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禾打入獄那天起就后悔了，他認為自己不該作假的。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教導過他，要遵紀守法，做人要有骨氣，要誠實守信，不能成為一名社會廢物。李禾決定出獄之后要好好地工作打拼，將功補過。迷途知返是好事啊，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情，他覺得。

這是他在獄里迎來的第五個夏，也就是他的釋放期。他這五年來，跟小獄官打了個不錯的關系，經常得到些照顧，他甚至還可以經常找小獄官借書來看。于是他與獄友們格格不入，不知挨過多少頓暴打，受過多少的屈辱，但是他心里清楚:這群人將來出了獄還是廢物，唯獨我才有望重振旗鼓，干出一番事業來。所以，這些，他都忍了。

那小獄官愛他的忠厚老實，又喜他的好學上進，幾十次上書獄長建議提前釋放李禾。獄長本來死活不同意，可是李禾的釋放期指日可數，并且他也忍不住小獄官的嚷嚷，于是十分慷慨似的同意了，就如故作瀟灑扔掉手中的肉包來甩開惡狗一樣。

李禾出獄那天，所有獄友的瞳仁里都灌滿了嫉恨，十幾只眼睛好似套索一般直勾勾地抓著他，像是要把他撕裂。李禾不敢正眼瞧他們，只感覺背上被瞅得長出了刺。他急急走出了獄室的鐵桿門，才吐出胸中那口悶氣，放下聳著的肩，隨即真誠地朝獄室里鞠了一躬，坦然道:“各位，李某這般先告辭了，來日方長，祝你們好運。”可沒把那群獄友給氣死，個個都急著火紅火紅的眼，覺得如果獄警不在的話，自個兒就能扒開鐵桿門，把李禾捶成一團均勻的上等餃餡兒。

李禾穿著小獄官送他的便衣出了獄，他將近五年沒有吸過自由的空氣，沒曬過自由的太陽了，這時感覺毒辣的烈日也和藹可親，趴在樹下粗喘的狗也神清氣爽，在人行道上躲避鞋掌的螞蟻也安閑舒適。

城里的路、樓、車、店全變了模樣，頗打亂了些李禾腦中的地圖。但他想念家人，歸心似箭，耐不住性子來想了，于是逮著一個皮膚黝黑的橙衣老保潔便問:“老哥，你知道青棗胡同在哪兒不?我新來的。”那保潔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竟察覺出他一身的書生氣，敬仰了起來，卻又微覺奇怪:“青棗胡同啊?那地兒早拆了，現今筑著高樓大廈嘞。老弟啊，你從哪兒來的?”

李禾微微吃了一驚，故作尷尬地笑了笑:“啊，我是貴州山里來的，第一次來城里，沒見過世面。胡同要是沒了，那您能不能告訴我它的位置在哪兒啊？”那保潔微一沉吟，捋了捋他那花白的胡子：“那胡同現在該是在西橋邊兒上，這樣吧老弟，”他從身上那件橙背心里開礦似的發掘了半天，掏出來張破爛地圖，攤開，比劃著：“你現在在這，西橋在這，你沿這條路走最快。你把地圖拿走了用吧，公司發的，不要錢。”

李禾感激得連連稱謝：“謝您啊，老哥，我將來還得找您來報恩咧。”那保潔苦笑一番：“老弟，我歲數不小了，不求什么，做個保潔只圖口飯吃，況且明日里我就要被調到市中心那邊去了，恐怕我倆只有這一面之緣了。我看你雖然穿著樸素，但是談吐不凡，將來準有出息，好好干啊，年輕人！”

李禾告辭了保潔，朝西橋走去。他心中一股熱血不停地滾，又是受著保潔的鼓勵，又有即將團圓的興奮。他想，所有的親人到時候都會一涌而出，輪番擁抱自己；老婆、父母、兄弟眼里的水閘準會大開，止不住地淌；兒子準長得又高又帥，學習好又懂禮；爸媽的新家一定敞大無比還亮堂……他想著想著就自覺地呲出了牙，殊不知路旁的草葉也正朝著他呲牙。

到了西橋邊，只見高樓鱗次櫛比，看樣子是座高檔小區。李禾心中疑惑，他一家子靠做小生意維持生計，哪能住的上這么好的小區？莫非真是拆遷后政府給償的？他找上管理處，試著查他父親的名字，竟然真的查到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掐了一把大腿，生疼，眼前倒啥也沒變。驚喜之余，又猛地怕了起來——李家有個平時無聲無息，卻掌控了所有族人命運的東西，其名曰家規。他又想起了那一撮常常被搓捻的威嚴且灰白的卷毛胡子，猶豫了一下，最終，他還是選擇回家。

悔恨、激動、害怕，他的牙齒也忍不住地打起架來。樓梯間里靜的厲害，靜到任何人都會覺得自己成了聾子。李禾顫顫地按下門鈴，隔著門，隱約聽到了叮咚鈴聲，接著是一陣徐徐的腳步。那腳步就像踏在了他的心上似的，越踏越重，壓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門開了，而嵌在門框里的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眼睛微小到讓人分辨不出她睜著眼還是閉著眼。李禾認為她那時似乎是睜著眼的，而且正淡淡地瞅著他，直逼得他連冒冷汗。

“您哪位？”

李禾失落了，出獄回家，竟然是個陌生人給開的門。但他想到自己此刻回家的身份，只得忍氣吞聲：“我李禾，李丹羅的兒子。”

她醒悟似的睜大了些眼睛，露出了一小點至今還沒見過光的眼白：“哦，原來是李先生，我曾經常聽房主人提到過。您在這稍候一下，他好像有一封信給您。”

李禾大駭，顫得更厲害了：曾經？信？爸媽不會出意外了吧？照理說，身強體壯的父親至少能活到八十啊。

等到那婦人出來，將信遞給他。李禾火急火燎地，像個被開了玩笑的孩子：“你房主人在哪？請帶我見見他。”

她冷冷一笑，似乎一切分子都要凍得停止了運動：“我只是個女管家，主人吩咐我打發你走，再見了李先生。”

這女管家要是入了江湖，一定是女中豪杰，不等李禾反應過來，“砰！”地就把他隔在了門外。李禾惱怒了，像發了瘋的狗似地猛拍房門，然而并沒有人來開門，仿佛這屋內壓根兒沒住過人。

“哎？”他忽地又清醒了過來，他父親準是想嚇唬嚇唬自己，告誡他要重新做人。這么一想，心下頓時雪亮，于是他由憤怒轉為感恩，感父母不棄之恩。

冷靜下來，他坐在了臺階上，瞧見那白紙信封上整齊地擺著三個大黑字：李禾收，好像盲人在深夜里也該一目了然的。他拆開信封，里邊的信紙硬硬的，大概是被水浸過。翻開信紙，信中盡是歪歪斜斜墨汁縱橫的字，顯然是他父親寫的：

兒子：

你還好嗎？

我和你媽五年來每時每刻都想著你，每天朝著神像磕頭，只求你能夠平平安安地回來，你現在真的回來了，我們真的很高興。

有件事不得不告訴你，你曾經的妻子兩年前跟著一個富商結婚了。當時我和你媽都強烈反對，但她還是偷偷地跑掉了，甚至把孩子也帶走了。不過請你不要傷心，這只是緣分沒到，你一定可以重新創造一個幸福的家庭。

但是你的新家不會再有我和你媽了，你一向知道的，咱們李家的人，窮，但是也有家規：犯了罪的李家人必須被逐出家門，并且將來不得葬于李家祠堂。

所以，李禾先生，以后我們便毫無關系了，剛才的話里有些冒犯，請你原諒。

李丹

信尾“丹”字兒后邊是個缺口，缺口邊緣像鋸齒一樣交錯不齊，李丹羅的“羅”就這樣被撕下來了。原本就糊糊的字跡被李禾讀完之后更像長出了毛。李禾還等不及讀完就跳了起來，死命地哭喊捶門：“爸！媽！我知錯了！放我進來吧！求求你們……”任憑他鬧到喉嚨嘶啞，捶到拳上鮮血直流，室內竟然一聲不響。李禾忽然又懷疑自己在做夢了，再掐一把臉，還是生疼，但眼皮子跟前仍是這扇純黑的厚金屬門。

他惶惑了。這封信是不是個幻象？自己真的就是李禾？屋里真的出來過一個女人嗎？自己千真萬確地活著嗎……

樓道間里的蚊子們見這個瞎喊亂動的瘋子發了呆，就像遇到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見到裸露的地方就趕緊下口，以免為數不多的地盤兒被占了。把尖嘴兒扎進皮里，美美地飽餐一頓，蚊子們都似乎癡醉到飄然成仙了。李禾原本還發著呆，身上越來越癢，猛然發起了怒：好啊李丹羅，不認我了是吧，你當真以為我就此成了廢物，呵，等著瞧吧，我他媽要讓你后悔！于是他終于暴喝一聲，憤憤而去了，蚊子們沒吸飽，也憤憤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