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未央與林木森第一次見面，是在她爸爸去世那天。

“未央，以后你再也沒有爸爸了。”

這是年僅四歲的未央聽過最痛心的話，母親柳苗苗將她緊緊摟在懷里，臉上有著被淚水摻濕的黑色污垢，散發著淡淡的煤炭味。

這煤炭味道是小未央最喜歡聞見的，每一次父親回家，身上都會帶著這個味道，頭發上，衣服上，甚至睫毛上都掛著沒來得及清理的細小煤渣。

“未央，以后你再也沒有爸爸了啊！”

柳苗苗近乎撕裂般的聲音，讓小小的未央不知所措，被緊抱著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媽媽……”

小未央哭出了聲，這是她今天第二次哭了，幾小時前，那一聲響徹天際的爆炸聲，嚇得小未央蜷縮在臥室木床下，緊閉著雙眼瑟瑟發抖。

川城北部，那里發展落后，如果不是未央住的村子上發現了一處煤礦，這個叫做柏樹村的深山老林，也許再過一百年也通不了公路。

小未央怕生，加上周圍幾架快速按下快門的相機，小未央覺得這一幕像是地獄。

張默出事了，準確的說是死了，沒有尸體，沒有遺言，被埋在了那深不見底的煤礦洞之中。

警察，記者，開發商，所有與這處煤礦能夠牽連上關系的人此時都涌進了未央家。

三間小平房，兩側掛著不知晾曬了多久的紅辣椒，上面有著厚厚一層灰，讓涌進未央家的城里人泛著惡心。

他們哪里能懂啊，這些被曬干的辣椒是未央最喜歡吃的東西，一碗面，一勺辣椒粉，對于未央來說簡直美極了。

“請問，對于張默的死，你作為妻子對煤礦開發商有什么樣的控訴或者是要求嗎？”

“滾，滾，你們給我滾。”

面對舉著攝像機的記者，柳苗苗將未央擋在身后對其怒吼著，從嘴里濺出來的吐沫落在了對方的臉上，身上，攝像機的鏡頭上。

“真是個老潑婦。”

記著走了，警察了解情況做了筆錄也走了，只是罵柳苗苗那個記著在離開之前，未央突然狂奔了上去，用牙齒緊緊地咬住了對方大腿上的肉。

肉很軟，比每一年春節父親從二十公里外買來的豬肉還要軟。

“你才是老潑婦，你全家都是老潑婦。”

“有人生，沒人養的小崽子。”

記者將未央一腳踢得老遠，緊皺著眉頭抖了抖褲腳，咬牙切齒的走了出去。

未央很痛，卻再也沒有哭，看著早已經消失在視線里的那些城里人，未央像是突然長大了一般，蹲在地上默不作聲。

夜里，柳苗苗拿著一個綁帶，將已經四歲的未央綁在背上，朝著礦難現場走了過去。

“媽媽，爸爸在這下面，對嗎？”

未央的聲音顯得有些稚嫩，卻讓柳苗苗說不出一個字。

煤礦的進口早已經不見了蹤影，時不時有著白色煙霧從地底冒起，像極了藍天下的白云。

“阿姨，他們都在著下面是嗎？”

透過淡淡的月色，柳苗苗看見不遠處本應該是礦洞進口的地方，蹲著一個男孩子。

男孩子像是一個剛從煤灘里爬起來的乞丐，全身黝黑，身上掛滿了煤渣。

“阿姨，他們是不是都被埋在了下面？”

柳苗苗沒有回答，背著未央朝其走了過去。

“孩子，回家吧，這里危險。”

“阿姨，我……已經沒有家了。”

男孩子話落，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抽泣了起來。

“我只有爸爸，可現在他卻被埋在了這下面，我要救他。”

像是被什么附了體，男孩子起身半蹲在地上，用赤裸的雙手，一把一把將堵住進口處的碎石丟到身后。

此時柳苗苗才看見，男孩子的雙手泛著紅，在月光下顯得很可怕。

那是血，是男孩子體內流出來的血。

“孩子，和我回家吧。”

男孩子沒有回答柳苗苗的話，甚至沒有任何反應，只顧著一次又一次，一捧又一捧的將碎石朝身后斜坡丟去。

“未央，以后就讓他當你哥哥。”

“我不要，我只要爸爸。”

柳未央看了一眼男孩子，眼神里充斥著排斥。

“未央，要記得，人這一輩，一定要行善，將來才會有福報。”

柳苗苗沒再說，拉起男孩離開了這里。

男孩子七歲，比未央大三歲。

“你叫什么名字？”

“林木森。”

男孩回答道。

“以后就跟著我們過吧，長大了想去哪里便去那里。”

“嗯。”

男孩沒有考慮，因為原本的他，也早已經無處可去。

煤礦爆炸出事的新聞，第二天便人盡皆知，僅僅一周的時間，柳苗苗以及所有被礦難波及到的家庭都拿到了賠償。

“木森，未央，這些錢是你們上學的錢，你們要記住，這是你們爸爸用命換來的。”

柳苗苗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里，淚水再次涌了出來。

柳未央討厭林木森，從林木森走進她家的那一刻開始，就討厭。

本就困難的這個家，在林木森來了之后，更是雪上加霜。

盛夏的烈陽將大地炙烤到像是一口被燒紅的大鐵鍋，踩上去，腳都是燙的。

柳苗苗將賠償款存進了兩張銀行卡壓在了被褥下，一分都沒有動，她不能動，張默之所以死是因為要讓未央上學，走出這座大山，她又怎么能動這拿命換來的錢。

……

“未央，你為什么跟著阿姨姓？”

“你不要管我，你就是一個被我媽收留的乞丐，沒資格和我說話。”

這樣的談話，幾乎每一天都會發生在柳未央與林木森之間，但林木森卻并沒有覺得柳未央說錯了什么。

半年后，柳苗苗才將兩個孩子上學的事情辦好，再有半年，兩人就會到距離這個家二十公里的鎮上上學。

這是值得開心的，可不幸的是，柳苗苗的身體卻垮了，因為常年勞累，心臟犯了病。

“未央，走吧，放假回來就好。”

“媽，我可以不上學，我可以在家陪你。”

啪——

柳苗苗一耳光打在未央稚嫩的臉上，嚇壞了未央，也嚇壞了林木森。

“滾去上學，你一輩在上學這件事上，你都得給你爸一個交待。”

林木森拉著柳未央的手，離開了這個家，也暫時離開了柳苗苗。

未央一直掙扎著，這一年來，她掙扎過去數次，甚至在林木森睡著的時候用水將其潑醒，那個時候是冬天最冷的時候。

結果便是未央被柳苗苗狠狠地打了一頓。

很多年以后，當柳未央為人母親的那一天，從產房出來的她將母親柳苗苗拉近在自己身前，輕語道。

“媽，你說當初要是沒有發現那一處煤礦該有多好。”

柳苗苗沉默，轉身將剛出生的外孫女環抱在懷里，淚水瞬間決堤般的涌了出來。

如果世間真的有后悔藥，柳苗苗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張默去煤礦上班賺錢。

可，如果沒有那一場礦難，林木森又怎么會出現在柳未央往后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