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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言一
於可訓
李勇教授的新著《新世紀文學的河南映像》即將出版,囑我寫篇小序,我樂意為之。一則向李勇表示祝賀,二則也想借此機會向河南作家表示敬意。
在當代文學史上,河南作家最早引起廣泛關注的,是當時還是業余作者的李準。李準當時的身份是農村稅務干部,從身邊的土地買賣現象和土地交易稅的急劇上升,發現了“土改”后農村社會發生的兩極分化問題,據此寫下了短篇小說《不能走那條路》,發表后產生了“轟動效應”。土地自由買賣在當時是合法的,收取土地交易稅是李準的本職工作,但他卻敏銳地發現,如此下去,會造成新的兩極分化,會妨礙農民走“共同富裕”“共同上升”的社會主義道路。李準的這篇作品給讀者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他此后的創作一直關注農村問題,代表了一個時期當代文學的發展方向。今天的評論家都說河南作家長于鄉村敘事,于鄉村社會變動有獨特的敏感,且揭示鄉村社會的矛盾和問題,如宗法關系、生存狀態、權力結構、社會轉型等,深入骨髓,我以為,都與李準留下的影響有關。作為一個河南作家,李準也是當代中國和當代中國文學的歷史“映像”。
按時下的說法,河南是個文學大省,也是個文學強省。這文學強省的標志之一,便是迄今為止,據說已有九位河南籍作家獲得茅盾文學獎。就在我寫作這篇小序的時候,前幾日已傳濟源人李洱,以一部《應物兄》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的消息。在我的印象中,單是南陽地區出現的文學名家,就足令世人對河南文學刮目相看。
我不知道一個地方的文學興盛和該地方文學特色的形成,究出何因,學者們常說是環境使然,這是丹納先生的理論。這環境既包括自然環境,也包括社會人文環境,其中尤其是對這環境影響至巨的文化傳統和民情風習,更受人關注。這種說法自然有它的道理,但我總覺得過于抽象,落不到實處。原因是,環境和文化影響是一個普遍的東西,是人人必受的熏染,必得的滋養。就像我們的一日三餐,誰都要吃。但吃這一日三餐,并非為了當文學家,創造文學作品,而是要維持生命,強健體魄。就算是后來當了文學家,寫出了文學作品,這一日三餐吃進去的東西,哪些是營養文學的,哪些不是,也無法指明,更不能具體落實到一粥一飯,一肴一菜。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受環境和文化熏染滋養的某一地域的人群,何人后來侍弄文學,成為作家,何人不操是業,另謀生路;侍弄文學成為作家的,何人寫出此一種性質的作品,何人又寫出彼一種性質的作品,只要不是刻意牽強附會,其實也是不能一一坐實到該地域的環境或文化影響上去的。倘能坐實,則何以同一地域的作家,所作有彼此之分,同一作家的創作,風格也有所不同。如魯迅之論陶淵明,既有“悠然見南山”的“靜穆”,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剛怒目”。在這個問題上,我同意田中禾先生的說法:“文學藝術的靈魂是個性”,“同一個地域的人千差萬別,同一個地域的作家更是千差萬別”。中國地域廣大,幅員遼闊,各種思想文化民情風俗,經長期流轉,交互融匯,已不復有單一之地域文化,尤其處此環境劇變,文化速融之際,以這種地域性的環境和文化影響法去論文學,非但搔不著癢處,且有膠柱鼓瑟之嫌。
我這樣說,并不是要否定丹納先生的理論,只在表明,一個地方的文學興盛和該地方文學特色的形成,固然與該地的環境和文化有關,但其成因,恐不止于該地的環境和文化影響。這種單一的地域環境或地域文化決定論,用之于封閉的古代社會尚可,用之于開放的現代社會不宜,故研究一個地方的文學狀況和文學特色,宜用多元的眼光,從多因中求結論,而不宜一一對應地論因果。常見地域文學研究,論者多以自擬之地方文化特色為標的,然后于文學中求證,以此厘定文學之地方性的有無和地域特色的濃厚與否。由此所得之地域文學,不過是某種“地方性知識”的證明。
中國的地域文學研究,起于近代。在古代典籍中,對文學的地域特性,雖有所論列,但比較自覺的研究,則始于梁啟超、劉師培、王國維、汪辟疆等人的著述。但彼時的地域文學研究,多在南北文學之間加以區別,如劉師培之《南北文學不同論》,或如汪辟疆氏以地域劃分文學派別,論其特色,其中雖然融入了從西方傳入的地理學說,但畢竟大而化之,且多襲用方志之說,未以文學為文學。丹納“三要素”(種族、時代、環境)說的傳入,雖然擴大了從地理學的角度研究文學的范疇,但受基礎決定論的影響,久之又流為一種環境決定論或文化決定論。如同政治決定論和經濟決定論一樣,這種環境決定論和文化決定論,雖然也能解釋和說明某些終極問題,但卻普遍忽視這種終極性的決定因素與文學作品之間的中介關系,這個中介關系便是作家個體的獨特性和文學創造的獨特過程。忽視作家個體的獨特性和文學創造的獨特過程,這些終極性的決定因素,如何通過作家的個性作用,進入具體的創作過程,最終作用于具體的文學作品,就是一個封閉的“黑箱”。持決定論的地域文學研究者,多偏向于這種只重輸入輸出兩端的“黑箱”操作。結果只見黑箱兩端的地域特色遙遙相望,卻不見這種富有地域特色的文學作品的創作者身在何處。
李勇的這部新著,也屬地域文學研究之列,但它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不持決定之論,不用“黑箱”之法。雖然他開篇也講河南的歷史文化、民情風習和現實變革,但并非要設立一個河南的地域文化標簽,而是要為展開新世紀河南文學的創作地圖,構造一個廣闊的時空背景。從這個包括歷史與現實、中國與世界、本鄉與外省的廣闊時空中,去透視新世紀河南文學的創作狀況。為此,他也不用常見的演繹之法,以某種地域文化觀念向作品求證,而是沿著“頌其詩”“知其人”“論其世”的路線,用“知人論世”的方法,從他選定的十位各具代表性的河南籍作家的創作中,去挖掘和發現其中包含的河南地域元素。這些地域元素,既有歷史的,也有現實的,既有文化和民情風俗的,也有政治和經濟活動的,既有根深蒂固的集體無意識,也有五方雜糅的現代新觀念,總之,在他筆下呈現的,是一個多元開放的河南地域風貌,而不是一成不變萬古如斯的河南文化。從這個意義上說,李勇的這部研究河南文學的新著,為當代地域文學研究走出了一條新路。
此外,我還注意到,李勇近年來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有一種獨特的風格。我把這種風格概括為以散文為批評,或以批評為散文。即用寫散文的方法寫文學批評文章,或將文學批評文章寫成散文。這樣的文章讀起來溫暖體貼自不待說,從中也可見作者的性情如晨光夕照,光風霽月。讀李勇的這部新著,我常常有這樣的感覺。錢鐘書說,“文章之革故鼎新,道無它,曰以不文為文,以文為詩而已。”我意李勇既精此道,不妨遵錢老先生的教誨,也對文學批評文章來一次以散文為批評的“革故鼎新”。
是為序。
2019.8.22寫于珞珈山臨街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