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今兮夢兮非昨昔
我和黎绱的婚禮,成了彼此人生中最大的一場鬧劇。時至此刻,究竟是誰扼殺的,已經說不清道不明。
“你若不想嫁我,又何須吞金拒婚?罷,終是我太過自信,這么多年的守護,抵不過你們夫妻之間的一段患難情。”
黎绱坐在榻邊喃喃而語,我依然閉著眼睛沉沉假寐。眼淚卻是止不住劃出了眼角,一路蜿蜒至兩鬢。如果沒有人逼我,我又何苦在禮堂上吞金拒婚?
眼前的光線陰暗了一陣,又重新恢復明亮。以前他是最愿意為我擦眼淚的,而此刻,我知道他有了顧忌。
“麗華,你可知你此舉傷透了你的親人?”
傷?是他們傷透了我。所有人都知道劉秀沒有死,所有人都知道他歷盡艱難險阻才終于平定河北,為自己爭得一席棲息之地,他只要再踏一步,就能實現所有為他死去的人的執念——光復漢室!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遷都洛陽五月余,只有我這個身為人 妻的陰麗華,被自己的親人蒙在鼓里長達兩年時光,萬念俱灰中甚至要被改嫁他人。如若不是在婚禮之前讓我覺察到了一絲風吹草動,禮堂上的吞金拒婚,那都是輕的。
“既然他派人來接你回宮,那么我走了,但愿他劉秀對你的深情一如既往。”
他會的!縱使這兩年陪在他劉秀身邊的是另一個女子,縱使他們有了一個孩子,我依然堅信他會對我一如既往!因為我知道劉秀,從來就不是薄情寡義之人。
安靜的坐在榻上,枕邊是黎绱離開時留下的長簫和手帛,寒風瑟瑟吹著帛布四角,修正的隸書躍躍入目,“若洛陽為牢,待倦鳥出籠,桐廬富春,碧山江畔,愿為卿棲”。
“桐廬富春山,空濛似桃源;靡花為四季,鴛鴦棲湖畔。”黎绱曾經對我說,那兒離他老師莊遵莊子陵的家鄉很近很近。這會兒,他行到了何方?兩年的時間,我將他引為知己,以前是,那么以后呢?
我默默的執起長簫,奏出一曲《伯牙碎琴》。深秋的季節,單調的黃昏,窗外芭蕉葉被雨點敲得心碎。我陰麗華欠他的,這一生一世都還不清,哪怕賠上性命。
——————
侍中傅俊奉劉秀之命攜大哥陰識、表哥鄧奉的人馬,算起來多達數千人,浩浩湯湯從淯陽向著洛陽而去。這一路,每個人都在不停的向我道明一個問題:“先娶又如何?劉秀同樣是以娶妻的禮儀迎娶的郭圣通。暫不論忠義之情,就現下的形勢來看,這個皇后的位子,劉秀不給也罷,就算給,你也坐不得!”
我若為妾,就等于將自己的生死符拱手贈給他人掌控。后宮生活,血淚腥風,尊者要妾何時死,妾能如何!為什么不能入主中宮?為什么明明要位列滕妾?為什么要屈于人下受人凌 辱?
可是事實證明,如果我愛他,皇后之位,我陰麗華的確坐不得。
更始三年,亦是建武元年,兩個漢室政權勢如水火的并存著,分水嶺在于六月。其實這天下已經四分五裂,九州何止這兩個政權?東、南、西、北、中,只要是一個小山賊都能隨便抓一個姓劉的人,立為傀儡皇帝。
已深冬,我終于迎著皚皚白雪踏進了洛陽皇宮。我的所有親人,除了大哥陰識,人人都怪我為何明明能遠離這是非之地,卻還要一頭扎進去,難道非要撞得頭破血流方才知道后悔嗎?兩年多的時間,已經把我的相思熬成了蠱。是故心系何方,身就在何方;他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迎面匆匆奔來一名侍者,說劉秀現下正在卻非殿舉行臨時朝議,特奉命安頓才到洛陽的我們。我和親人們作別,只琬玉陪著我,在這位侍者的引導下,踏進了皇宮內院的西宮。
抬首仰視著這里的一花一木,一磚一瓦,一宮一殿,都是當年還是劉玄更始政權下的一名小小的行司隸校尉的劉秀,奉命整修的。想必誰也沒有料到,兩年后的今天,劉秀竟會成了這座皇宮的主人吧。
冰凌河上,花石橋邊,枝枝臘梅措幽香。我放眼望去,發現廊坊綿延盡頭正立著一位很年輕的女子,她抱著一只慵懶的貓兒,癡癡凝望著北方,那眼神好像跳過了黃河,跳過了重重行行的太行山。
我看著她,就莫名的想起了一種花兒。“紫花一夕為芳心”,優雅又高貴,毛絨狐裘罩著紫藤蘿著色的羅裙,釵簪挽著三妃變式多寰望仙九鬟髻,幾縷青絲從高髻垂下,風拂而過,娉婷裊裊。
我心下了然,這樣的氣質,這樣的盛妝,除了這兩年多來一直陪在劉秀身邊的郭貴人郭圣通,不會另有她人。
我在看著她,她也側目看見了我。從此,一南一北的兩個女人,隔著浩蕩渾濁的長河,為了同一個男人,在后宮里相逢了,而我們,都只是彼此不約而同的,莞爾一笑。
都說一笑泯恩仇。我們有恩嗎?對劉秀有恩。我們有仇嗎?現在沒有,以后或許有,也或許沒有。
此時,一個宮人裝扮的婦人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來到郭貴人面前低于些許,郭貴人俯身放下貓兒小心翼翼的抱過嬰孩,素素纖手嘻嘻逗著,而那貓兒縱身一躍,跳上廊坊頂端,一路踩著雪白的梅花兒印,風雪中銷聲匿跡。
那是強兒吧,劉秀的孩子。他有一周歲了嗎?我不知道。我好想過去看看這個孩子究竟長得怎么樣,是白白胖胖的吧?是像劉秀多一點,還是像她母親郭貴人多一點?我真的好想過去抱抱強兒,好想好想,但是我最終還是向著郭圣通行了一個禮,暗暗走下玉石橋,偷偷地撫了撫自己的小腹。
那里曾經,也存在過一個小生命,只是曾經。
——————
“她很年輕,聽說比我小四歲。”
琬玉糾正道:“是三歲,十八。”
“總而言之比我年輕,三歲四歲沒有差別。”
琬玉接著道:“姐姐,不過三四年的差別,根本算不上差別。”
“她外公是漢景帝的七世孫、真定恭王劉普,母親是劉普的女兒,被世人稱為‘郭主’,父親是世家大族出身的郭昌,她的親表哥是真定王劉揚,十萬大軍助陛下成功拿下王郎,繼而平定河北。郭貴人是正統的高門貴族,還有著半個皇族血……”
“單憑陛下的雄才偉略,沒有那十萬烏合之軍也能平河北,只是時間的問題。姐姐又何必在意家世背景?陛下對你好才是真的。”
誰又能明白就是這一個時間的問題,改變了兩個女子的一生。和郭貴人郭圣通對比起來,我不過是鄉里良家的女兒,如果不是余生要共侍一夫,我又何須在意?如果不是心有執念,我又何須相較?
一切一切,皆因愛而起。
長途跋涉的疲倦,累的我全身無力。琬玉服侍我洗浴,我竟泡在池子里睡著了。夢中驀地聽到有人叫“麗華”,頓時令我心驚肉跳。是我日日夜夜盼穿了云海的聲音,那個已經深入到血液里,讓我相思成蠱的聲音。
“等……等一下。”
殿內已掌了燈,他深色修長的側影,透過明晃的宮燈,斑駁在稀薄又素凈的帷幕上。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兩年多不見的忽然相逢,我竟不自覺得抖了起來,穿上和衣,悄悄地悄悄地靠近,輕輕的輕輕的,將帷幕徐徐拉開……
他的一眉一目,一神一姿,逐漸呈現在我面前,直至完美無缺,美須眉下還是那雙溫柔的似乎能漾起漣漪的眸光。我向他走近,好像穿過了無數個繁花似錦的春夏,周圍是絢爛的計時沙漏在悉悉索索的流轉,華麗的宮燈,搖搖曳曳,影影綽綽,晃花了眼。
一時間,千言萬語,抵不過一個顫巍巍的撫觸,他的面容在我掌心發燙,真真切切的存在感讓我喜極而泣,溫熱的淚水,在他掌心生暈。
“麗華,你清瘦了。”
“不重要,不重要……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再見著你。”
“我答應過你會回來,很高興,老天沒有給我食言的機會。”
“你成熟了好多呢。我記得以前,你的眼睛是純粹的烏黑,瞇起來亮晶晶的,如今即使你看著我笑,依然遮蓋不了倦意……”
無數溫情,盡數融化在一片纏 綿 悱 惻的細 吻中。殿外雪落的依然安逸,殿內旖旎即將上演。當衣衫 褪 盡,他附在我小腹上的手掌,卻深深的刺激了我,我一時生駭,驀地將劉秀推開,翻身鉆進了被褥里盯著玉枕一言不發。
“麗華……你……”
不是我矯情,是我一想到腹中曾經死過一個小生命,我的心就糾結成一團!
"麗華今日很累,陛下還是請吧。”
很靜,殿外落雪的簌簌聲聽得格外清晰。
“你在怪我?”
“麗華是真的累了。”
此時此刻,我已經沒有勇氣看劉秀的表情。我不會告訴劉秀我們的孩子死了,也永遠不會告訴他孩子是怎么死的,那是多么殘酷的事情,我會帶著這個秘密,慢慢老去,直到華發盡生,牙齒退落,帶著這個秘密,一起進墳墓。
良久,我只聽劉秀幽幽道:“朕,不勉強你。”
朕……
直到這一刻我才深深地恍然驚覺,我走進的是一個葬了千萬女人的宮闈;也直到這一刻才讓我反應過來,他劉秀再也不是昔日那個布衣少年郎,不會夜半三更為慘死在沙場上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而淚濕我襟。他已即帝位,更不會傻傻的感嘆: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他以后會有三宮六院,會有佳麗三千。
我抬起頭來,看見劉秀的背影泯滅在玄關拐角,一陣陣寒寒的夜風,捎著散落的雪,匿跡。我一點點摳緊被褥,無聲而泣。
今兮夢兮非昨昔,長河嘆息望昨昔,夙夜無息雪恓恓,皎皎明月何戚戚?
兩日過后,宮里又添了一位貴人,她是南陽新野陰家二娘子,諱麗華。
貴人,按"丙丁豬雞位"查, 丙見年支酉為貴人。四柱有貴人, 遇事有人幫, 遇危難之事有人解救, 是逢兇化吉之星。
貴人?史無前例的妃位封號。然而我笑了,郭貴人?陰貴人?之于劉秀,到底算什么?
倚闌干處,望雪吹簫。歲月在梨花如雪、綬花交疊中急速凋敝成荼。我好像回到了我和劉秀初逢的那一年,王莽新朝,天鳳六年,我十五,剛及笄,他二十四,一個淳樸至厚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