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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知君得此一醉,十年浮海一生輕

第一章,知君得此一醉,十年浮海一生輕

陳知州告老,圣旨已經批下來了,也允許他不用進京辭行,就在邊城直接等下一任過來交接,然后就回江南。

其實他還年輕,僅僅過了四十歲,士大夫群落里多半活過五六十歲,八十多歲的也有。只有皇帝們總是活的不長,或者壓力太大,或者女人太多,夜夜伐旦,子孫也不昌盛,隔三差五要過繼宗室子弟即位,有時候有因為沒有子弟,也沒有合適的宗室子弟,皇帝的弟弟就成了皇帝。

這是本朝的一一攤子爛事。

知情的人明白陳知州少年得志,十五歲就因詩詞知名于鄉野,進而從小學讀到太學,引入朝內,被大佬看中,從翰林做起,官徒似乎一路亨通。人有才,家有財,又一表人才,在本朝重視容貌修養的士大夫階層,看得出二十年內登堂入室拜相的節奏。

誰都知道大佬張相有培養繼承人的想法,如果不是陳知州少年時許了親,也是當地豪門大戶,幾乎要動腦筋把自己小女兒嫁給他。

結果三十二歲那年,已經是戶部侍郎的陳侍郎,偶然青樓赴宴,看見江寧來訪的陳大家,有同姓之誼,詳談甚歡,又見容貌非凡,姿態柔媚,喝得多了些,當場作了些詩詞。

隔日風傳,就被御史彈劾輕狂,藐視宗法。

于是出京知易州。

這邊城常年與北方蠻族混戰,可想而知屬于流放,雖說諸位士大夫以出京為榮,日后仍大有機會回到中樞,只是陳知州此次傳聞的名聲不好,獲罪于官家,諸位大佬們也頗為難堪。

坊間不曉事的,拿“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古事來張冠李戴,柳冠陳戴,形容陳知州毫無士大夫風骨,故此失去前途。

但究竟如何,卻又如同霧里看花,明眼人就知道沖著上層建筑惡斗去的,過不久,張相就被罷免,后十年間起伏過二次,終究也沒有再回到中樞,就此罷了。蔡相爺主事,一再打擊張相老人,陳知州也就無機會回京。

這樣混了十來年,頂風冒雨,各種風波,一忽兒戰事,一忽兒救災,一忽兒豪門大戶惡斗。

誰也鬧不清緣由,這樣一個危險的邊城,竟有豪門諸多賴著不走,且閑日里并非走狗斗雞,而是為土地和士子之名爭斗。

陳知州也是煩了,等了十年之后,見恩相起伏兩次也沒有拉自己一把,知道蔡相當道,說不定要老死邊城了,不如求去。

在梁師成那里使了些銀子,官家倒也沒有忘記他,還調侃說是“幾人到此誤平生”的陳某嗎?告老?不老啊,哦,也確實辛苦,那就去職吧。

雖說太祖說了那句朕子孫與諸君共天下,士大夫從頭到最近幾乎虛君把持天下,但本朝官家卻慢慢把握了大權,一言興廢。

于是臨行前與地方飲宴周旋,萬民傘照例送了幾把,陳知州也已經不在乎。這一行專門有一定的尺碼,多少多少送萬民傘,多少多少臨走時脫靴。不過世人均以為邊城困頓,野蠻危險,不會有太大油水,陳知州十年下來,比三年清知府要拿得多,已經請人護衛沿著運河南下,送回故里去了。

本地土著知道陳知州要走,相處的久了,倒也沒有人走茶涼的味道,一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只是顧及當年故事,不太說詩詞,花娘倒也是請的,北地女子不太如京城女子文秀纖細,倒也豐滿乃大,膚色白皙,混雜各地血脈,有著異域風騷。

陳知州已經壞了名聲,十年間所幸搞了十幾個侍妾,臨行前又四處奉送,只留下二個生了兒女的。知道內情的,還是顧及故鄉悍妻。這也奇怪,十年來陳夫人居然從未來過,一直住在京城,后來轉回江南家鄉去了。

坊間也是議論紛紛,不過都是陳年往事,也無人在乎了。陳知州除了貪錢好色,還是做了不少事情的。

尤其是大力支持當地官學,培育不少子弟出來。此時的科舉已經廢了,哪怕入官學也需要名人推薦,本地知州的舉薦資格至關重要。但他在朝中無人,許多子弟能進入京城,多半也是靠了門戶之路。

總而言之也算一門成績了。

今日中午宴請,則是最后一次,新蔡知州來了,傳聞是蔡相族人,不知道怎么走了這么一個倒霉地方,陰沉著臉不是很高興,毫無生氣的與陳知州寒暄。

諸位當地有力人士也是見風使舵,低調的與兩位前后長官閑扯,沒有正題。

不聊這位郁郁寡歡的蔡知州突然從黑臉中興奮起來,提高聲音問:“諸位,我聽說這里有位聞人趙哥兒,可是在場?”

諸位連同那位離任的陳知州聽聞了,都臉色古怪,過了一會兒,見陳知州沉默不語,相鄰下坐,一位本地士紳,五六十歲的樣子,也是望族王氏,屬太原王一支,拱手問:“蔡大人可是問趙云趙子龍?”

“然也?!?

”不知蔡大人何事?“王士紳問道。

這位蔡知州沉下臉來:”我只問你在不在?“

”呃,趙云不在這里。“王士紳心里一沉,這人是個愣子,怎么混上官場的。

蔡知州回顧四周,”那個誰,派人去尋他來?!?

那個誰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蔡知州在呼喚誰,身后一桌的幕僚也是蔡家人,蔡相差遣來協助族侄,趕緊起來躬身,準備去找人問。

王士紳旁邊一個年輕人皺了皺眉,他起身施禮:”在下浦城張行,與趙云略有來往,其人正在閉關釀酒,言明十日內不可打擾?!?

蔡知州臉色發黑,拖長了聲音說:”你去叫他來拜見新任長官,不得有誤。“

王士紳瞪了張行一言,心想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這下尷尬了,誰都知道那人的臭脾氣,兩頭不捉港。

張行也臉黑,心想這新知州不安套路來啊。

此時陳知州打破沉默,嘆了口氣,笑笑說:”本官,哦,本人也要走了,我去一趟吧?!熬驮趫雒嬉黄瑖W然中離開了。

蔡知州也瞠目結舌,想說什么,還是閉了嘴。

張行略有拱手,就退出追了上去。

兩人騎馬帶著幾個隨從,在青石板路上噠噠噠噠的快速離去,去往東城的一處院落。

東城是官宦子弟和豪門大戶居住的地方,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只是因為本地豪門比官宦更強些,所以一些官宦也住在這里。

兩人的車隊走進一街坊,這里的地名叫甜水坊,顧名思義就是有一口出甜水的井。本地土質怪異,有些井水打出來偏甜,有些井水發苦,有些井水是咸的,有的則混濁如泥塘。東城的水井大致都不錯,唯有這口井最出名。

而當地人見怪不怪的是趙家公子把整個甜水坊都買了下來,前后占了五十畝地。在這塊地上有著各種建筑物,各種附屬功能的作坊,從釀酒、制藥、印刷、鐵器到奶酪、各類倉庫。

進入甜水坊,門口兩個立著曬太陽的花胳膊,抬眼瞅了瞅,隨便的拱了拱手,唱了個喏,隨他們自己進去。走到大門外,一群花胳膊正抱著手臂在看兩人摔跤,一片起哄聲。中間分了二個人過來,一高一個矮,高的胖,矮的瘦,頗有些不協調,拱手施禮,等兩人駢腿下來,接過韁繩系在拴馬樁上。

張行隨口問道:“今天你哥倆值班阿?!?

“回張二爺,可不是,今天俺倆值班。您來巧了,公子正好釀了今天的酒,在酒坊歇著,知州大人,您兩位門房稍等,老高去通報一下?!?

矮瘦子說這話,呲著鼠牙,笑得賊兮兮,點頭哈腰的把兩人讓進門房內。高胖子晃著身子二步一搖的進去了。

陳知州毫不在意的揣著手,看著前院的牡丹花開,張行心不在焉的看著哄笑的花胳膊們角力。

過了幾息,老高又晃著身子慢慢騰騰的走回來,看不見他身形有多急迫,卻很快的晃到門口,手里比去的時候多了個葫蘆,走近了就聞到濃烈的酒味。

“老高,你又到花婆子那里咔油了?!卑葑蛹庵らT嚷嚷。

“嘿嘿,老蔣,你說錯了,這是三娘子給的。”高胖子憨厚的笑,露出倆大板牙。

“給我給我快給我。”老蔣伸手去搶,老高把葫蘆舉到頭頂。矮瘦子足弓一顫,身形彈起來兩米,右手一探就要抓在葫蘆身上。

高胖子的右手回縮,左手閃電般的照著矮子的臉上撲過去。矮瘦子在半空中一擰身,左腳飛起踹向胖子的手掌。

“好了,你倆別鬧了?!鼻霸簜鱽硪宦暣嗌暮瘸猓坏来渚G衫子的身影便走邊罵。

眾人正瞅兩人打鬧,回身看見一張俏生生的瓜子臉半嗔怒半含騷的睜大了杏核眼出現在門坊,看見陳知州和張行,先雙手扶住腰部蹲了蹲:“知州大人,二爺,公子讓我來迎接二位?!?

起身隨手扔了個葫蘆沖著矮瘦子飛去,老蔣伸手抓了,笑嘻嘻的扒開葫蘆頭聞聞,用胳膊肘撞撞胖子:“不早說?!?

“嘿嘿,逗你玩兒?!芭肿诱f。

兩人只聞了聞,就把葫蘆拴在腰帶上,值班時間不能喝。

不遠處幾個花胳膊吆喝道:”老高、老蔣,晚上烤全羊了,帶上兩壺酒?!?

“再帶上幾個騷娘們。”怪聲四起。

此時已經分了勝負,其中一個花胳膊一個倒插秧,仰面朝天把對手從身前扔到了身后。

“好,好,好,金爺好耍。”

身后傳來各種聲響,三娘子在前面帶路,腰身搖來搖去,自然的擺動,綠色夾襖下臀部的線條輕盈的跳舞。

張行是年輕人,受不了這個,悄悄的咽了口唾液。

陳知州斜眼瞥了他一眼,老神自在的目光越過三娘子的身影,看著前方中庭。

中庭門口一個身著白色男裝的女子瞅見了陳知州,臉略為紅了紅,遠遠的矮身施禮,走了進去。三娘回頭媚眼瞟了陳知州一下,用手掩了掩口笑道:“知州大人舍得嗎?”

陳知州裝作不知道這妖媚的人說什么,一連肅穆,似乎木頭一樣,咳嗽道:“咳咳,三娘子不可取笑。”

張行略為張了張嘴,沒想到知州居然把自己的一個侍妾送給了趙公子。

他閉上嘴,決定以后再當美談去扯淡,此時還是不說什么為好。

三人一前一后走到中庭,三娘字閃身讓開路,兩人邁過門檻走進去,她晃著腰從側門離開了。

張行總算松了口氣。

之間房間中央站著一個年輕人,身材碩長,有八尺開外,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熱氣騰騰,一個也身高足有七尺開外的少女正拿著一條長長的布巾用力的幫他擦汗,腱子肉隨著少女粗大的手掌在皮膚下顫抖。

他的手掌攤開往旁邊示意了一下:

“坐?!?

兩人拱手施禮,也沒有入座,在旁邊閑站著。剛才看見陳知州躲開的男裝麗人端著木托盤過來,把一把烏黑的鐵水壺、汝窯的茶碗放在邊桌上,掀開茶蓋,提起鐵壺傾入熱水,淡淡的茶香,混雜著房間內原來的一些酒味,沖淡了一些。

“杭州來的龍井,今年的春茶。他們給我帶了一些,老陳你不妨拿一些走,等你回到江南,就趕不上時新了。”

高個少女正踮起腳給他擦臉,他的聲音從布巾后傳來。

等擦完身子,三娘子已經持了件藍色的袍子進來,少女接過來給青年披上,三娘字低頭幫他系上腰帶。

青年的臉轉過來,一張容貌秀麗的臉,男生女相,如果不是眉毛和眼睛英挺,幾乎要把房間內幾個美女比下去。但眼神清澄明亮,如同大海一樣的不見鋒芒、不見憂郁、不見猥瑣,只有那一瞬間,你覺得可以信賴這個人,他是你的兄弟、朋友、靠山。

他隨意的在羅漢椅上坐下,那里已經有沏好的茶水,他端起來慢慢的啜飲,眼神正瞅著陳知州:“云娘子不錯,北地野馬,不外乎是?!?

那男裝麗人正在身后,臉騰的緋紅。此女身材勻稱,骨架略大,臀**碩,一幅葫蘆身材,臉偏方,筆挺的鼻子配大眼睛,略有碧色,穿一身白色男裝,墜一方碧玉,正好相配出一個別有風姿的北方佳麗來。

陳知州心里一動,頗有遺憾的想當初怎么沒想到讓她試一試男裝,自己風流一世,還沒有一個半大孩子會玩。不過他只是心里想想,決不敢把對方這位當半大孩子對待。

“看來賓主相宜阿。”陳知州摸須微笑。

“今天不是你招待新知州嗎?怎么有空來我這里?”青年把茶杯放下,對三娘子指了指:“拿新蒸的酒來給老陳嘗嘗?!?

妖媚的女子搖曳著身子離去了。

陳知州看了張行一樣,張二郎張口結舌、結結巴巴把事情重復了一遍。

青年嘴撇了撇:“這姓蔡的傻逼。”

城里人最初不明白,從水井巷傳出去久了,就知道這是罵人蠢的極難聽的話。

兩人不明白。

“他家叔父蔡京與兒子不合,這傻逼以為跟著叔父會更有前途,幫著老子對付兒子,也不想想人家是父子。族里利用他對付了一些人,踢出來背鍋。這哥們走到半路才明白,又不敢不來。想讓我去給他找條路,居然不恭敬,這腦回路怎么長的?怎么不去死?”

陳知州和張行兩人立即明白了,對視了一樣,陳知州拱手說:“那就回去了,讓二郎找個借口說沒見到你?!?

青年嗤笑了一聲:“瞧得起他,別理他,既然來了,就在這里喝著。”

他拍拍手,身高馬大的少女抬著一張大盤子進來,上面放著一只剛考好的羔羊,身后兩個同樣身強力壯的少女抬著張餐桌放到中間。前面的少女把盤子放下,挽起袖子,露出潔白的手臂,從盤子里炒起一把斬骨刀,從羔羊中間豎切一刀,然后上下翻飛,把羔羊肉切的一片片,裝到餐桌上三個盤子里,放了蘸料碟。

三娘子端著個小一點的木盤,上有三個細頸白酒壺和三個白瓷杯,分別給三人放到面前。

“請慢用?!比镒勇暽剜脑诙硕哉f,陳知州裝木頭人,張行口感舌燥,臉紅脖子紅,一層細毛汗滲出來。

青年哈的笑出聲,指了指三娘子:“你沒事逗他作什么?他剛娶親?!?

三娘子沖著二人拋了個媚眼,火上澆油的離開了。

“騷貨?!鼻醒蛉獾纳倥训斗畔?,提起熱水浸透的布巾擦著手,沖著背影罵了一句。

“小羊蹄子,學著點,你還嫩?!痹鹤永飦G下一串脆生生的搶白。

青年擺擺手,三個人高馬大的少女也不施禮,干凈利落的離開了。

男裝麗人給他倒了杯酒,他端起來聞了聞,微微提起向兩人示意。兩人沒有人服侍,自己很自覺的給自己倒了杯酒,雙手端起,聽青年說話。

“老陳,你也在這里待了十年了,巧了,我也到這里十年了。像當年你碰到那檔子事,都說你毀在女人手里,不過是你家張相窩囊廢而已。但官場就是這樣,跟錯人就跟錯人,認了吧。何止于現在女人也不敢要,四處亂送?送給我算夜明珠,送給那些白癡,有幾個欣賞得了北風烈馬?也罷,咱倆也是緣分一場,臨別之時,送你一句:歸對棃渦卻有情,幾人到此誤平生?知君得此一醉,十年浮海一生輕?!?

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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