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與沉默之海(5)
- 少年與沉默之海
- (德)西格弗里德·倫茨
- 4926字
- 2022-06-06 14:48:23
阿納沒聽見我過來。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抖了一下,想往后退縮;我叫他別緊張,要他一塊兒坐下來。我們坐得很近,腳在空中晃啊晃,看著他們把小艇綁緊,然后爬上大船。雖然黑色的船舷很難辨認出人的移動,但我們還是能隱約看見他們爬上甲板。等到完全看不見他們之后,我問阿納:“你不想和他們一塊兒上船嗎?”“當然想!”阿納輕聲回答,“但是他們不想讓我一塊兒去。拉斯不想,彼得·彭斯威不想,他們認為,我對他們一點用也沒有。”阿納低下頭,我看得出來他們的拒絕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影響。不僅如此,我還看得出來,他們排斥他,不讓他參加團體活動,他心中有多難過。他們不想讓阿納加入他們的團體,不想讓他成為他們的一分子,不想就是不想。我之前根本沒想過要去那艘破貨船上探險,但是在看見貨船梯板上倏忽而過的燈光時,我站了起來,拉過系泊在岸邊的橡皮艇。我推了推阿納,說:“來吧!”他毫不遲疑,立刻登上了小船。在我們出發之前,我從碼頭邊上的一個鐵箱子里面拿出一條纜繩和一個手電筒,我當然沒忘記要拿一件救生衣給阿納,然后由我執槳劃出去。
水面上,野鴨戲水,隊形松散,鴨子們抬起頭來,不把我們當一回事,自顧自地吵了起來,然后嘰嘰喳喳上了岸,離那一片泛起的泡沫并不太遠。我們停在小艇旁邊,停妥之后,阿納表示他想留在小船上等我,擔心其他人看見他違背他們的意愿上船,會討厭他。他說:“漢斯,如果我上去了,他們一定會不高興的。”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了他,讓他在我前面爬上去。沒聽見其他人的聲音,我們飛奔過甲板,找到了通往船艙的通道,往下走就能進入“瑪卡洛夫號”內部。阿納緊緊跟在我身后,生怕會跟丟了。我拿著手電筒,一邊走,一邊照著墻壁、艙壁以及貨艙內灰塵滿布的甲板,這里沒什么好拿的。船艙里面,冷風颼颼,還充斥著煤油的味道;海浪拍打船艙的聲音,咕嚕作響;不知道哪兒在滴水,水始終滴個不停,一直滴到“瑪卡洛夫號”壽終正寢的那一天為止。我不小心撞倒了一個錫壺,只見它乒乒乓乓往船艉軸隧那邊滾去。在快速閃爍的燈光下,我拿起一條沾滿油污的工作褲,它被遺忘在管線上,僵硬的樣子宛如被吊死在那兒一般。
他一直想拉住我的手。“走吧,阿納。”我拉起他的手,拉著他一起往前跑,拉著他跑到橋上。我們先在通訊室里東翻西找,然后到船艙廚房。廚房里面有一個老舊的爐子,阿納隨便看了一下,在里面發現了一個油紙包裹的夜視鏡。他遞過來給我,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你看,漢斯,這個東西竟然被藏在這兒。”我說:“很可能是有人想占為己有。”我恭喜他找到這個“大發現”,同時建議他走上甲板去試試這只夜視望遠鏡的效果。他立刻同意,并把望遠鏡掛在胸前。在船舷欄桿旁,他拿起望遠鏡放在眼睛上,對準那艘停放在船塢的雄偉巡航艦的上層,船上燈火通明。阿納很興奮,結巴地敘述著他看見的東西:“她叫‘圣塔露西亞’,漢斯……有工人在船橋上……有煙囪,還有涂層……你看!”他把望遠鏡遞給我,要我確認他看見的一切,隨即又把望遠鏡拿回去,然后又發現了新東西,又要我看一看。就這樣來來回回,我們不止一次稱贊這個望遠鏡的清晰度。
如果不是聽見了其他人的聲音,我們一定已經走回橡皮艇上,劃回岸邊,更何況阿納一直催著我回去。但是他們的口哨聲、笑鬧的叫喊聲,著實讓我們覺得好奇。最后我們走回橋那邊去找他們。他們在船長室里面,好幾只手電筒的光束朝天花板照射,反射的光線照亮了整個船艙。維珂和彼得·彭斯威緊靠著坐在一張皮沙發上;拉斯正試著把一段紅白相間的編織繩子繞在歐拉夫·竇茲的手腕關節上打結。桌上擺著他們的戰利品,有鐵錘、螺絲起子、捕鼠器、臟兮兮的信號旗,就只有這些東西了。他們不情不愿讓出位子給我們,他們本來不打算讓別人知道,也不想有觀眾在場。我看見維珂和彼得·彭斯威的手腕關節上都綁了一條紅白相間的繩子。
阿納把他的望遠鏡放在桌上:“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他們既沒看他發現的東西,也沒看他一眼。不過當他拿起一小段繩子,試著繞在自己手腕上的時候,拉斯立刻沖向他,一把拉下繩子。“別動它,聽見沒!”拉斯警告意味十足,“那不是給你的。”接著,他對著我們兩人說:“或許你們還沒發現,你們在這里不受歡迎!”阿納遲疑了一會兒,然后不可置信地看著拉斯,看著我,似乎期待我說些什么。但是就在我準備開口說話之前,他擠過我們身邊,離開了船艙。他不管我,自顧自往舷梯走去,摸索著往下爬。我好不容易趕上他之后,他登上了橡皮艇,我遞給他望遠鏡,他只是拿著,一言不發。劃向岸邊的途中,他把望遠鏡抱在懷中。走回船場的路上,他一次也沒試用,沒拿來瞭望大船塢、蔬果倉庫,也沒瞭望昏暗的“瑪卡洛夫號”。回家之后,我沒繼續跟著他,然而他什么也不想吃,不想喝,只想回到我們的房間,一個人靜一靜。
餐桌上依舊擺著晚餐面包。我一進去,母親就問起阿納,她已經幫阿納抹好面包,還在他的餐盤旁邊放了一根香蕉。阿納不想吃飯這件事讓母親很擔心。她問:“他出了什么事嗎?”我騙她說,他只是太疲倦,累了而已。為了不讓她擔心,我自告奮勇把他的餐盤拿上去給他。父親坐起身,不小心弄倒了自己的蘋果酒,他隨即又倒了一杯,然后指著他前方的一封信——顯然他之前想了又想——他認為,我也該有權利參與一些事情。“這件事該讓漢斯知道,不是嗎,愛莎?”母親點點頭。他吐露說,這封信是阿納的祖母從不來梅寄來的,她決定把自己繼承的一間小房子送給阿納,但是阿納必須等到成年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擁有。這其間,她希望我父親擔任遺囑托管人。她還補充說,這棟房子沒有任何貸款,屋況也很好。至于租金收入,就先給我們當作照顧阿納的謝禮。
“你說呢,漢斯?”我問:“他已經知道了嗎?”父親表示:“只有你知道這件事,我們希望你不要告訴別人,連阿納也別說。等法定時間到了,他自然就會知道了。”雖然他們看起來心意已決,但是仍想聽聽我的意見。我告訴他們,如果現在就告訴阿納所有事實,似乎太早了一點。他們露出滿意的神色。母親說:“我們必須讓這些事離阿納遠一點,凡是會對他造成負擔的事,都要遠一點。”接著他們又以信任有加的態度,問我們相處的情況如何。他們想知道他和維珂、拉斯相處得如何;還有學校功課做完之后,他都做些什么事情。母親甚至還問到他睡覺的情形,不過關于這一點,我倒是一點也不意外。“他現在睡得安穩一點兒了嗎?”他們會這樣問,并不是沒有原因。我聽得出他們的擔心,為了要讓他們安心,有些事情我并沒有說。
我吃完飯之后,拿了給阿納的盤子和面包,上樓走回我們的房間。阿納并沒有躺在他的床上,而是坐在折疊桌前面寫東西,望遠鏡壓在芬蘭語課本上面。他沒有嚇一跳,也沒急著遮掩他寫的東西,或是趕緊塞進書本底下——不像那次他寫信給維珂的時候那樣——他用眼神對我示意,同時把手從格子簿邊緣拿開,然后又看看這封剛開始提筆的信。他正要寫信給拉斯,沒什么重要或大不了的事情,只不過是一張他打算附在望遠鏡里的小紙條。紙條上面寫著,他很愿意把“瑪卡洛夫號”上面發現的望遠鏡送給我弟弟。他并沒寫任何理由,只是提到如果拉斯能收下的話,他會很高興。
我知道阿納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也可以預見,即使你這么做,你們之間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試著勸你改變心意,說服你先保留望遠鏡一陣子,把它放在窗戶邊,想用它的時候就能拿來用,看看外面發生了什么事,不論白天,還是夜幕低垂。因為我也是為了我自己向你請求,所以你放棄了計劃,把望遠鏡放在窗邊。
阿納住在我們這里期間,望遠鏡一直放在那兒。我們經常把它放在眼睛上,找個景點,確定方位,拉近距離,然后靠近目標,看看發生了什么事情,有時我們也會追蹤神秘事件的發展過程。只要我們拿起望遠鏡,所有事物立刻真相大白。漸漸地,這成了我們的習慣:起床后,上床前,先拿起望遠鏡探尋外面的世界,檢視一下四周,絕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有時候,阿納看得比我多,有時候他發現了什么東西,連我也無法確認那是什么。他從不亂說,就算是幻想的情境,也不隨便亂說;他想象著在拆船場岸邊維修的航行號志燈,在暮色中移動的圓柱浮桶、鳴號浮標和響鈴浮標。
我遲疑了一會兒:該不該把望遠鏡放進阿納的遺物?我才拿起望遠鏡,不自覺已被拉到窗戶旁邊,就像平常一樣,視線慢慢越過平原和水面,輕掠過市區上空的光暈。我沒發現什么特別的事物,如果這時阿納站在我旁邊,我也沒什么好告訴他的。我拿了阿納的一件無袖毛衣把望遠鏡包裹起來,放進紙箱里面。過了一會兒,我又把它拿了出來,放回窗邊的老位子。
看看這些曾經屬于他的東西,似乎他還在這兒。我只要隨便拿起一樣東西,放在燈光下,就能聽見他微弱的聲音。有時候我甚至感覺到頸邊有阿納呼吸的氣息,差一點就要喊出他的名字,和他說話。因為他愛惜每一樣東西,樣樣井然有序,這也迫使我小心謹慎,把他的東西整齊擺好。我沒辦法把東西隨便丟進紙箱里,或是塞進皮箱。每一樣東西都要小心包好,拿襪子或運動衫墊在這里,或是塞在那里。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強迫行為,但我卻不得不屈服。他的書放在折疊桌上面的書架上,他其實沒多少書,但是他經常閱讀。我無法毫無選擇地隨便把書收起來,必須一本一本收好,還原它們之前擺放的順序:《湯姆歷險記》放在《塞德維拉人》旁邊,《庫克船長歷險記》放在《羅馬保衛戰》旁邊,還有他的字典、語言辭典我也放在一塊兒了。他的書中全都夾了紙條、附注和參閱說明,我也讓它們留在書頁之間。在阿納的拉丁文字典中我發現了一首詩,上面是我的字跡。我又讀了一遍,試著翻譯,之后又放了回去。
華納,我們的拉丁文老師,當時給我們班這首詩當家庭作業。我覺得翻譯這首詩很容易,我都已經上過第一冊了,根本不用花多少時間就能翻譯成德文。然而這首詩,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Sic vos non vobis vellera fertis oves
Sic vos non vobis mellificates apes
Sic vos non vobis fertis aratra bovis.
因為我比其他人晚放學,回到家也比較晚,因此午餐往往得重新加熱。吃午飯之前,我走上樓回我們的房間,阿納早已坐在書桌前面,就像平常一樣,閉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詞。我摸摸他的頭發,他高興地看著我說,芬蘭的朋友拓夫寫信給他,表示如果阿納當時也能和他們一起乘大竹筏旅行就太棒了!這艘竹筏由一艘汽艇拖著,越過了好幾座湖。“你能想象嗎,漢斯,由上千根樹干組成的呢!”他們在這艘大竹筏上面搭了一座帳篷,里面能睡四個人,另外還裝了一塊鐵片,可以在上面生火煮咖啡。“我真想也能經歷一趟這種旅行,最好能和你還有拓夫一起去!”“如果我們下定決心,阿納,一定也能做到!”我一邊說,一邊拿出書包里的東西,開始寫作業。
我按照之前所想的那樣開始翻譯:綿羊,它的羊毛被取走;蜜蜂,是為了讓人取走蜂蜜。雖然我能翻出字面意義,但是我卻看不出這首詩的目的何在,真正意義究竟在哪里。為了不干擾到阿納,我靜靜地坐在那邊;阿納也停止念念有詞,幾近無聲地翻閱他的詞匯本。雖然他很專心做自己的功課,卻還是感覺到我遇到了瓶頸,然而他并沒有打破沉默,只是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們目光相接,他對著我微笑。以前我從沒咨詢過他的意見,也從未對他顯露出不安。但是這一次,我用手勢表示遇到了問題:我很疑惑。這樣就夠了!他站起來,走近我,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他沒問能不能看一看,就彎身靠近我的作業本,小聲地念出這首拉丁文詩。剛開始有些結巴,第二次念的時候便很通順。其中有兩個詞我得翻譯給他聽,他重復念道“羊毛”“犁”,然后又念了一遍。當他看見我的翻譯初稿時,他搖搖頭,表示不同意。他認為我的方向不對,建議我再翻一次,至少要聽出寫這首詩的原因和動機何在!
阿納,你認為這首詩是控訴或訴苦,因為某人有權利擁有的東西,卻被別人奪走;他理應得到的東西,卻不能收獲。你認為因為這個人不愿意提到任何名字,所以假借綿羊、蜜蜂和牛,因為這同樣的情況一而再再而三發生在它們身上。這些動物自己產出的東西卻不能保有——字面意義就是應該這樣理解。
我們兩個一塊兒翻譯這首拉丁文詩。我的翻譯雖然不押韻,但是他還是很驕傲,仿佛贏了大獎一樣。“對,漢斯,這樣很好!沒錯,就是這樣才對!”他說了好幾次,雖然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該換一種譯法,不過他少有質疑。隨后他慢慢念出我們最終的成果:
Sic vos non vobis vellera fertis oves
(你們背負著羊毛,噢,綿羊,不是為了你們自己 )
Sic vos non vobis mellificates apes
(你們制作蜂蜜,噢,蜜蜂,不是為了你們自己 )
Sic vos non vobis fertis aratra bovis.
(你們拉著鐵犁,噢,牛兒,不是為了你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