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與沉默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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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少年與沉默之海(1)
他們要我收拾阿納的遺物,東西放在那兒整整一個月了——那是一個月的茫然、沮喪與絕望——直到這天傍晚,他們終于問我,不是到了該整理打包他遺物的時候嗎?雖然我父母只是詢問,但在我聽來,卻像是交付我一項任務(wù)。我當(dāng)時并未答應(yīng),只是不發(fā)一語繼續(xù)吃完晚餐,一邊抽煙,一邊喝完最后一杯啤酒。隨后我起身上樓,回到房間,回到長久以來一直和阿納同住的房間。我坐在他的小板凳上,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終于能夠下定決心走到旁邊的閣樓上,拿出他那只破損的小行李箱和他當(dāng)時帶來的那個紙箱。
我拉起紙箱蓋子,打開行李箱,目光又游移到放在外邊的東西上——那是屬于他的東西??吹竭@些物品,我突然感覺到阿納就在這里,他看著我,急切而滿懷疑惑,就像他從前一樣。他的芬蘭語語法書落在我面前——我沒去動它;一只作為鎮(zhèn)紙的黃銅塊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上面沾染了灰塵——我沒去拿它;已上色的波斯尼亞海灣卡片,釘在與目光等高的墻上,我也沒取下。我膽怯了,不敢把綁著船繩的板子取下并放進(jìn)紙箱。
啊,阿納,今天晚上我實在無法收拾你留下的東西,就這樣將它們不聲不響地移開,放逐到無窮盡的昏暗閣樓上,無窮無期。這里蘊(yùn)藏了太多回憶,每一件東西都是見證,訴說著點(diǎn)點(diǎn)滴滴,娓娓道出昔日時光。
看了一眼漆成紅白兩色的木雕小燈塔,我的回憶不由自主地鮮活起來,并往更深處探索。窗戶開著,今天又是一個典型的港口冬日,一個烏云密布、濕冷不舒服的日子。就在這樣的一個日子里,阿納被帶到了我們家。
那天,我們正在吃梨。我們總喜歡在冬天倚在窗戶邊,滿懷期待地吃著南非上等梨,這可是父親的同事從漢堡港口那邊的水果倉庫弄來的。我們一邊咬著梨,一邊眺望覆蓋在白雪之下的拆船場以及縱橫場區(qū)的崎嶇道路——從工廠通往船運(yùn)公司辦公室,從倉庫通往那兩臺起重機(jī);路上臟兮兮的,布滿了雪融后的小水洼。皚皚白雪覆蓋大地:廢棄的活塞和軸承、老舊的船錨和報廢的船桅,甚至“自由落體高塔”也都戴上了白色帽子。高塔頂落下的大圓球可以輕而易舉壓扁破銅爛鐵。下面那里,他們正在波光蕩漾的水中拆解一艘生銹的希臘船,火刀穿過破舊的船身,切開船舷,磷磷火光如下雨般四下飛散,船舷一片一片被切割下來。這座拆船場、我們以及我們的期待:一切的一切是如此輕而易舉地發(fā)生,呈現(xiàn),又近在眼前。而你,阿納,我們期待著你的到來。這是前所未有的期待——緊張又興奮,我們充滿參與感,卻也滿懷疑慮。
維珂第一個看見他,她不是真見到他,而是看見載他來的那一輛灰色的破大眾車。妹妹把梨核放在窗臺上,指著拆船場大門前的那條馬路。路上有一輛車搖搖晃晃地慢慢開過來,似乎想在一座座廢船破鐵堆中找到出路。但是他們開錯了路,消失在管線堆后面好一會兒之后,才又在裝配廠前面出現(xiàn)。最后他們終于開到寬敞的木造倉庫前面,船運(yùn)公司辦公室就在這里面。維珂低聲說,那一定就是他。在他從后座出來之前,先下來一名留著胡須的、矮壯的男子和一名高挑的女士,他們透過辦公室的窗戶張望那里面的情形。等他們確定是這兒沒錯之后,他們隨即從車上搬下東西。
然后我們看見了他,他終于從車子里面爬出來,乖乖地站在那兒:那是一位瘦弱的男孩,看起來凍僵了,像在等待指示的樣子。那個男人在他身上掛上背包,他看也沒看一眼,握住他們遞給他的小行李箱的手柄。他們把一個袋子和一只笨重的箱子搬下車的時候,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直到那位女士梳弄他的頭發(fā)時,他才抬起頭來。此時他發(fā)現(xiàn)起重機(jī)的手臂上面竟然有一個巨大的船艉推進(jìn)器在搖晃,他看呆了,完全沒注意到那位女士伸出手來——她一定用力拉了阿納一把。然后三個人消失在我父親的辦公室里。
就在那個時候,阿納,在這么一個冬天的日子里,我們第一次看見你。我們當(dāng)時的注意力全在你身上,看著你站在倉庫前的積雪中,你失落的樣子,仿佛迷失在我們的世界之中。對我那位老愛嘲笑別人的弟弟拉斯來說,你就像是一個大問號。他輕蔑地說,和你在一塊兒大概沒什么搞頭,更何況我們也才搬來不久,這兒又是偏僻的港口腹地,報廢舊船的終點(diǎn)站。維珂輕聲告訴我,似乎怕你會聽見的樣子。她說她可以從這么遠(yuǎn)的地方看見你笨拙的舉動,她還覺得看見了你自責(zé)低頭的神情。不管怎么說,對我們而言,你應(yīng)該是不具傷害性的一個人吧!至少在你來的那一天是這樣。我們沒有人會相信,你竟留下一個大謎團(tuán),并讓我們陷入哀痛之中,只能期待奇跡出現(xiàn)。
雖然阿納和帶他來的人都進(jìn)了辦公室,但我們還霸踞著窗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邊,想象在父親的辦公室里,在那個暖氣老開得太熱的地方,正進(jìn)行一場交接:一番寒暄之后,他們拿出準(zhǔn)備好的文件簽署。我們可不想錯過他們從辦公室走出來的那一幕,看阿納如何與陪同他前來的人道別,然后被帶到我們這兒,究竟是手牽著手,邊走邊說話,還是沉默不語,一前一后走過積雪爛泥巴灘呢?就在我們緊盯著辦公室的時候,母親走到我們背后問,他來了嗎?維珂隨便應(yīng)了一聲。母親要我們記住昨晚答應(yīng)的事——我們承諾要把阿納當(dāng)成親兄弟一樣看待。她說:“想一想他經(jīng)歷過的事情!”然后她又說了一次,要把他當(dāng)成親兄弟看待,不要問他問題,相信有一天他會自己愿意說出來。
我們對阿納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父親曾經(jīng)當(dāng)過船長,還擁有一艘近海動力船,但是他卻帶著全家人一起尋死:不是在海上,而是在庫克斯港附近的家里。只有他,只有阿納,被救活了。然而發(fā)現(xiàn)這場不幸災(zāi)難的鄰居,卻搶救不回他父母和兩位姐姐的性命。我的父親去參加了這位昔日老友的葬禮,回來之后他告訴我們,家中將有一名新成員加入,一位友善、內(nèi)向的新成員,也就是十二歲的阿納·黑爾默。我們想從母親那邊打聽他的事,不知道試過多少次,但她什么也不肯多說。雖然她很清楚阿納的事,但是她完全不理會我們的問題,有時甚至還會罵人。至于阿納要和我睡同一個房間,住進(jìn)我這座寬敞的閣樓,也是她的決定!
他們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看起來已經(jīng)道別過了。他們只是再一次點(diǎn)頭,陪阿納來的人便離開了。阿納一直站在那兒不動,直到父親拿起他的紙箱和袋子,用眼神示意要他跟著一塊兒走,他們才一左一右走過來。一路上他們沒有交談,其間父親轉(zhuǎn)過頭去看他,似乎在鼓勵他:放心吧,不會有事的!到了屋前,他們停下腳步,父親往我們這邊看來,眼神似乎帶有警告意味,阿納也跟著往窗戶這邊看;于是我們急忙后退,趕緊回到客廳找地方坐好,提醒自己別露出太好奇的樣子。母親也鄭重其事地比了比手勢提醒我們,然后才走到門口去迎接他。她不是站在門邊,而是整個人擋在門口。
她對阿納表達(dá)歡迎之意,父親輕輕碰了阿納一下,然后她握住阿納的手,帶他走到餐桌旁。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特地為他準(zhǔn)備的早餐,有牛奶、乳酪面包以及南非梨。這些東西在節(jié)儉成性的母親眼中已經(jīng)是一份十分豐盛的早餐了。她一邊幫他取下黃色背包,一邊說著,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我們家的一分子。母親逐一喊著我們的名字,要我們和他打招呼,報上自己的名字,而他靦腆地站在桌子前面。我還聽見父親不耐煩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快點(diǎn)啊,維珂!還有拉斯,你也一樣,跟阿納握手。我首先伸出手,說:“我叫漢斯,你和我睡同一間房間。和我同住,你一定會很愉快!”他臉上露出膽怯的微笑,驚訝中帶著謝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的嘴唇動了動,但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拉斯飛快地打了招呼,根本就在敷衍。他一邊轉(zhuǎn)身一邊說:“祝相處和睦!”他八成認(rèn)為自己這樣很酷,與眾不同。阿納一點(diǎn)也不驚訝,或許他沒聽見這句話吧,因為他一直盯著維珂看。他十分驚訝地打量她,充滿善意但若有所思的樣子,她似乎讓他想起一個很重要的人。維珂告訴他,她的中間名是卡洛拉,但是這里每個人都叫她小維。阿納什么也沒說,或是他根本來不及說什么之前,維珂已經(jīng)準(zhǔn)許他以后也叫她小維。
父親壓了一下他的肩膀,要他坐下來吃些東西。我們站在旁邊,對他的出現(xiàn)一時還無法回過神。我們暗自猜測、打量,心中有一堆問題想問他。他有一頭像稻草般的金色頭發(fā),穿了厚厚的腈綸棉夾克卻仍嫌瘦削的肩膀,蒼白的臉,還有他的皮膚——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緊張,起了一粒粒小疙瘩,很不平坦,還有他干瘦的手腕。他穿了一條橄欖綠的燈芯絨褲,而不是牛仔褲;腳上穿了一雙厚重的鞋,一雙綁鞋帶的新鞋。他遲疑了一下,不敢動桌上的乳酪面包。于是母親坐到他身邊,鼓勵他動手吃。但是他搖搖頭,懇求地看著她,然后小聲說:“我已經(jīng)吃過了。真的,今天早上?!彼詧猿植怀?,雖然他也發(fā)現(xiàn),要不吃東西并不那么容易。
他靜靜坐在那兒很久,至少我們覺得已經(jīng)很久了。正當(dāng)我們聳聳肩,相互對看,要擠出一些無傷大雅的問題時,他突然站了起來,打開他那只老氣的小行李箱,手伸進(jìn)去摸了摸,從下面一個深色羊毛的布團(tuán)里面拿出了一樣?xùn)|西,一樣白色的、泛黃的東西;他小心地抱在懷中,拿到桌邊,送到我母親面前。“這是我?guī)硭徒o您的?!彼吐曊f。我們一下子全圍到桌子旁邊,驚訝地看著這只由海象牙精雕而成的海鷗。這是一只黑脊鷗,它弓著身體,伸直頸子,顯然是一種防御姿勢;只要看著它,仿佛就能聽見它嘶喊的聲音。母親表示,它真是太美了。她握在手中,翻過來,轉(zhuǎn)過去,仿佛感受到這件作品的冷峻,歷久而彌新。她把海鷗遞給父親,他一邊輕撫光滑的表面,一邊沉思,最后下了一個結(jié)論:雕工精致,應(yīng)該是挪威做的。阿納說,是挪威的,是我爸爸帶回來給我姐姐的。
我覺察到父母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父親拿來一個粘在小木板上的燈塔模型,送到阿納手中。“這是送給你的,歡迎你來!”他還說,“以前在遠(yuǎn)洋航行的時候,我自己也做過一個,不過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卑⒓{不敢相信,他握著禮物好一會兒,才將它放在桌上。他彎身向前,小心地?fù)崦羲⒅車钠脚_以及燈塔腳下裝飾的拍岸小海浪。他偷看畫在燈塔上的窗戶,然后拿起燈罩,探看燈塔里面的情形,他很高興。父親說,如果你想找守衛(wèi)的話,恐怕得自己想象了。在我們家總是以默默握手表示道謝之意,阿納謝謝我的父親,母親謝謝阿納。之后母親又說話了:“你不需要用‘您’來稱呼我,阿納,你現(xiàn)在是我們家的一分子,以后叫我愛莎嬸嬸就好了?!本S珂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她覺得現(xiàn)在說這個太早了,而且根本多此一舉;拉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看著天花板,發(fā)出聽不見的嘆氣聲。不過他們倆聽見父親接下來說的話之后,也不免面面相覷。父親顯然不想在歡迎陣仗上輸于旁人,所以要阿納以后叫他哈洛叔叔就好,“哈洛叔叔,知道了嗎?”阿納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父親還得回辦公室,所以他指著阿納的東西對我說:“幫著他點(diǎn)兒,告訴他以后睡哪兒,還有東西該放哪兒。”他轉(zhuǎn)過臉對阿納說:“需要什么東西,盡管告訴漢斯就好,他是家里最大的,你可以信任他?!?
我們搬起他的東西往房間走去。我?guī)е哌^昏暗的閣樓倉庫,警告他要小心障礙物,那些箱子里面裝的都是先人留下來,但從未使用過的白色棉織品,另外還有兩張嬰兒床。我?guī)退_了門,但我叫了他兩次,他才走進(jìn)去。
正如你一樣,阿納,有人第一次進(jìn)我房間時也被嚇了一大跳,怔在門檻邊。因為我房間的擺設(shè)就像船艙一樣,狹窄的床是往上折疊的安全板,還有節(jié)省空間的軟墊三腳椅,熱帶木材制成的桌子,兩個搖來晃去的銅鈴。這些全都來自解體的船只,全是在我父親的命令和監(jiān)督下挑選、整修、打光,然后運(yùn)來這里的。目的是為了讓我能有一個特別經(jīng)濟(jì)實惠又有海洋氣息的窩。當(dāng)然房里的窗戶并沒出過海,也沒受過浪花的洗禮,只是裝了雙層玻璃的斜窗戶而已。把窗戶往下拉平,就能站著眺望拆船場和港口區(qū),晚上還能望見漢堡市區(qū)的光暈?zāi)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