處光線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綠光幽幽映著。剛卸下表演時繃緊的那根弦,方敘白輕輕呼出一口氣,準備去找林薇。然而,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毫無預兆地斜刺里邁出一步,恰好堵在了她面前狹窄的通道上,也擋住了她前方的光。
方敘白腳步一頓,下意識地抬頭。
體育館內喧鬧的聲浪似乎被隔絕在外,這方寸之地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逆著光,她一時看不清來人的臉,只覺對方很高,肩膀的輪廓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介于青澀與鋒芒之間的勁瘦。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混著陽光的氣息,帶著強烈的存在感,侵入她的呼吸。
那人似乎微微傾身,湊近了些。光線終于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挺直的鼻梁,還有那雙在昏暗中也顯得過分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帶著點玩味探究的笑意,還有一絲……仿佛發現了什么極其有趣東西的興味。
然后,一個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質感、卻又刻意拖長了調子、顯得慵懶又戲謔的聲音,清晰地鉆進方敘白的耳朵里,每一個字都像帶著鉤子:
“喂,小秤砣?”
方敘白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手腳瞬間冰。
方敘白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手腳瞬間冰涼。
九年前那聲尖銳的“秤砣”、那追光燈下刺目的白牙和飛揚的眉眼……
抬頭她看清了眼前這張臉。褪去了孩童的圓潤,線條變得清晰銳利,唯有眼底那份漫不經心的倨傲和那種仿佛天生高人一等的疏離感,與記憶中那個在臺下哄笑的男孩,驚人地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