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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莫慢潮聲聽歇浦 且將歸思問珠江
- 第15章 天降之殃竟夜波濤聽澎湃 女兮何恃一宵情話自纏綿
第1章 喪心作馬騙人也當豬 得意出羊城奴乎非犬
大凡中國人有一種特別學問,從遺傳性帶下來,水不能濡,火不能滅,叫做只知利己,不知利他。揣摩純熟,養到功深的,就是于人有害。只要于己有一絲的好處,且把良心歪到半邊,千方百計,竭力鉆謀,便像心如意了,還不住手。
廣東地方又有兩種普通學,一賭,二鴉片,人人皆知,人人皆喜,不知喪失多少生命,破敗多少人家。咳!這些人饒著不死,難道好不穿衣不吃飯么?
距今六十年前,干支也是乙巳,通商初定,虬髯碧眼,來者日多。買一瓶酒,幾個水果,都用整塊的金圓、銀圓,引的廣東人,便覺不入寶山,此生虛度。恰巧街頭巷底,忽然貼滿了古巴招工的長紅。先有幾個乖透頂,壞到底的,看在肚里,趁勢爭先,想大大發注財源,這其間不知又拆散了若干人家,斷送了若干生命。他們并不放在心上,卻因此引出一班絕世的英雄,開出一座夢想不到的世界。
六十年后,重逢乙巳,忽然黃浦中,有三只大輪船,九面大紅獅旗,飛入口門,在他們也算是將功補過了。
原來廣東香山縣有座市鎮,名為澳門,在明朝便借給葡萄牙,后來久假不歸,反客為主,竟成了藏垢納污的淵藪。有個著名財徒貝仁,內地犯事,逃到澳門,東鉆西闖,鬼混了兩三年。別無長進,只相與幾個西洋人,學會一口咕里咕嚕的西洋話。
乙巳元宵,到一處火樹銀花,見一人鮮衣華服,慶賀那良辰佳節。仁愁城深入,賬頭無錢,悶悶地信足所之。走進一家洋行,找到細崽房門,見是反鎖著,還當回家過節,翻身移步,已近大門,想一想,又找到廚房。卻見爐火通明,油香四溢,大司務七手八腳整理杯盤,三四個侍者穿梭價送出送進,都是忙不可當。見了仁喜道:“今天在那里?怎不來幫我們?”
仁問道:“行里請客么?”侍者道:“美國郵船上來了一個洋人,叫做勃來格,家住古巴,說有整千萬家私,要在廣東招工去開荒墾地。這回沒工夫,停會兒細談罷。”仁便搶著一碟一碟的望外送。
行東見他勤謹,也覺喜歡,對勃來格道:“我薦給你的就是這人,明兒你到省城,便可帶往。他本是省里人,情形熟悉,很可做你幫手的。”仁見勃來格兩顴高聳,兇眼外露,拳粗于臂,手勁若鐵,倒覺有些害怕。勃來格相了仁一眼,說:“這人倒頗伶俐,但是跟了我,一次違令,要吃十鞭,兩次違令,要吃百鞭!”行主笑道:“倘然三次,要加幾倍呢?”勃來格嘻開一張大嘴,兩手作勢道:“三次違令,便活活打死!”
行東哈哈大笑道:“說玩話罷哩,沒有的事。貝仁,你不要怕,他是心直口快,極好伺候的。”仁唯唯道是,那敢多說什么。勃來格道:“你今天便跟我去,我說的話,就是主說的話。你違了我,就是違主,無處得救。你可要小心!”仁低聲下氣,回了兩聲“是、是”。等到席散,勃來格才將省中情形,詳詳細細問了一番,又同行主商量妥貼。
隔了十日,開一只輪船,在虎門外拋錨下碇。仁引勃來格另坐小輪,到沙面找所客棧,安頓行李,連夜刷印長紅,城里城外,四處張貼。
廣東那時米薪昂貴,十有九人度日艱難,十有七人閑居失業,聽說古巴水土怎樣好,起居怎樣便當,工錢怎樣貴,東家怎樣和氣,章程怎樣完善,人人都動了心。只是有的上有父母,不舍得兒子飄洋過海,去做小工。有的是下有妻子,尤其難舍難分,遠離鄉井。有的親戚朋友,苦口勸解道;“此時傳聞之辭,雖覺動聽,但是人心難測。萬一將來所見不如所聞,上前不能,退后不得,不是自尋冤苦么?”因此人人掃興。
貝仁連守半月,不見一個應招,衣食日用,雖不缺少,天天所受的打罵,二十四句鐘,極少要受八小時,也覺悶急非常,意興蕭索。
這晚回棧,前腳剛進,勃來格早厲聲問道:“還是你一人么?”后腳縮不迭,孤拐上已著十余鞭,只在地上捎滾,直聽勃來格斷了聲息,才悄悄爬到自己床上。
躊躕了一夜,東方剛白,溜出棧門,徑到番灘館去尋主人,想干老營生去。那里想到,早有幾人住在館中,見面時,拍手笑道:“老貝怎么今天才來?累我們好等!可是白道發跡,舊朋友就不愛認么?”丟頭一罩,把仁怔住,半句話回答不來,只呆呆地看。館主哈哈大笑道:“我早勸你們不要性急,老貝自然會尋上門來。今天如何?只看他行動的樣子,大約已吃過大虧,你們不必再挖苦了。待我同老貝說明,商量正事要緊。”
轉向仁道:“你不是在澳門跟勃來格來招工么?若要兩三萬人,須另想別法。若要一千、八百人,不消半月,一呼可集,你怎不早來尋我呢?”仁大喜問計。幾個人低聲低氣,半晌商定,同到棧中。
勃來格余怒未息,盛氣而待。仁叫眾人站在門邊,自己躡手躡腳,輕輕地帶走帶爬,到勃來格身邊一站,又輕輕地回道:“四個大工頭都來了,不論一千、兩千人,半月便可招齊。”勃來格才微微有些笑容,回頭問道:“怎么你又招工頭了?”
仁道:“人多了,總得分頭去辦。我算是個總工頭,以下招四個大工頭,以下再招十余個小工頭,每人名下限招五十人,又快又容易,不是絕好法子么?”
勃來格笑道:“這主意倒不差,四個大工頭叫什么名字?以下小工頭有人無人?”仁才道:“小工頭也有了,只不曾來。四個大工頭,叫做戎阿大、狄阿二、萬阿三、倪阿四,都是眼睜睜、手長長、玲瓏尖利、有名的好漢。現在房門外,可好叫他們來見一見?”勃來格點一點頭。
仁才喊一聲:“來!”四個加一個,七跌八撞,紛紛進來。勃來格昂然上坐,不曾抬身。等他們行過禮,問道:“第五個是什么人?”仁滿臉飛紅,吞吞吐吐了半天,喉嚨里硬并出一句話道:“是番灘館主錢小鬼。”勃來格道:“他來做什么?”錢小鬼搶著說道:“你們不是來招工么?要老老實實的做,百年招不到十人。我有一個主意,已同老貝談過,不知合用不合用?”勃來格道:“不差,我來了半月,不見一個人影,你有主意只管說。”只見錢小鬼,又是低聲低氣,講了半天。只聽勃來格連聲道:“使得!使得!午后我帶老貝來走一趟,就留他幫你們的忙。”
卻說廣州谷埠,有個花船駕長,姓朱,雙名阿金,娶婦陳氏,也在船當女傭。夫婦同庚,又在少年,如鶼似鰈,形影不離。無奈阿金一生好的是賭,一天不去,手足發麻,連胸口也奇癢難搔,偏偏十場九輸,船上幾個工錢,盡數消繳了,有時還累其妻,拔釵典衣,替他贖身。
新近三四天,陳氏見丈盈囊而出,垂橐而歸,明知又是五木神收的月餉,倒也不在意中。只是阿金唉聲嘆氣,整夜不眠,追問緣故,只不肯說。陳氏正在納悶,卻見阿金又像犯了失心瘋,渴不問茶,饑不問飯,雙眼酸酸,有淚無淚,喉間隱隱,有聲無聲,待哭不哭。
陳氏急到極處,說:“夫婦之間,有事盡可明說,不要這樣郁在心上,怕先傷了身子。”阿金還是啞巴鎖了喉管,有口無話。陳氏失聲大哭,說:“三年夫婦,耐苦安貧,不曾破過一句口,反過一回目,這幾天怎把妻子當作路人?究竟是生病,還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阿金經其妻再四逼問,不覺也哭道:“五日內現洋輸了一百多元,又欠館主二百余元,館主說是洋人本錢,逼我三日歸還,三日還不清,要押我到古巴做工,欠的錢按月在工錢上攤扣。我不去哩,無錢還賬。去哩,撇不下你,如何是好呢?”
阿金說到這里,索性嚎啕大哭。
陳氏倒揩一揩眼淚,說:“賭賬不還清,不怕他告發。你實在膽小,就到別處躲兩天,等他來時,我一個女人,怕他怎樣?遮莫也擋的十日半月。”
同船的人,得了風聲,挨攏來聽,都道:“大嫂主意不差。阿金!你只管走,有人討賬時,我們也好幫大嫂說的。”阿金道:“你們說的太平話,欠了攤館賬,行動有人跟隨,肯容你走么?稍些看的不對景,你們真肯拼錢,便把你一槍送命。我真是一時糊涂,上他這一鉤。苦呵!如何是好呵!”同船的人黃了臉,不敢再說。
陳氏沉吟道:“三日內要二百余元,真正無處籌劃。且問你,古巴做什么工?要女人不要?譬如夫婦同去,能常在一處不能?”阿金道:“粗的開礦種地,細的卷煙熬糖,女人盡用得著,夫婦在一處不在一處,還須去問。”陳氏道:“若然能在一處,我和你同到古巴走一遭,若然要分開的,你能躲就躲,不能躲,一命連兩命,索性和他拼一拼。你快去問來?”催著阿金,立時就走。
阿金走到館中,先是狄阿二問道:“阿金,你來還錢么?”
阿金陪笑道:“不是,我來找老錢,問句話的。”旁邊走過倪阿四,說:“你這筆賬在我名下,有話問我,不用找老錢。他也沒工夫同你多談。”阿金又陪笑道:“我就問古巴這句話,譬如夫婦同去,能在一處做工么?”
倪阿四一聽,話里有因,滿臉都是笑容,說:“怎么不能?并且怕是有父母、有公婆無人侍奉,格外要給安家費,到了地,格外另給房子。洋人最尊敬女人,比尋常單身工人看待正自不同呢。”阿金也喜道:“我先回去一趟,就來回話的。”倪阿四道:“好!好!我在這里老等。”
阿金頭也不回,興匆匆回到船上,詳細說給陳氏聽。陳氏也喜道:“我同你一無父母,二無公婆,領了安家費,不論多少,盡數歸還賭賬,身子就輕了。”阿金道:“我約倪阿四在等回音,要去回復他了。”三腳兩步,趕到攤館。
貝仁也在那里,聽阿金一說,忙道:“你們兩人,本來動身時要預領三個月工價,就把這項先扣一半還賬,一半仍交你領回,未了的賬目,以后按月扣還,安家費是少不得的。”
阿金道:“我們夫婦,一無父母,二無公婆,用不著安家,也把來算還賭賬罷。”仁目視倪阿四,阿四卻高聲道:“阿金真是快人,老貝!你就把三個月一半工資先算給他,余外就抵了賬。只是輪船快要開了,阿金!明日領你妻到這里來,我陪你們上船。”阿金一手領錢,一手又想再賭。倪阿四卻攔住道:“帶在路上用不好,定要輸完了安心?”阿金有些慚愧,才歇手回去。
明日午后,當真帶些行李,夫婦兩人同到攤館。倪阿四正在門前張望,說別人都到齊了,就只等你兩人,便領到劃子上。
阿金看一排兩只,約坐二三十人,女人卻只他妻了一個。
上船坐定,蕩起兩把槳,趁著退潮,片時已出虎門。戎阿大指著一只三枝桅雙煙筒的大輪,招呼船戶靠上去,系定纜繩,放下軟梯,大眾紛紛都上。阿金一手掮了行李,一手又扶住其妻,也從軟梯到了艙面。瞥見仁胸前抱一只小哈吧,嘴對嘴,正在喂食,一個洋人,背手立在半邊,嘻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