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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與沉默之海(3)

  • 少年與沉默之海
  • (德)西格弗里德·倫茨
  • 4844字
  • 2022-06-06 14:48:23

這是他的毯子。我沒把他的蘇格蘭毛毯放進紙箱,因為那太占空間了,我只是折好放在床尾;我想或許還有其他笨重或大型的東西要放進來,到時候會需要更多空間。我打算把毯子綁成一個小包之后,和皮箱、紙箱一起放到儲藏室去。我猜這條毯子應該是從出事的舊船“亨利耶特體操選手號”那兒來的。自從有了這條毯子之后,你睡覺時終于不再冷得發抖。之前我經常聽見你在半夜打哆嗦,經常看見你一大早站在我面前,縮著肩膀,皮膚突起雞皮疙瘩。我等了好一段時間,才終于等你說出口,你的毯子不夠暖。不過,我和你蓋的是同一種毯子。

我說,我們去找普諾好了,普諾那里什么都有。我拉著他去這家兩層樓的賣場,里面的東西依用途分類堆放,舉凡從廢船拆解下來的東西,這里通通都有。賣場前面停了很多車,還有兩輛小卡車和老舊的破車。一如平常購物時間,賣場里面擠得水泄不通,顧客撞來碰去、拉拉扯扯、東敲敲、西打打、吵來吵去;我們得讓位給一個船艙柜,還得彎身經過高高舉起的椅子之下,并從一連串叮叮當當的鋁鍋之中抽身。我一只手放在阿納肩膀上,終于殺出一條通路走向樓梯。一路上還被瞪、被咒罵了好幾次,才走到了賣場管理員敞開的辦公室。普諾和我們簡短地打了一下招呼,很友善,但是他警覺的雙眼一直沒離開過顧客群:一群人在訊號旗里翻來翻去,或是拿著六分儀對著窗戶,或是仔細檢視報廢的雨具。他說:“嗯?你們倆?”我把阿納介紹給他,他微笑著說:“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我們的神童,你父親都告訴我了。”

普諾的體型壯碩,他請我們吃桌上的蜂蜜糖,同時不信任地注意著顧客的動向。他指著一樣放在桌子下的東西,一只手工鍛鑄的腳鐐,上面還連著一粒鐵球。他說,你們看,這東西藏在從庫頁島運來的“卡如亞號”的機房里,可是我先訂下來才弄到的。不過這樣的裝飾品現在已經不流行了。阿納問,那腳鐐是真的嗎?普諾表示肯定,那是真的腳鐐,大概某個人被銬住,拖著它工作、睡覺,說不定死的時候都和它形影不離;他還在考慮要出什么價錢賣。阿納摸一摸腳鐐,衡量了一下鐵鏈,舉起鐵球掂掂重量,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仿佛擔心會弄痛什么人的樣子。

普諾對我眨眨眼,問道:“你們有什么特別想要的東西嗎?”我說,我們想買一床被子,阿納需要一床好看又暖和的被子,睡袋、毛毯也可以。他帶我們走到放寢具的架子邊——床單、被套,旁邊還有枕頭和毛毯——正如掛牌上面寫的一樣:均已清潔消毒。一個黝黑的男人站在架子前面,三個小孩子圍繞在他身邊,他似乎也想買一床被子。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應該已經決定了,因為他從那一堆東西之中抽出了一條綠色厚粗呢毯子,大概打算先給孩子們看看。他還沒來得及攤開毯子,普諾已經走近他身邊,說了什么很抱歉之類的話,可能是說這條毯子是非賣品,或者已經有人預訂、賣出去之類的話。普諾從他手中接過毯子,直接拿到阿納面前,他信誓旦旦地說,你有了這條毯子以后,再也不會覺得冷,這條毯子曾經溫暖了一位老船長的冰洋之旅,另外它也夠大,可以對折兩層來蓋。“嗯,你覺得怎么樣呢?”是啊,阿納,我看得出來你的眼神游移,你看了那位黝黑男子一眼,他站在那兒,還弄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兒;你又看了普諾一眼,他拿了最好的毯子給你。我看見你的臉上露出猶疑的表情,同時轉身走近貨架,你的手緩緩撫觸貨架上折好的被子,碰觸到那一條棕色蘇格蘭毛毯的時候,你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以手指撫觸它的材質,感受它的柔軟,輕觸捆綁毯子的深色彈性皮帶。然后你點點頭,懇求地看著普諾說:這個,我想要這一條毯子。雖然賣家普諾想說服你接受他的建議,但你還是堅持你的決定。于是普諾要你在簽收單上簽名,那是你這輩子第一次簽名。

阿納肩上扛著卷好的毯子走在我前面,健步如飛,一路扛著戰利品回家。途中有一次他轉頭看我的時候,踩到了一個小水洼,而他只是微笑,一點也不在意。回到家,走在去房間的樓梯上時,毯子另一端打到他的背,他也絲毫不以為意,興沖沖地往樓上去。等他把精心選購的毯子放在床上,平整攤開的時候,他才想到普諾沒帶我們到柜臺付錢。他問這條毯子要多少錢,并且建議我們立刻回賣場,付清該付的款項。其實只要有我父親一句話,根本不用付一毛錢。不過在我告訴他這件事之前,我好奇地問他有錢付嗎,他不發一語地打開小三角柜,伸手進去摸了一下之后,似乎找到要找的東西了。他翻開一本存折遞到我眼前,阿納擁有八百四十馬克。我顯然表現得太過訝異,讓他發現了。他很高興能讓我大吃一驚,他說,那是十歲的時候,祖母為他開的戶頭,后來她便定期存入一筆錢,不過里面有二百馬克是他得獎贏來的。他沒花過什么錢,其中最昂貴的一筆花費是用來買芬蘭語字典。

他的信任讓我感動,他不認為有對我保守秘密的必要,反而事事坦然,告訴我那些和他有關的事情——至少在我們最開始共同生活時是如此。他指著存折上面的存入金額說,他祖母住在不來梅一間養老院,不時會匯入一定金額,從未間斷,通常都是二十馬克。在郵局匯款單上她永遠寫著同樣一句話,那是一句告誡,一句叮嚀:好好照顧自己,阿納。在他把存折收入三角柜之前,他要我答應他一件事,所以我只好答應他,若是需要用錢的時候,一定會第一個告訴他。我們勾勾手!

這些都是他日積月累搜集、儲存、保留下來的自認有價值的東西!阿納剛來我們家的時候,只要一只紙箱、一只皮箱、一只袋子和一個兒童背包就足夠裝下他所有家當,但是在打包他遺物的時候,這些經年累月無意間慢慢增加的東西已經裝不下了。他連最微不足道的小東西也不愿丟棄,或許他覺得有一天還會用到,或許他只是純粹想保存下來,緬懷曾有過的回憶——回憶對他寓意深遠的經歷,回憶他所感謝的人。不過我怎么也想不透,他為什么要保留這一條約一臂長的馬尼拉繩,這一把刀刃斷裂的彈簧刀,還有這個褪色的彩繪葫蘆呢?我把這些和其他東西一起放進紙箱,一如我把極占空間或是無法確定價值的東西,都先暫時放進紙箱里一樣。

我多希望能再多看一眼他的成績單,那無疑是我們學校學生當中最棒的成績單了。但是我卻怎么也找不到,顯然他都寄給祖母了,可能是想好好保存,或是想讓祖母知道他的情況,但絕不是想被稱贊,更別說是討獎賞。不過,他沒把這張獎狀寄給祖母,而是折好放在一本寫字簿里。這張手寫的獎狀是阿納參加全校作文比賽獲得第二名得來的。我撫平這張獎狀,放進他的小皮箱里,上面壓了幾本簿子,其中一本簿子里也有阿納你參加作文比賽得獎的文章。我為什么會這么清楚?那是因為我在校慶那天,代替你朗讀完了這篇文章——至少最后一部分是我念的。

當天我們全到場了。阿納的班級導師倫威茲老師特地邀請了我父母來參加頒獎典禮。那天我在操場入口等他們,而他們則穿上最好的衣服來到學校。我們一路上遇到幾位老師,我介紹了一下,他們也微笑著打招呼。我帶他們走到大禮堂,雖然不是富麗堂皇,但是通風良好。校長督德克先生不但和他們打招呼,還陪我們走到第一排預定的貴賓席。第一排那兒已經坐著幾對家長,他們好奇地打量我們,隨即露出理解的微笑,因為彼此的期望和驕傲都是一樣的。阿納被安排坐在我父母中間,而我則坐在母親旁邊,維珂和拉斯坐在我們后面,也就是第二排。

學生們從兩個入口擁入,一路碰來撞去,打打鬧鬧走到座位上。此時,華納先生,也就是我們的拉丁文老師,走到我們前面。他輕碰了一下阿納的下巴,然后伸出手和我父母握手,并說道:“真高興認識你們!”他表現出一副欣慰的樣子,有阿納這樣的學生,夫復何求。雖然他才教了阿納幾個月而已,但是他敢說,他對阿納的期望可是超過對一般學生的。他還開玩笑地補充說:“說不定哪一天他會成為拉丁文老師呢!”

全校學生合唱團演唱了兩首春天的歌,但是掌聲不算熱烈,接下來是督德克校長致辭。他先向學生家長問好,然后說明舉辦這次作文比賽的目的,也就是希望學生能從中學習如何觀察事物,并將看到的事物精簡成優美的文句表達出來,提升自己的文字能力。他表示:現在全市都籠罩在港口周年慶的氣氛中,這當然是現成的作文題目,可以把這個事件當成寫作素材來處理——他用的是“處理”這個動詞——因此,委員會那時一致通過以“港口周年慶”作為比賽主題,而最后得到的成果,更出乎意料讓人眼睛一亮。接著他請得到第一名的克莉絲塔·瑪騰上臺領獎。克莉絲塔是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她在口哨、歡呼和拍手聲中,從容地走向校長。途中她還回頭向觀眾揮揮手。她輕輕甩一甩頭,把頭發甩到后面,然后微笑著接過獎狀,登上講臺,一如流程安排,她開始朗讀她的作文。她自定的題目是《眼中的宴饗》:風呼嘯而過,籠罩在風雨之中的一切事物飛上桅頂,船帆上映著夕陽余暉。她念得很辛苦,結結巴巴,仿佛在朗讀一篇佶屈聱牙的陌生文章。沒多久,坐在我后面的拉斯小聲說:“念夠了吧,我們還要聽別人的呢!”雖然她念得很普通,但是掌聲熱烈。臺上為獲獎人準備了三張椅子,她念完便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

念到阿納的名字了。母親趕緊拉好他的毛衣,對著他點點頭;父親輕聲叮嚀他:“要慢慢念,知道嗎?”在稀稀落落的掌聲中,他接過獎狀,其間還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走向克莉絲塔去恭喜她,接著向觀眾深深地鞠躬,走上講臺。原本后面幾排的學生還在嬉笑喧嘩,但是等阿納不看稿背出開頭幾句之后,他們立刻安靜下來。他的題目是《在起重機駕駛的小屋中》:他以清亮的聲音將句子傳送到每一個人耳中,充滿自信。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我們兩個單獨在房里談話的時候,他的聲音聽起來永遠是那么膽怯、害羞和壓抑。

從起重機的玻璃駕駛艙往外看——他從高處開始描述“港口周年慶”,沒有生硬的引言和贅述,直陳雙面觀點——首先,他看到風雨,看到妝點節慶旗幟的船塢和橋梁,還有交錯的渡船;然后他望向我們這兒的黑色系繩樁,肢解的“法瑪古斯塔號”散落其間,那是從“出賣靈魂者”身上拆解下來的甲板。遠方的一處拆解碼頭旁,有一艘敏捷的白色香蕉輪船,宛如一座雪山般閃耀,船上嘉賓簇擁。在它旁邊,一架起重機剛把一具沾了油污的引擎機具放在附近的陸地上。在他的文章中,鞭炮聲貫穿風雨,船笛響起,其間還交雜著戰艦的怒吼。在這些狂怒的聲音之中,他將港口小汽艇放在傳統的航行比賽之中來描寫。阿納的作文中,有碾磨聲、機械隆隆聲、呼嘯沉吟聲。在笛鳴的地方,聚集了強壯的賽跑選手們;之后一群脫韁野馬般的賽跑者在薄霧之中抵達終點線。接下來,他將注意力轉向一艘停在我們附近的銹跡斑斑的三桅帆船,船上穿著工作褲的男人們正在松解牢牢綁在上層船艙的救生筏,把它們拉扯到船舷欄桿邊,然后丟過甲板。那些男人大笑,因為救生筏撲通掉入水中,本來站在船上要捆住救生筏拿上岸的男人被濺了一身水。阿納停住了,沒繼續往下念。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好,但是他突然停了下來,抬起頭,像是淋成落湯雞一般苦笑。他開始顫抖,身體晃動。我看得出來他呼吸困難,因為他頸部的血管勃起,嘴唇開開合合。他的雙手緊抓住講臺邊緣,顯然害怕跌倒。第一排座位一陣驚慌,而后排那些年輕學生卻開始嬉鬧。阿納,我還記得你求助地看著我,似乎沒注意到校長在對你說話。他的手放在你肩膀上,但是你的眼光只落在我身上。我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你的無助以及你急切的懇求。母親碰了我一下說道:“你得去幫他,漢斯。”于是我走上臺,扶你下來,坐在父母之間。他們拍拍你,表示贊許你的表現,然后摸摸你的頭發,在你耳邊輕聲說了些話;而我則走上講臺,征得督德克校長許可之后,繼續念完你最后的作文。我可以感覺到講臺下面觀眾的漠視,不過我還是把它念完了。我念出你寫的關于“美國海軍老鷹號”的段落:這艘高聳入云的巨大航空母艦停靠在港口,帶來慶典的祝賀。航空母艦的連接橋和管制室高高地聳立于水果倉庫之上,甚至比起重機還高;穿著白色軍服的水手排成一列列,夾道歡迎;振翼的飛機宛如一只異形昆蟲,一架架排列在甲板上;航空母艦像水牛犁田一樣,緩緩順易北河而下,成千上萬的觀眾站在河岸上揮手道別。最后,阿納提到我們的自由落體高塔,重重的鐵球從塔頂咻的一聲落下,經過重力加速度,可以壓扁“法瑪古斯塔號”笨重的金屬部分,把它們壓成容易運送的金屬塊。裝運的時候,誰也看不出這些東西曾經是一艘船的一部分,曾經載著希望航行于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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