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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李禾
  • 墨筆判官
  • 2986字
  • 2021-01-09 19:46:53

在李禾耳中,上工第一天的起床鈴聲是沉悶、壓抑的,他的頭像被灌了鉛似的沉重。胸腔里黏糊糊的吸不上氣。李禾心里明白,自己是生病無疑了,但這是他第一天上工啊,怎么好意思找老板請病假呢?

吃過早飯,李禾就跟著工友們到了工地。想必讀者們都見過,工地那是怎樣的一片狼藉啊:酒瓶碎渣子混在沙里,沙混在水泥里,水泥被淹沒在雨水積成的水洼里,水洼里還游著盤子大的鱷龜……

李禾瞧抹灰工缺人,又比較好上手,就給領導報到去抹灰了。到組里,有個好心工友才告訴他,抹灰工的活比雜工多的多,但是工錢卻沒高多少,所以沒啥人去。不過李禾才不在意工錢的問題:有吃有喝有穿有住,還有什么好挑剔的。

太陽正高懸空中,攜著君臨天下的霸氣,肆虐著大地。工人們正忙得熱火朝天。古銅色的臂膀上油亮亮的,七纏八交的肌肉上點綴著不少工傷。是誰拿著最少的工錢干著最累的活?是誰為了老婆孩子不辭勞苦揮汗如雨?是誰傷痕累累卻依舊勇敢剛強?是工人們啊,是他們用血與汗澆筑出了全人類的輝煌。

勞動的喜悅是最萬能的藥,李禾雖生著病,但想到自己如愿以償得以自食其力,也就不怎么感到不適了。但是,麻痹的神經,終究會導向一個悲劇。

李禾們抹完一道墻,被組長帶去了另一間屋里,這屋光剩下天花板沒抹。要知道,天花板是一間屋最難抹的面兒了。灰抹多了容易掉,一掉就著在人身上,況且你還得一直仰著頭抻著臂,是個苦差事!

李禾被夾在充斥著汗味兒的人群中,見眾工人都拖泥帶水支支吾吾地不愿意上,心里都糊涂了:這咋滴有活不干呢?不一會兒組長站出來了要選人上,李禾便把手舉的高高的。組長每次選人都會遭一陣暗罵,并且從來沒見過主動要抹天花板的,見李禾舉了手竟然驚喜得手舞足蹈的。

李禾扒來一桿梯子,一步登上去,突然腦中一暈,眼前又緊跟著一黑,倒地上就不省人事了。

再次醒來,李禾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溫溫軟軟的白床上,左邊掛著點滴瓶,腳邊是他的組長。李禾一驚,急忙要坐起來,卻被組長按住:“不用起來,躺著歇吧。”組長踱到床頭,看了看滴瓶:“以后不舒服別硬扛啊,出了事兒后果嚴重著嘞。這次因為你沒報告,公司沒給你承擔醫療費,是大家給你出的。”李禾懊悔了,痛苦、感動、愧疚交織著,使他只好以眼淚表達自己的情感。組長見李禾已經醒來,不愿再耽擱時間,趕緊回工地接著干活去了。

……

生活的長河奔騰不息,時針轉動悄無聲息也不緩不急。李禾憑著一股吃苦勁,硬是干成了新一任組長。可是他從不擺組長的架子,重活兒累活兒還是他第一個上,開飯了也跟大家吃的一樣,發了工資還會買兩瓶酒請大伙們一塊兒喝,他也因此深得人心。他甚至還收到一個徒弟,年紀不大又五大三粗的,所以李禾管他叫小壯。正是有小壯的存在,他才知道,假裝平息的生活又為他掀起了一道狂瀾。

原來在工地里,老工人占了多數,這其中更有個老資格,暗地在組里當了好幾年的老大哥,見李禾年紀輕輕倒攀上了組長的高位,心里醋溜溜的:“我在這兒起碼七八年了,這小兔崽子才來一兩年就組長了?憑啥!”

其實,早就有些諂媚的小弟把李禾坐過牢的消息告訴了老大哥。他正想著怎么利用這條件,不自覺的撓起了頭,摳起了小腿。忽然他兩眼放光。他知道怎么辦了。

老大哥正興奮得意,小壯從他眼前路過,毫不理睬,老大哥心里不爽了,吼住他,那帶疤的臉上,頓時一派奸邪驕橫:“小壯呀,”老大哥鬼似的笑了一下“你去告訴你師傅,就等著被開吧!”

小壯回去告訴了李禾,只見他臉色慘白。他為了這樣穩定安寧的生活,付出的艱辛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從獄里出來,他的工作就是他的全部,一旦失去工作,它將無依無靠漂泊不定。而且他知道,帶著“坐過牢”的標簽找工作是有多么困難,這么說來,一旦失去這份工作,結局只有死。想到這,李禾兩眼直勾勾地發呆,背上也已濕透了。

小壯見師傅驚得呆住了,心里感到有些后悔。為了讓師傅趕緊冷靜下來,小壯腦筋一轉,湊近師傅耳邊,輕輕說道:“師傅自古都說先下手為強。要不……”小壯停頓一下,見師傅已經清醒過來,正用心聽著,便繼續說道:“要不咱先狠狠地‘參’他一下?”

說實話,李禾從小就討厭告狀的人,但這次是自己受了委屈,而且又別無他法,只好同意了。小壯當晚就聯系了兩個有些文化的朋友,替李禾擬了一份“告狀書”。寫得竟遠比想象中的好,既犀利地指出老大哥的結黨行為,又痛快的承認了自己作為組長缺乏監督的錯誤。小壯大吃一驚,沒想到分別的幾年里,兩位朋友竟然一躍成了“文人”。那二位很高興,吟道:”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小壯細細端詳著這份告狀書,越看越覺得事情已經穩當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壯就帶著告狀書去了領導辦公室。辦公室里,照例陳列著幾排獎杯,幾柜名酒,照例縈繞著白紗似的咽,照例開著暖黃的燈,把房間照得雍容尊貴。

領導還沒來。小壯迅速把告狀書放在堆著幾條中華的辦公桌上,轉身就走——這里的煙味兒實在太嗆人了!

……

當天空慢慢裹上黑布,西邊的小山丘漸漸夠上夕陽,李禾正吃著飯,大伙兒都一如既往地說著笑著,但他心里總有些不安。老大哥喝著酒,臉通紅通紅的,他像捕食的狼一樣狠狠瞪了李禾一眼,兩人的目光正好遇上,李禾只感覺背上一涼。老大哥晃過來,戲虐似的對李禾說道:“領導找你嘞,你快走一趟辦公室。”說罷嘴角不自覺地上翹。

李禾更不安了。他忽然感覺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了,仿佛此刻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自己的心跳倒是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不過再過幾個月,它還能不能如此強勁有力地搏動呢?

來到辦公室,領導不出意料地臥在躺椅上吸煙。眼睛閉著,表情顯出做神仙似的快活。

李禾打個報告就躡手躡腳地進了屋。領導還叼著半根煙。等他悠哉悠哉地吸得只剩個煙頭,睜開眼來,隨手把煙頭往煙灰缸里一彈,才向李禾問道:“你坐過牢?”

李禾怕的有些哆嗦了,卻也不敢騙人,只好恭恭敬敬的說是。

“那為什么我們不知道?”領導坐起來,兩眼直逼出寒氣來。“你這是欺瞞上司!”

一番沉寂之后,領導又躺下去,叼來另一支煙,點著,狠狠地吸了一口。

“你說,怎么處罰你?”領導的語氣變得平緩,但其中仍充塞著怒氣。

李禾不說話。

這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進來了,濃妝艷飾,一副獻媚的樣子。給領導堆了一臉的笑:“您消消氣喲,生氣壞身子!”她是領導的秘書。

“開了!”領導一揮手,門外兩個西裝漢子就把李禾帶走了。

工地里,老大哥那兒得到消息說李禾被開了,左右小弟忙說:“老大,您那幾條華子真管用!”老大哥滿意地笑了,笑得連影子也狂妄地舞起來。

……

李禾真的走了。其實他和他的追隨者們都做了反抗,那有什么用呢?群眾的呼聲哪比得過華子呢?可憐的人啊,一個有心贖罪的人,到底要怎么樣才配擁有贖罪的機會呢?

街頭上,零星地擺著幾個不起眼的小攤,立著許多孤零零的燈柱,走著為數不多的麻木的路人。李禾此刻心亂如麻。他現在身上,只有幾百塊現金,和父親給的那一封信了。一年多來,他始終存著這封信,這是他所擁有的全部親情。這時他不禁懷念起溫馨的家了。雖然這信是訣別的信,但好歹是父親親手寫的。于是他把信掏了出來。

信封上還是那三個大字,信紙還是那樣硬,李禾不語,長滿繭的大手在信紙上顫抖著摩挲著。

忽然一個擺攤的老頭飛似的跑過,把他的信搶走了,李禾大驚,卻見那老頭突然停住,凝視著信紙。

李禾趕緊沖上去,把信奪了回來,卻見老人手里顫顫地捏著一小張紙片,上面是歪歪斜斜的“羅”。

老人抬起頭,李禾看見,他臉上縱橫的溝壑里不止地淌著淚水。

他是李丹羅。他為了兒子主動離開了家族。

這時燈柱上飛來一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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