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緊緊捏著剛從后勤處費盡口舌才拿到的一次性臨時鑰匙,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林薇氣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手里抱著一個沉重的紙箱,里面是她從家里帶來的簡易練功墊和一些基礎用品。
“呼……總算……總算要見到傳說中的圣地了!”林薇把箱子放下,撐著膝蓋喘氣,臉上卻滿是興奮,“敘白,快開門看看!說不定里面藏著什么前輩留下的秘籍呢!”
方敘白深吸一口氣,將鑰匙插進同樣有些銹蝕的鎖孔,用力一擰。
“咔噠。”
門開了。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灰塵和木頭霉變的陳舊氣味撲面而來,嗆得兩人都咳嗽了幾聲。
午后的陽光從高高的、積滿灰塵的窗戶斜射進來,形成幾道渾濁的光柱,勉強照亮了室內的景象。
與其說這是一個活動室,不如說是一個被遺忘的雜物間。
大約三十多平米的空間里,堆滿了廢棄的畫架、破損的石膏像、蒙著厚厚灰塵的舊桌椅,角落里甚至還有一架斷了弦的舊鋼琴。
厚厚的灰塵覆蓋了一切,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顆粒物。唯一能看出與戲曲相關的,是角落里一個敞開的、同樣落滿灰塵的大木箱,里面凌亂地堆著幾件顏色暗淡、甚至有蟲蛀痕跡的舊戲服,還有幾頂歪歪扭扭的髯口。
地面上更是慘不忍睹,各種雜物散落,幾乎找不到一塊可以下腳的干凈地方。
林薇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變成了目瞪口呆:“這……這是……垃圾場吧?”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環顧四周,聲音帶著哭腔,“敘白……這怎么搞啊?五個社員?在這種地方排練?鬼都不愿意來吧?”
方敘白站在門口,陽光勾勒出她單薄卻挺直的背影。眼前的破敗景象,比蘇晚晴的嘲諷更具象地沖擊著她。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幾只小蜘蛛在墻角悠閑地結著網。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沉甸甸地往下墜。三天來,她利用所有課余時間,在公告欄貼了精心設計的招新海報,在食堂門口發過傳單,甚至鼓起勇氣在幾個班級門口做了簡短的介紹。然而,收獲的只有好奇的打量、禮貌的拒絕,以及背后隱約的議論和笑聲。五個人?連林薇這個鐵桿支持者,看著眼前的景象,信心也明顯動搖了。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鼻尖有些發酸,喉嚨也堵得難受。她用力眨了眨眼,將那股濕意逼了回去。
就在這時,走廊里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散漫而拖沓的腳步聲,還有幾個男生嘻嘻哈哈的說笑聲。
“風哥,這邊!藝術樓三樓!就那間!以前放破爛的!”
“靠,墨仔你確定?這鬼地方能藏人?”
“千真萬確!我表姐以前是學生會的,她說那地兒邪門,平時根本沒人來!玩捉迷藏絕了!”
聲音越來越近。
方敘白和林薇同時轉頭。
只見江聿風雙手插在衛衣口袋里,慢悠悠地晃了過來,依舊是那副懶洋洋、萬事不入心的樣子。
陳墨和另外兩個穿著籃球服的男生跟在他旁邊,臉上帶著興奮和惡作劇般的笑容。顯然,他們是把這廢棄的活動室當成了某種探險或者游戲的據點。
江聿風的目光隨意地掃過敞開的門,然后落在了站在門口、背對著光線的方敘白身上,以及她身后那片狼藉不堪的“活動室”。
他的腳步頓住了,眉梢習慣性地挑起,眼底掠過一絲顯而易見的錯愕,隨即,那點錯愕迅速被一種毫不掩飾的、帶著濃濃興味的嘲諷取代。
他歪了歪頭,視線越過方敘白的肩膀,在那堆滿垃圾的房間里逡巡了一圈,然后,那清朗又帶著慣常慵懶調子的聲音,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裹著蜜糖的針:
“嚯?方社長這是……提前帶社員來體驗生活了?品味夠獨特啊。”
他刻意加重了“方社長”三個字,拖長的尾音里充滿了戲謔。
他微微側過身,對著陳墨他們,用下巴點了點那片狼藉,嘴角勾起一個惡劣的弧度,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門口的兩個女孩聽得清清楚楚:
“看見沒?這就叫——真正的‘秤砣’,專挑最沉的地方砸。”
“江聿風!你嘴巴放干凈點!不會說話就閉上!”林薇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轉身,對著他講,聲音因為激動而拔得又尖又亮,“這地方怎么了?再破也比某些人腦子里裝的垃圾強!我們敘白是在為夢想努力,不像有些人,就知道仗著家里有幾個臭錢滿嘴噴糞!”
陳墨和另外兩個男生被林薇這突如其來的火力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面面相覷,臉上看好戲的表情變成了尷尬。
他們沒想到這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女同學,罵起人來這么帶勁。
江聿風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依舊保持著那副懶洋洋的姿態,雙手插兜,他的目光,越過氣得臉頰通紅的林薇,牢牢鎖在方敘白身上。
方敘白背對著門口,肩膀似乎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近乎無視的沉默,比林薇激烈的反駁更讓江聿風感到一種莫名的、被徹底忽略的煩躁。
他嘴角那點惡劣的笑意淡了下去,她憑什么這么平靜?憑什么把他當成空氣?他向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夢想?”他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刻意的、冰涼的穿透力,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方敘白挺直的脊背上,“在這種垃圾堆里?方敘白,你所謂的夢想,就是帶著你的‘社員’來這里……撿破爛?”
“江聿風!”林薇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撲上去。
“撿破爛怎么了?”
方敘白終于緩緩轉過身,那雙清澈的眼眸抬起來,直直地迎上江聿風帶著挑釁和探究的視線,沒有絲毫閃躲。
“至少,”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價值不菲的衛衣、限量版球鞋,最后落在他那張被優越生活滋養得過分英俊的臉上,語氣平淡無波,卻字字清晰,“這些破爛,還能廢物利用。總好過某些人,除了會制造垃圾和噪音,一無是處。”
空氣仿佛凝固了。
林薇的罵聲卡在了喉嚨里,眼睛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著方敘白。陳墨和那兩個男生更是倒吸一口涼氣,看著江聿風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連大氣都不敢出。
江聿風臉上的玩世不恭徹底消失了。
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意的眼睛,此刻沉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翻涌著冰冷的怒意和一種被徹底冒犯的戾氣。
“一無是處?”他重復著這四個字,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危險的壓迫感,一步步向門口走來。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門口所有的光線,陰影將方敘白完全籠罩。“方敘白,你再說一遍?”
方敘白站在原地,一步未退,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重復:“我說,只會制造垃圾和噪音的人,就是一無是處。江同學,聽清楚了嗎?”
針尖對麥芒。
氣氛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下一秒就要斷裂。
“風哥!風哥冷靜!”陳墨一看苗頭不對,趕緊沖上來,一把拉住江聿風的胳膊,臉上堆著笑打圓場,“嗨呀,跟女孩子較什么勁!走走走,打球去!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他一邊說,一邊使勁給另外兩個男生使眼色。
江聿風的手臂肌肉繃得像鐵塊,陳墨那點力氣根本拉不動。他死死地盯著方敘白,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在她臉上剜出兩個洞。方敘白也毫不退讓,冰冷的視線里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倔強。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時刻——
“喂,方敘白!”一個略顯粗嘎的男聲在走廊另一頭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身材敦實、剃著板寸的男生小跑著過來,手里還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是隔壁班一個不太起眼的男生,好像叫王磊。
王磊跑到近前,才感覺到氣氛不對,他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把那張紙遞給方敘白,聲音小了很多:“那個……方同學,這是我在公告欄看到的……你……你們戲曲社還招人嗎?”
那張紙,正是方敘白貼出去、被風吹日曬弄得有些卷邊的戲曲社招新海報!
方敘白眼底冰封般的冷意,在看到那張海報和王磊有些局促但真誠的眼神時,瞬間流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光。她接過海報,指尖甚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聲音也放柔了些:“招的。你……對戲曲感興趣?”
王磊撓了撓頭,憨厚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其實……也不太懂。就是小時候跟我奶奶聽過幾場戲,覺得挺熱鬧的。看到你這海報,覺得挺不容易的……想著,多個人總能幫點忙吧?搬搬東西什么的也行。”他說著,還瞟了一眼活動室里那堆積如山的“破爛”,意思很明顯。
“當然可以!歡迎歡迎!”林薇第一個反應過來,激動地差點跳起來,一把抓住王磊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兄弟!夠義氣!以后你就是我們戲曲社的開山元老!元老懂嗎?有前途!”
方敘白看著王磊,鄭重地點點頭:“謝謝你,王磊同學。歡迎加入。”
這突如其來的插曲,像一盆冷水,澆熄了江聿風心頭翻騰的怒火,卻澆得他更加煩躁和……
他看著那個其貌不揚的男生被林薇熱情地拉進活動室,看著方敘白臉上那瞬間柔和下來的神情,一種強烈的、被排斥在外的感覺攫住了他。
憑什么?一個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土里土氣的家伙,就能讓她露出那種表情?而他,江聿風,無論做什么,在她眼里都只是“垃圾”和“噪音”?
一種從未有過的、夾雜著不甘和莫名沖動的情緒猛地涌了上來。就在陳墨以為警報解除,暗暗松了口氣,準備再次拉他離開時,江聿風動了。
他猛地甩開陳墨的手,大步跨進了那間彌漫著灰塵和霉味的活動室。
方敘白立刻警覺地轉過身,像護崽的母獸,冷冷地盯著他:“江聿風,你想干什么?”
江聿風沒看她,目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掃過堆滿雜物的房間,掃過角落里那箱破敗的戲服,最后落在那張被王磊送回來的招新海報上。
他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嘲諷、又帶著點瘋狂賭氣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砸在每個人耳膜上:
“干什么?方社長不是要重建社團嗎?不是缺人嗎?”
他頓了頓,目光終于轉向方敘白,那雙深邃的眼睛里翻滾著復雜的情緒——挑釁、不甘、惱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想要證明什么的執拗。
“算我一個。”
四個字,石破天驚。
林薇和王磊瞬間石化,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來。
陳墨更是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風哥瘋了?!
方敘白瞳孔猛地一縮,臉上那點因王磊加入而浮現的暖意瞬間凍結、碎裂。
荒謬!可笑!充滿了惡意的戲弄!
一股巨大的被愚弄的怒火沖上頭頂,燒得她指尖冰涼。
她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反問,聲音冷得掉冰渣:“江聿風,你覺得這樣很好玩?”
“好玩?”江聿風挑眉,非但沒有被她的冷意逼退,反而因為她的激烈反應,心頭那股邪火燒得更旺。
他向前逼近一步,兩人的距離瞬間縮短,他幾乎能看清她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的睫毛。
“方敘白,你不是很能耐嗎?不是要證明給別人看嗎?怎么,怕了?怕我這個‘一無是處’的人加入,玷污了你的‘神圣殿堂’?”他刻意模仿著她剛才的語氣,充滿了挑釁。
“你!”方敘白被他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手指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反復無常的人!
“風哥!你冷靜點!”陳墨終于從震驚中回神,一個箭步沖進來拉住江聿風,“你開什么國際玩笑!這地方……這社團……”他看著滿屋狼藉,后面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我沒開玩笑。”江聿風甩開他,目光緊緊鎖著方敘白,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決絕,“怎么,方社長招社員還看家世背景?還是說,你不敢收我?”
方敘白被他激得氣血翻涌。她知道他是在賭氣,是在故意惡心她,是在用這種方式報復她剛才那句“一無是處”。
理智告訴她應該立刻拒絕,將這個瘟神掃地出門。但看著他那副“我看你能奈我何”的囂張嘴臉,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等著看她退縮的得意……一股強烈的、不服輸的倔強猛地頂了上來。
他想看笑話?那就讓他看個夠!看他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能在這“垃圾堆”里堅持幾天!
方敘白猛地挺直脊背,迎著他挑釁的目光,臉上甚至綻開一個極其冰冷、毫無溫度的笑容,清泠的聲音在寂靜的活動室里擲地有聲:
“好。江聿風,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價值連城的衛衣和球鞋,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規則:
“想入社?可以。第一條社規,想留下,先干活。”她指向房間中央那堆成小山的廢棄畫架和石膏像,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現在,立刻,馬上——把這些垃圾,全部給我清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