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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劍南道煙雨絮

“歘拉”一聲,楊國忠的節度使府邸內,燭火閃爍,燈影搖曳,一陣刀戈斧鉞鏗鏘聲的動靜之后,一道寬厚的灰衣身影在府邸圍墻內飛檐走壁,腳底似有漆金祥云助他飛騰,在丈高圍墻之中左突右跳,翻了出來。

府上陸續有提刀的護衛跟上來,眾人耳語數句,大致是“捉拿此賊”,“刺殺國舅爺,膽大包天”,“動靜小些,莫要驚擾了成都百姓”,不知為何劍南道節度使的護衛抓個賊人為何偷偷摸摸行事,總之這些提橫刀戴甲胄的官兵尋著火把下的陰影,連翻包圍那潛入府邸的灰衣人。

終是讓他逃了出去,幾個起躍,兵不血刃,打翻數盞長燈,驚嚇數位夜行的婢女,或翻墻,或過廊,逃到府邸外的寬敞街道上。節度使府的護衛簇擁出來,看準了那身手敏捷,內力不俗之影子,仗著人多勢眾,轟鬧鬧擁了上去。

“哪里走,蒙面小賊,窺視節度使府邸,偷了什么東西去?”

“什么也沒偷,抓我作甚。”

“既未行竊,為何夜刺宅邸,老老實實接受搜查,以示清白。”

成都府的坊市與長安,洛陽一般,每至夜里,實行宵禁,大街上除了偶有打更巡邏的官兵,空無一人,若是這里有夜市,百姓來往,車水馬龍,定要叫這一追一逃之人攪得雞飛狗跳了。

“貧僧不傻,節度使大人連征討南詔有功的留后李大人都能扣下問罪,動用私刑,貧僧落到你們手里,豈能有好下場。”

“貧僧…?”“哪里來的臭和尚,捉住他,盤問個干凈。”

“污蔑詆毀節度使,可知道是什么罪過?”

十來個護衛聞之這訊息,楞了半刻,不知怎會有僧人卷入成都府的兵變之中,愈發好奇了,追趕那逃跑之人的步子邁得更大。灰衣人一時語噎,方知自己被他們追得氣喘,心中慌亂,口不擇言,一時說漏了嘴,已是收不回來了。索性不再言語,帶著一眾官兵在成都府的坊市間左轉右繞,不多時,來到南城,這里急轉過去,有一條寬敞卻不甚悠長的平坦道路,兩側柏樹郁郁蔥蔥,隨秋風扇動,沙沙作響,樹葉在黑夜之中閃爍著黝黑的黯淡光芒。那路的盡頭,是一間寺廟,廟前青石板臺階錯落有致,朱紅色門框與黃漆銅環頗為雅致,雕梁畫棟,古香古色,屋檐下的牌匾上鏤刻三個字:信相寺。字跡沉厚莊重,料想是寺內大師執筆。

灰衣人并不是成都府信相寺的和尚,亦不想將禍端帶到這里,只是此地有約好之人留守等候,果然離得近了,寺院大門嘎吱一聲,無風自開,門縫里探出一個年輕秀麗的腦袋,即便是燈火之黯淡,照月之影稀,也能隱約看得見那女子桃李之年華,清麗如芙蓉,唇未點絳,不施粉黛,開口亦如穿林之黃鸝,清脆悅耳:

“凈因師兄,如何?”

被喚作凈因的灰衣人扯下頭上巾子,果真露出一顆渾圓腦袋,確是一位僧人無誤。只是這約莫弱冠之年的年輕和尚身子挺拔脫八尺,顴骨突出,眉宇劍直,棱角分明,一雙眼睛宛若高原泉水映照漫天繁星,端的有三分粗獷,七分內斂,不像是中原唐人的含蓄模樣,亦不似回紇人膚白毛厚,理應是吐蕃而來的行者,行走大唐的僧人。

“可惜,節度使府邸官兵眾多,守衛森嚴,貧僧不曾探查到李德林大人關押在何處,便暴露了身形,被一眾護衛打將出來了。”

凈因嘆息一聲,頗有三分自責,可是來不及歇口氣,身后便響起了吵吵嚷嚷地聲音,是節度使府的官兵拖拽著刀戈追了過來,來者氣勢洶洶,口里念念有詞:“那人自稱貧僧,多半是躲在這信相寺內,好好搜查一番。”

杵在門口的白衣女子神色一變,探出半個腦袋瞥了街底一眼,哪里火光閃爍,人影搖曳,有甲胄聲傳來,顯然來者不少,不可力敵,便將凈因一把拽了進來,即刻關上木門,插上門栓。

“這國舅爺好手段,上任劍南道節度使幾個月,便將李大人下獄,劍南道的駐兵全部聽他的了。”

凈因為之苦笑:“方霖施主,你們大唐的百姓,日子過得也不安穩啊。”

年不過十七的料峭女俠方霖將手一拍,皺眉說道:“該死,信相寺也不安全,我們走罷,莫要拖累了這里的僧侶,成都府已是一塊是非之地了。”

這信相寺始建于隋文帝開皇年間,是長江流域中原禪宗第一寺,是天府之國百姓不可多得的拜佛焚香的百年寶剎,雖說大唐皇帝禮敬佛祖,可這國舅爺更足矣蒙蔽圣聽,若是受他二人牽連,惹惱了節度使,使個絆子扣上與那李大人一樣的通敵賣國罪名,可就造孽了。

凈因知曉利害,點了點頭,與方霖一同拜別信相寺的住持,施展輕功,縱身一躍,跳出南門,隱匿在成都大地上的茫茫黑夜之中。

這時任劍南道節度使,掌控大唐西南方位數萬大軍的當朝權臣,不是那借著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楊貴妃博取天寶皇帝寵信,平步青云的國舅楊國忠又是誰,卻說楊國忠人人都認得,然而他亦有過不敵李林甫,遭圣人貶謫,下放至窮酸偏僻的劍南道做節度使的一段落寞時日,這段過往卻是鮮為人知了。國舅之辛酸,大書特書,百姓之凄慘,卻無人得知。

這一切,還要從今年的一場南征大戰說起。

天寶十年,本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一年,百姓在大唐各地安居立業,皇帝一時發怒,把楊國忠貶了,而后便在長安興慶宮內,擺筵席與民同樂。楊國忠來到劍南道后,首要之職自然是攛掇南詔人叛亂,而后舉兵平叛,這樣經蜀道送往長安的公文上面,便可以洋洋灑灑記上一筆,粉飾太平,劍南道節度使楊國忠平叛有功,護戍邊疆,保衛大唐榮耀,不受夷民侵犯,山河海內,莫不臣服,陛下高興了,便會召他歸京,以高官厚祿,紫衣朱門賞賜他。

國舅爺之伎倆向來如此。

于是這場鮮為人知的唐征南詔戰爭便以楊國忠為首展開了,成都的將士們帶著節度使大人的軍令,離坦途,過大河,邁高山,越泥沙,南疆的瘟疫,瘴氣,毒死了一片忠誠士卒,與南詔兵民的慘烈廝殺,埋葬無數大唐男兒,節度使留下一地尸骨,留下兩地死去將士妻兒的淚水,帶著南詔國王的降書,滿意班師,回成都府享樂去了。

由是楊國忠之作為,歷歷在目,有傷天和,成都的官員或喜或悲,或討好或不齒,奉承者有,如益州刺史邢斂,慍怒者有,如劍南道節度使留后李德林。李德林任留后多年,雖為官人,卻無身架,嘗與兵同寢,與民同樂,因痛惜將士之死,胸懷百姓之苦,與節度使不合,為他所不留。是以施以計策,誣告李德林勾結南詔,通敵賣國,將他扣押。

凈因是吐蕃來的行者和尚,幼年時被吐蕃贊普在唐古拉山下的一處放牛人家中尋到,認定他腦后生有佛骨,為“文殊菩薩化身”,接引到邏些剃度出家,在吐蕃佛宗修行,小有所成,代佛宗禪師們行走大唐,找尋吐蕃遺失已久的至寶佛陀舍利,跨橫斷山脈出來,路過劍南道,聽聞百姓談論那國舅爺陷害李德林一事,頗有不忍,好打抱不平,來到成都府,在寶剎信相寺內,偶遇自隴右道而來的少年俠客方霖。

卻說那執劍走天涯的方霖,本是桃李年華,待字閨中的少女,生得是芳澤無加,鉛華弗御。可卻不施粉黛眉,不著襦裙身,偏偏穿的是飄渺白衣,抱的是三尺青鋒,狀流風之回雪,颯沓于人間。凈因問她名字,說之,問她出身,不答,門派,不答,頗為神秘。

二人志同道合,結成伙伴,欲圖施救良善愛民的李德林,一路上大聲叫喚,怒罵楊國忠者眾多,真正出生入死,愿闖節度使府邸之人卻是甚少,二人初入江湖,武功不算精湛,屢次刺探皆是碰壁,這一番凈因蒙面夜行,更是被護衛撞見,顯露了蹤跡。

單槍匹馬,如何與千軍萬馬抗衡,方霖便想南下,去尋李德林的夫人,從長計議,那李德林夫婦本是川蜀人,李德林升任留后之后,與夫人屢屢救濟百姓,頗得民心,此番征南詔,勞民傷財,哭喪聲傳遍岷江南北,在開元盛世后的太平日子里都不多見了,夫人殷素黎擔憂當地民變,亦擔憂南詔人怨氣沸天,趁亂入侵,只能帶著一些親信,親自下川蜀的大山大河,慰問百姓,并走訪南詔,與南詔國王重修舊好。

據說南詔國王偏安一隅,亦無心與大唐為敵,派了國中太師與殷夫人相見,殷夫人以示誠心,深入南疆腹地,約定兩路人馬在姚州會面,料想此時已經擺筵席,泯恩仇了,只是不知路途遙遠,殷夫人知曉自己夫君被扣押了否。

此去南疆數百里,一去一回當是曠日持久的路程,凈因想了想,便留在益州,探聽節度使府的消息,二人分道揚鑣,方霖獨自一人,快馬加鞭,花費數日,趕到姚州城內。

這一座沒有石磚,用土塊夯實的小城,方圓不過幾里地,城里道路彎折,坊市雜亂,百姓冗雜,既有來此行商的唐人,亦有黝黑矮小的南詔人,雖不過彈丸之地,卻也是兩國匯聚,來往之樞紐了。姚州城內一片槐樹小林內,翠枝遮陽烈,槐花落難地,左邊是劍南百姓栽種的畝落桑圃,右側是初秋泛黃的寸寸稻田,清風徐來,卷起花瓣與桑葉之香,在水稻田野之間蒸騰氤氳,好一派寧靜祥和的景象。

“若是世間無兵燹,戰亂不毀田,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我等便死而無憾了。”

軒圃之間,擺著一張寬桌,三兩長凳,案臺上有四五壺濁酒,清香蕩漾,殷夫人著一身蜀錦絲縷,內里是麻衣打底子,盤著發鬟,清清綽綽,不過三十許婦人模樣,持著白色瓷杯輕輕搖晃,內里有泛黃米粒映得酒水渾渾,只不過殷夫人眸子清澈,望向稻田的神色充滿了柔和。

“是啊,我南詔大王曾得唐人相助,平定六詔,統一各部,而今休養生息都來不及,怎有侵犯貴國疆界之心呢。”南詔太師坐在長桌子一側,一捋發白的胡子,眼窩深邃,面色苦悶。

“我在這里替成都府給太師,給大王,給南詔百姓陪個不是,太師還請放心,只要你隨我入京面圣,陳述利弊,圣人英明,定會與南詔重修舊好,結為兄弟邦國的。”

殷素黎舉著酒杯給太師獻酒,太師花白胡子一抖,瞥了一眼殷夫人身為列排虎背熊腰的果毅,都尉,垂下眼眸,換上一副笑臉,連聲說道:

“噫,殷夫人言重了,我南詔的臣子亦有不對之處,害得唐人將士跋山涉水,命喪于此,老夫亦深感愧疚也,而今重修舊好便是。”

“重修舊好便是。”殷素黎笑著附和道。

緣由李德林夫婦在劍南道做了許多年百姓官,疆界處的子民大多識得她,念及他們的恩情,雖大戰始畢,赤地千里,可追隨太師入唐的南詔使團對于殷夫人還是客客氣氣的,在此不合時宜之地,突兀響起了一陣嬰兒啼哭聲,哇哇嚎啕,聲響拂動桑圃,迎風卷起陣陣波瀾,眾人盡皆驚奇,注目望去,卻見殷夫人懷里抱著一個襁褓,素手掀開布蓋,露出一個白皙剔透渾圓腦袋,細嫩眉稀,卻不過幾個月大。

“你隨著戰亂出生,望你將來能承父之志,定國安邦。”

殷夫人眉目慈祥,輕聲輕語,那小娃娃見著娘親,便抱著指頭吮吸,卻也不哭了,乖巧靈順的模樣惹得太師與身后的一眾使節慈心大發,不住點頭,太師微笑道:

“殷夫人身懷六甲,卻能披掛上陣,小郎君滿月,抱在手里,千里跋涉,為國分憂,老夫深感欽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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