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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玉碗記

我有一老友名叫桑島辰也,在京都某大學主持考古學講座。因久未聯系,我便半賠罪半禮節性地給他寫信,說我今秋務要西下一趟,一探久違的京都秋色。可當我快將此事拋至腦后之際,老友的回信才姍姍來遲,說他最近意外地在布施市某世家發現一雕花玻璃器物,乃是安閑天皇陵的出土品,人稱“玉碗”。他料定此物不久必入好事者之手而遭秘藏,便勸我說,趁現在近水樓臺,且君遲早也要西下一趟,莫如本月及早動身,哪怕只為一睹此碗也好。倘再猶豫,恐連秋色也瞧不到了——明信片上,桑島的字跡依舊潦草,頗具其一貫風范。由于他本人置身一個考古學的世界,因此,他素來以為別人也會同他一樣,對考古學界的大事小情皆充滿好奇。他這種匪夷所思的性格一如他年輕時,幾十年如一日,從未改變。

雖說學生時代我曾在桑島的鼓動下一度對古器物產生過興趣,可如今,諸如壺啦茶碗之類,于我來說只能是一個遙遠的世界。不過,當收到桑島這自以為是的書信時,我竟忽然產生了一種想看看那安閑天皇玉碗的沖動。雖說我本人孤陋寡聞,絲毫不懂這安閑陵出土品乃何等古物,不過,既然是近水樓臺,我依然萌生了一種想看一眼的沖動。并且,我寫給桑島的那句“一探京都秋色”也絕非言不由衷,因為我早就合計著,倘若可能的話,最好還是趁寒意尚淺之際去一趟關西,以便從工作中偷閑幾日。于是,我決定順水推舟,接受桑島的建議,前往那曾埋沒我三年讀書時光的京都。也就這么點事兒,沒有別的。

當時,雖然我的心底也多少被桑島所說的玉碗攪起過一絲漣漪,可說實話,我的心思卻不在古器本身,而在于它是安閑天皇藏品這一點上。至于緣由,那是因為,十多年前由于些許原因,在《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中頻頻出現的晦澀的諸神名字中,唯獨廣國押武金日命(安閑天皇)與其妃子春日皇女這兩個名字曾占據過我內心一角,且至今仍銘刻在心,從未消失。我想,既然是安閑陵的出土品,那么不是安閑天皇的藏品便是其日用品了。當然,我這興致并非如歷史興趣或是美術興趣那樣清晰,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而已。

我只是覺得,既然是跟安閑天皇有關,看看也無妨,僅此而已。

將安閑天皇與妃子春日皇女這兩個名字鏤刻在我的記憶里,且至今仍無法抹去的,乃是我的妹夫木津元介,時間則是在十多年前。

木津元介原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因為彼此喜歡文學,便成了最投緣最要好的朋友。中學畢業后,我們彼此進入不同的學校,再也無法像中學時那樣親密交往,可基于這種關系,當他從某私立大學畢業,在東京某女子學校執起國文課的教鞭時,我便選定他做了妹妹多緒的丈夫。

雖然他在性格上多少有點陰郁,不過于我看來,他處事執著且坦率,對于唯有性格善良這一優點的妹妹來說,無疑是一位理想的伴侶。并且,木津從中學時代起就頻頻出入我家,跟多緒也很投緣。當時我父母已經雙亡,我獨自替父母照看妹妹,大概這一點也幫了忙吧,所以,盡管年紀尚小且有些于心不忍,可多緒剛從女子學校畢業,我依然便讓木津元介娶了她。

可是,等二人結婚后我才意外發現,木津跟多緒相處得似乎并不好。盡管多緒婚后不到五年便去世,可即使在這短短五年的婚姻生活中,她臉上浮現過的燦爛笑容依然屈指可數。因而,一想起此事,我至今仍心痛。這既非多緒的過錯,也怪不得木津。雖然從表面上看不大出來,不過從深層性格來說,也許二人真的是不合吧。

不過,這也只是從木津的個人角度得出的結論。多緒深愛著木津,愛之愈深,對木津的期望就愈大,自然就平生出一些不平和不滿來。或許多緒是想獨占木津的愛情吧,她對木津的感情始終是那么專注那么執著,甚至在旁人看來都到了可笑的程度。這種情形,我自然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多緒經常向我哭訴木津的冷淡。可我每一次都覺得二人的不和遠未到影響生活的程度,一旦由著多緒的脾氣把事情鬧大就不好了,所以每到最后,我反倒都變成了多緒的勸解人。而事實上,在我看來,木津跟中學時沒有任何變化。他對多緒的態度多少是有些冷淡,不過,若說木津生來就是這種性格,這倒也能說得過去。所以,我雖是多緒在這個世上唯一能幫著拿主意的人,卻從未順著她的意思去做。說真的,我甚至從未真正地幫她拿過一次主意。因此,多緒去世后,我多少也有點愧疚。我兄妹二人孤苦伶仃相依為命,多緒短暫的一生便益發讓我覺得凄慘,因而,我一直心痛。盡管十多年過去,可直到現在,每次想起妹妹,這種心痛仍會在我的心里復蘇,讓我受不了。

大概是多緒去世一兩個月后的某日,我來到木津元介的家里。突然淪為一名鰥夫后,他的房間里處處都透出一種陰濕和臟亂。

當時,木津剛下班回來,西裝都沒脫,他把桌子搬到外廊,正托著腮在那兒發呆。由于多緒去世時是四月份,正是櫻花盛開的時候,所以當時的季節不是春末就是夏初了。木津似乎并未發現我,在夜幕降臨的昏暗外廊里一直盯著狹窄小院的某一點在發呆,直到我走近身旁跟他打招呼。發現是我后,他“呃”了一聲。我猛然發現,他的臉上是那么憂郁,令我都有點吃驚。

我已經記不清當時為什么去找他了,只記得當時盡量避免提及去世的妹妹。由此看來,妹妹之死造成的創傷依然在我和木津的心里滴著血。想來,離妹妹去世的時間并不算久。

然后,我二人便在外廊里喝起酒來。也不記得我們是如何轉移到那話題上的了,總之木津從書架上拿來一本厚厚的今譯版《日本書紀》,翻開一頁放到我面前,半強迫地讓我讀。內容則是安閑天皇以皇太子身份迎娶春日皇女為妃時的情形,開始是“月夜清談,不覺天曉。斐然之藻,忽形于言,乃口唱曰”的前言,然后便是天皇對愛妃吟唱的歌以及愛妃的回歌。

以安閑天皇的“八島國,妻難求,聞春日之鄉有麗女,有好女”為開始的這節詩歌,我學生時代便在大學的課堂上聽到過,當時頗為感動,至今留在記憶里。其中“妹手纏我,我手纏妹”這一直白描述性愛的句子也的確讓當時年紀尚輕的我倍感瞠目。

可妃子隨后所和的歌我卻完全沒有記憶。事實上,妃子的歌并非當時所和的歌,而是天皇駕崩時悲傷的歌,可不知為何竟被混入了這里,這一點也是我當時從木津元介那兒第一次聽來的。

“這是天皇葬禮時妃子的悲傷的歌,這一點古來已有定論。且不管古人如何理解,關于這首歌的‘心’,你個人是如何理解的?”

當時木津元介用他一貫的老練的措辭說完,又倒著將放在我面前的書瞧了一會兒,然后突然用異樣的節奏朗讀起來:

“隱口之初瀨川有竹流來,隱竹、壽竹也。粗端造琴,細端作笛。樂人奏三室山,余登山遠眺,唯見磐余之池,水下游魚浮于水上,皆聞聲嘆也。大君擁天下,細紋御帶,隨風飄逸,人皆嘆焉。”

木津怪異的語調很可能是他在學校授課時朗讀課文的語調,不過在我聽來卻多少有些滑稽,甚至還有些跑調與悲哀。

他一本正經,緩緩地朗讀完后,說道:

“你明白此歌的‘心’嗎?這難道不是一首悲傷的歌嗎?肯定悲傷。因為它是天皇駕崩時妃子所吟的悲傷的歌。它是一首悲歌。當然是悲歌。不過,妃子對天皇究竟有沒有愛情,對此我卻持懷疑態度。還有比這更清晰更整齊的悲傷嗎?這是跟愛情無關的悲傷,是完全跟愛情分離的。里面壓根就沒有一點妃子的慟哭。妃子看到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悲嘆,就為它們代言了。或許妃子對天皇并沒有愛情。可天皇去世時她還是很悲傷。忍不住地悲傷。就是這樣的一種悲傷。我是十分清楚的。”

木津元介半癡迷般地囈語著。起初我還以為是木津的腦子不正常了,可事實并非如此。不過是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激情在侵擾著他而已。雖然,他平時感懷時也會突然心血來潮,說出一些武斷的言辭,可伶牙俐齒的他今日竟如此絮叨,這對我來說還是頭一回,我從未見他如此不茍言笑一臉嚴肅地盯著我說話。

我有點畏懼,插不上一句話,只得將酒杯一次次送往嘴邊。他本人則繼續在自言自語:

“完全不同的兩首歌被并放在了一起。安閑天皇的歌中充滿了愛情。這才是真正的愛情之歌。看來他是十分愛妃子的了。可妃子的心里卻沒有一絲的波瀾。對一個心愛之人的死是無法這樣吟唱的。可她依然很悲傷,十分悲傷。”

當這些話不知重復到第幾遍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他是不是借《日本書紀》中的歌謠在向我苦訴自己現在的心情呢。如此想來,他的一言一語中似乎的確透著一種辯解——

向我這個妻兄解釋他對生前的多緒的冷淡。想到這里,暢快的心情突然化為不快涌上我的心頭。于是,當他再次用怪異的語調低低地口誦起“隱口之初瀨川”時,我不由得說了一句:

“還有完沒完!沒勁!”

連我本人都感到了自己話中的殘酷。聽到此話,他忽然沉默下來,然后就在尷尬的氣氛中默默地喝著酒。不久,他似乎不勝酒力,前去喝水,可正要走下外廊時,我見他身體一下跌倒,然后竟不顧體面地用兩手撐著地,慢騰騰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井旁走去。他的背影看起來又老又孤單。

當時,連我都覺得,他的精神已經垮了。無論他跌倒時的樣子還是爬起時的樣子,還有那跌跌撞撞走路時的樣子,無不透著一種不同于醉酒的無力感,透著一種心靈上的空虛。

大約三年后,木津元介應征入伍,后來在中國華北的前線病死,因而我也未能再次詢問他當時的心情。可是現在,當妹妹與木津皆成故人后,我這才對自己那夜跟木津鬧別扭的行為多少自省起來。那一夜,木津既未矯揉也沒有造作,他是用那晚的言辭對生前幾乎未感受到他愛情的年輕妻子之死表示強烈的悲傷。或者,他是用極其直白的方式向身為妻兄的我來哭訴自己的這種悲傷。

每當想起妹妹短暫且不幸的一生,想起木津之死,我總會想起安閑天皇的妃子所唱的那句“隱口之初瀨川有竹”,以及木津那奇怪的語調。至于,木津對這節歌詞的理解是否真的正確,我也再未調查過,直至今日。且不管他的解釋是否妥當,總之,不知不覺間,那安閑天皇便帶著一種親切感印在了我的心里。可以說,作為上古時代的一位君主,他與其他諸神是不同的,他擁有十分人性的一面,是一位極具悲劇色彩的人物。

當我手持桑島辰也邀我去看安閑天皇陵出土的雕花玻璃碗的書信時,我便產生了一股不顧一切想目睹一眼的沖動。

也并非出于我對古代珍奇器物的好奇心,只因它是一件被用滿含著妃子不可思議的悲調的歌唱所埋葬的一位古代君主的收藏物。

當我抵達京都的時候,已是臨近十一月的某日黃昏,幾乎是桑島辰也用明信片為我指定的最后期限了。由于時間有點晚,我擔心他的研究室快要關門,所以一下火車便趕奔那早已沉浸在校園暮色中的大學研究室去找他。

當時桑島正準備回去,久別重逢的喜悅寫在臉上。好險啊,你怎么連個電報都不提前打一下!——他毫不客氣地責備著我。

房間里塞滿了大大小小的玻璃陳列箱,箱子上、書架上、辦公桌上,能放東西的地方全擺滿了五花八門的器物以及奇形怪狀的土制人偶和破瓦片等,頗為雜亂。而就在這雜亂房間的一角,我與三年未謀面的桑島辰也對坐下來。

“這是你的房間嗎?”

我打量著四下里問。

“大學畢業都多少年了?要一兩間房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桑島不卑不亢地說著,仿佛自己用天生的大嗓門所說的這句話有多么好笑似的,他一面笑一面在昏暗的房間內打開電燈開關。房間瞬時亮了起來,研究室特有的那復雜深邃的陰影被投向四處,在這陰影塑造出的谷中,桑島那剛步入老年但比上次見面時更顯疲倦的娃娃臉凸顯出來,上面還掛著一種單純的平靜,除學問外對其他一無所知的平靜。

“還能看嗎?”

我問。

“安閑陵的玉碗?”桑島說,“豈止是能看?你小子的運氣簡直是太好了。”

仿佛在說他本人似的桑島面帶喜色,然后便說起欲將正倉院的白琉璃碗與玉碗放在一起的荒唐事兒來,而且就在兩三天后。

接著,桑島辰也用從前糊弄我們時一樣的語氣向我灌輸了一下玉碗的預備知識——簡而言之,安閑陵玉碗就是如此這般的一樣東西。

聽了他的介紹,我這才第一次知道,這件人稱玉碗的安閑陵出土的雕花玻璃器物竟大有來頭,但凡對考古學稍有了解的人,通過江戶時代的記錄,幾乎無人不知它的名字。當然,也只是記錄中有記載而已,至于實物的下落則無人知曉。因此,這次偶然在布施市被發現,則是徹底弄清了記錄中所說的這只“玉性不明”的碗,原來其“玉性”的真相便是今天的雕花玻璃。

在享和元年的《河內名所圖會》的古市郡西琳寺一條中有如下記載:

“玉碗,本山之珍寶也,徑四寸,深二寸八步,四周及底有星狀圓形相連。玉性不明,距今八十年前洪水之時,安閑天皇陵垮塌,其中現朱等多物,此碗則混其中而出也。其地為村內田中某農家所有,藏于本寺。”

文化元年版的三浦蘭阪《河內摭古小識》的西琳寺一條中也有“玉碗安閑帝陵畔所出”的記載,足見其作為當時河內西琳寺的鎮寺之寶頗有名氣。

另外,在蜀山人、大田南畝的《一話一言》中也有“河內古市玉碗記”一欄,其中記錄了國棲景雷與京都茶人宗達所撰寫的兩篇文章,藤井貞干的《集古圖》中則載有這玉碗的圖。

《一話一言》中所錄的國棲景雷的文章是如此記載的:“兵戈之后,里民掘此御陵,此里之長名神谷,其男仆自土中獲玉盌一只,藏其家中百年有余,后獻于西琳寺。”

從這些古時的記錄來看,玉碗出土后在神谷家(《河內名所圖會》中則為田中家)被傳了百余年,后來被捐獻給西琳寺,由于國棲景雷的記錄成文于寬正八年,因此玉碗出土的時間,倘若從寬正八年往上追溯百余年的話,至少應是元祿年間才對。

即,玉碗是在元祿年間被從安閑天皇陵挖出的,當時隨泥沙流出后,被藏于神谷家百年,后來又被進獻給河內的西琳寺,成為該寺的鎮寺之寶,十分有名。明治時代廢佛毀釋之時,隨著西琳寺悉數被毀,玉碗也隨其他的佛具寶物下落不明,杳無音信,只留下了上面的記錄。

“玉碗的發現對我們來說自然是一件大事,可更有趣的是,此物跟正倉院的皇室御物白琉璃碗居然一模一樣,因而又平生出一個更大的新問題。”

據桑島講,正倉院的皇家藏品,每一件都被認為是圣武天皇時代的東西,即主要都是8世紀的東西,可安閑天皇陵新出土的玉碗竟然跟皇室珍藏的白琉璃碗一模一樣,如此一來,這皇室御物的所屬年代也需要被追溯到安閑天皇時代而重新加以審視了。

“不僅形狀大小,連雕花圖案都如出一轍,所以這兩個雕花玻璃碗,與其說是同一時代的作品,不如說是由同一人同時制造更為妥當。當然,關于正倉院的白琉璃碗,人們都認為它是從波斯經中國、朝鮮傳入日本的。盡管不將兩只碗放在一起便無法弄清楚,不過,或許它們原本就是一對吧。

就算不是一對,那也很可能是經某人之手被同時獻給日本朝廷的。然后不知從何時起這對玉碗又被拆散,一只傳入正倉院,另一只則作為安閑天皇的陪葬品被埋進了土中。然后在歷經一千幾百年的歲月后,兩只碗又要被擺放在同一處——

雖然此事三天之后才能變成現實。怎么樣,你不覺得有趣嗎?”

桑島說。

兩個外來的雕花玻璃器物,歷經多舛的命運,在時隔千余年后再次相聚,這是一件怎樣的事情?正由于它們是沒有感情的器物,因此它們從來就沒有那種憂郁的情感,這只能說是兩件器物的命運軌跡所發生的交集,而這種交集又帶著一種物理性的純潔,讓人感到一種美。甚至連我這個門外漢都不由得產生了一些興趣。于是,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一樣,在桑島那獨具特色的話術的煽動下,我不禁答道:“真想看一眼啊,倘若方便的話,屆時也帶我去吧。”

我在吉田山腰的一家小旅館住了下來。故地重游,這晚秋季節的前半天,我是在眺望窗對面山坡上那赤松的粗糙樹皮中度過的。由于在京都的三年學生生活中有一年是在這吉田山腰的某民宿中度過的——當然,那家民宿如今早已不在——所以,放眼望去,一切都帶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下午時我去了一趟四條,然后乘市內電車去了西邊的郊外,從北野一直逛到等持院。這是我學生時代在星期天等節假日常走的一條路線。來到繁華的市中心后,心里總覺得不平靜,于是朝北野方向走去,因為那兒仍跟從前一樣,令人保持著從前的心境。從傍晚到晚上,天空一直陰沉沉的,仿佛要下陣雨的樣子,可半夜開窗時,始帶嚴冬感覺的月亮早已升上了水一樣青藍的天空。

次日,我如約在京都火車站跟桑島辰也會合,然后去大阪,趕往布施。從這天到次日,兩天的行程我全交給了桑島辰也。桑島給我制定的日程是,上午在布施市的N家觀賞所藏的玉碗,下午則去古市,依次拜訪三個地方:與玉碗淵源頗深的安閑陵與西琳寺,還有在江戶時代曾珍藏過玉碗的當時的神谷家。不過這日程未必是為我個人專門定制的,他本人似乎也有私心,想重新目睹一下玉碗自安閑陵出土后仍因緣不淺的地方與場所。——盡管起初時我以為他是專為我騰的寶貴時間,心里還有點過意不去。

“學者是根本不會陪著游客玩的。你做人太天真,所以才成不了學者。不過也幸虧如此,你才不會被窮神附體。”

桑島說道。雖然口頭上這么說,可事實上他向來是將晨禮褲當作平常褲子來穿的,外加一雙軍靴。這副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被窮神附體而遠離時髦的人。可盡管如此,他的身上依然透著一股考古學者的氣質,一種任何人都模仿不了的清高。

我們在布施市的世家N家的客廳里等了半個多小時后終于看到了玉碗。玉碗所以能被發現,據說是因為今年夏天的時候,河內鄉土文化研究會——當然桑島也是該會的主要成員了——曾在大阪B報社的禮堂舉辦過一場報告會,報告人是東京的I博士,題目是“飛鳥時代與河內西琳寺”。報告會結束后,這位N家的年輕主人便拿來一個包袱,要求給鑒定一下,于是才發現了此碗。

“這只能說是一種佛緣了。畢竟,作為西琳寺的鎮寺之寶曾一度聞名遐邇的東西,偏巧又在西琳寺報告會的當天被帶了回來。”

桑島在N家的客廳等待的時候,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了我。

不久,一個包裹便被N家的主人——一位青年放在了我們面前。桑島畢恭畢敬地將包裹打開,從包袱里取出一個白桐盒子,再從桐木盒子里取出一個舊布包著的盒子。桑島應該在三個月前就已經見過玉碗一次了,可現在竟像是第一次接觸似的,臉上分明帶著一種興奮。盒子被打開后,里面是一個錦緞包裹。解開錦緞包裹的帶子,展露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原本碎成十片后來又用漆粘起來的玻璃器物。白色中略透著幾分黃色,的確很精美。桑島遞給我的時候,在院子光線的映照下,有些小水泡般的東西從玻璃面上浮現出來。

這就是安閑天皇的珍藏品啊,這分明就很新嘛,哪有一點古器物的感覺,新得都讓我有點意外了。

內盒是黑漆的,盒蓋上用金漆彩畫繪有“御缽”字樣,內面則依然是用金漆彩畫繪制的字:

寬正八年三月良辰筆

長吏宮仰書銘

弘法大師御流入木

道四十二世書博士

加茂保考

據桑島介紹,銘文的筆者加茂保考即史上著名的書法家岡本保考。

另外,外盒底部還有毛筆書寫的四行字,內容是“神谷家九代源左衛門正峰捐贈西琳寺”。

桑島還向我解釋說,銘文中所謂的“長吏宮”貴人,經調查確認為圣護院門跡盈仁法親王。然后,當年輕的主人起身離座時,桑島又告訴我說,這N家世世代代都任村長,其中明治維新后還出了一位郡長,是當地的世家,所以藏有這種東西也不足為奇,云云。

待了一個來小時后我們辭別N家,然后趕奔大阪。在郊外電車上搖晃了三十來分鐘,在古市車站下車的時候,已是三點左右。今天的計劃應該是參觀西琳寺舊址與此地的世家,拜訪古記錄中以神谷家或是田中家的名字出現的森田家。由于在這兒多耗了些時間,且冬季白天又短,我們擔心最重要的安閑陵時間不夠用,便決定西琳寺舊址和森田家只在前面走馬觀花一下。聽說森田家在建筑專家的眼中是一座頗有名氣的數百年古宅,我急忙沖進去,在冰冷的泥地房間里轉了一圈。在N家看玉碗時,個人感覺除了新之外再無新奇之處,而在森田家,頭頂高懸的大梁那剛健的木結構之美、與寬大的泥地房間里發出的冰冷古氣息則讓我瞠目不已。

不僅是森田家,古市的房屋處處都是在中國華北常見的那種土屋頂的矮房子,有如古朝鮮歸化人的部落,另一方面,行人稀少的路上卻充盈著一種日本古街道的奇妙的明快感,真是一座與眾不同的古鎮。

我跟桑島一面在古市閑逛,一面朝安閑陵方向走去。途中來到一條新路,由于地勢稍高,以古市城區為中心的河內平原盡收眼底。

“這一帶從前曾是大和朝廷的墓地。”

桑島說。像小島一樣散落在平原盡頭的數座丘陵幾乎全是陵墓。雄略天皇陵、應神天皇陵、仲哀天皇陵、清寧天皇陵……桑島一面指點著平原遠處的四方形,一面向我依次介紹在我看來無非是些覆蓋著普通樹木的小丘陵的古陵。當然,既然是陵,當初的人工痕跡肯定是鮮明的,可經過了長年累月,山形已變,樹木叢生,如今已徹底融為自然的一部分。我們站在這片我國最大的古市古墳群的正中央,也許是心理原因吧,四面的風景竟也帶著一種暗淡和冰冷的沉寂感。

當我們來到古市城區南面的目的地安閑陵前的時候,午后一直陰沉的天空終于變壞,陣雨眼看著從平原北方逐漸逼近,不久雨點便落到了我們的頭上。

我們冒著被淋濕的危險走到陵墓所在的丘陵上面。從前,恐怕整座丘陵都被當成了陵墓區域,而如今,重要的陵墓則被規劃在了丘陵的局部。一條寬闊的道路從西琳寺爬到丘陵上,路邊則散落著幾戶人家,以及他們的田地。

據桑島介紹,這座丘陵被稱為高屋丘陵,戰國時代的畠山氏曾在這兒筑有高屋城。據說其主城就在陵頂,如今環繞在陵周圍的壕溝便是當時城郭護城河的殘留。

桑島說,玉碗混在泥沙里一起流出或是被當地民眾徒手挖出,很可能就是在畠山被織田軍隊攻陷,主城被燒毀的時候。看來,戰國興亡的浪潮甚至連玉碗沉睡了千百年的安閑陵都未能幸免。——漫步在雨中,我不由得對此產生了一些感慨。

我們拜過安閑陵,然后繞陵一周,來到距此約兩丁[1]遠的妃子春日皇女的陵墓。墓周圍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雜樹佇立在雨中,葉子紅彤彤的,任由著雨點蹂躪。

我們一面不時在樹蔭下避雨,一面在兩座陵所在的丘陵上溜達了近一個小時。桑島似乎發現了疑似玉碗出土的目標點,一度折回安閑陵背面。我則站在路旁稍遠的一處樹蔭下,等待桑島。但見他一面豎起西裝領子防止細雨淋入后頸,一面快步走去。可等了半天始終不見他回來。我叼著煙久久地等待,就在我眺望著從西北的安閑陵與對面春日皇女的陵上面橫掃而過的雨腳之際,兩座陵上的茂密樹叢竟忽然間映入了我的眼簾,宛如兩個巨大生物在扶搖翻動,沙沙作響。以前我曾在四國看見過海峽潮水的渦旋波紋,而眼前無數樹木的搖動竟一如那渦旋波浪的翻滾,深邃無比。

這時我才忽然意識到,安閑天皇與春日皇女這兩位古代貴人的靈魂就沉睡在這兩處樹林底下。且不說妃子歌詞“隱口之初瀨”中的悲調是否真如木津元介所解釋的那樣,可千百年前的那一日,恐怕這悲調也同樣是作為無聲的音樂冰冷地掠過了丘陵上的樹叢吧。

當夜,我跟桑島在古市城邊的一家小旅館住下來。因為雨越下越大,我們二人的西裝也全已濕透,因此我們改變了原來的行程,不再去我們共同的大阪朋友K家,而是去古市住下來。次日便是安閑陵玉碗與正倉院白琉璃碗這兩只雕花玻璃碗在奈良被放于一處的日子,倘若我們早晨及早動身,屆時應該能趕到奈良的。

畢竟是溜達了一整天,我和桑島都累壞了。房間的窗戶上沒有套窗,雨點直打在窗玻璃上,潮濕的空氣彌漫在燈光昏暗的房間里。

晚飯時,一壺酒就把我身體里的疲勞徹底激活,讓我連酒杯都懶得端了,可桑島卻截然相反,酒一下肚似乎立刻就恢復了精神,在我躺下后仍獨酌了好多壺。

“別管我,你先睡吧。”

由于桑島頻頻勸我,且見他九點了都還沒喝完,也不知他何時才能喝到頭,我決定不再陪他,便讓女仆在旁邊鋪好床躺了下來。

“我想,兩只雕花玻璃碗全都是波斯薩珊王朝的東西。它們翻過遙遠的蔥嶺,穿越沙漠,經過絲綢之路進入中國,然后再經朝鮮由百濟人之手來到日本。當時正是安閑天皇時期,或是他仍為皇太子的時期。”

桑島大概以為我仍在傾聽,不時把視線投到我身上。隨著酒興上來,他越發健談,繼續說著這事。

“這東西是每人獻了一個,安閑天皇一個,妃子一個。”

“真的?”

“啊,反正我是這么認為的,隨口一說。就好比是一名考古學者的額外收獲吧。喝酒的過程中我又想了想,這里面哪有什么戰爭之類。妃子年輕貌美。年輕是肯定的,用不著推測。記錄上記得清清楚楚,跟天皇的年齡差了好多呢。有一天,妃子的這件珍貴器物就被人給盜了。”

“怎么說?”

“怎么說?一半推測一半事實吧。理由嘛,《日本書紀》上有瓔珞(首飾)遇盜事件的記載。這里的瓔珞很可能就是器物吧。于是,這被盜的器物就被高價出售給了某富豪。然后就被那富豪家世代相傳,有一次又被敬獻給了圣武天皇,于是隨著天皇之死就被收藏進了正倉院。另一件,安閑天皇的玻璃器物則作為天皇的陪葬品被放進了陵墓。時過幾百年后陵上面又冒出一座城來。又經過三百年后那城也被戰火焚毀。戰火的當晚廢墟坍塌,還出現了發光的東西。百姓們便用鐵鍬挖掘。結果挖是挖出來了,可器物卻被鐵鍬碎成了十片。百姓大概覺得東西貴重,就把殘片全收集起來,帶到了村長家。而那個村長家便是咱們今天去的森田家的那房子。”

桑島喋喋不休,怡然自樂。他那年輕時蠱惑伙伴的能言善辯的風采,又帶著一種久違的親切回到了耳邊。

“你上課時也是這樣子嗎?”

我問。

“差不多吧。考古學這東西基本上不就是這么回事嗎?你別打岔,好好聽就是。然后——”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桑島的話,不知不覺間他的話語混在雨聲里逐漸遠去,不久便墜入了我的夢中。

半夜醒來時,飯桌已然被整齊地收在房間的角落,桑島正跟我并床而眠,發著輕輕的睡息聲。

雨似乎停了,敲打在玻璃上的雨聲也沒了,戶外靜悄悄的,一絲聲音都沒有。大概是傍晚就睡下的緣故,大腦在充分睡眠后格外清爽。看看鐘表,才剛過兩點。我閉上眼睛,想再睡一覺。

閉著眼睛,我不由得想起入睡前迷迷糊糊聽到的桑島妄加揣測的那兩件雕花玻璃器物的話來,伴隨著一點點回憶,他的話竟帶著一種清晰的現實感在我大腦里復蘇起來。就在我思考桑島所說的妃子器物被盜一事之際,那器物竟如妃子愛情的象征一樣,倏地潛入了我的腦海。

盡管桑島說妃子的器物很可能是被盜,可在器物失竊的同時,妃子會不會也同時失去了愛情呢?或許,失去玉碗的妃子在安閑天皇葬禮的時候,也只能吟唱“隱口之初瀨川”這首被木津所指摘的悲歌了。

我出奇清醒的大腦一直在思索著這件事,一想到兩件古器明天就要被擺放在同一處,一股莫大的感動竟突然間貫穿了我的身體。因為我覺得,這只能是兩件器物所象征的安閑天皇與妃子的長相離的愛情在時隔千百年的歲月后的再度重逢,而絕非別的。

次日是一個爽朗的晴天,一絲云都沒有。

我們八點前離開旅館。早晨的涼意不像是晚秋,更像是初冬。去火車站的途中,桑島自嘲般地說起昨夜獨飲之事,說倘若飲酒是最快樂的時刻那就說明作為一名學者他已經完蛋了,說完還害羞地笑起來。

我們先來到大阪,乘電車趕往奈良。到達奈良后時間還富余兩個來小時,二人便在時隔多年后再次逛起了奈良城。

正倉院中倉的走廊里鋪著緋紅的毛氈,當從中倉的架子上被取出的白琉璃碗與從布施的N家借來的安閑陵出土的玉碗被同時擺在毛氈上的時候,時間已是下午兩點多。參加人員很有限,只有京都大學的U博士與考古學教室的人們、正倉院相關人員,外加一個我。

為了不妨礙他們對兩件古玻璃器物進行對比調查,我刻意站在稍遠的地方,當兩件器物被從盒子里取出時,我越過眾人的肩膀放眼望去。

由于此前我一直在凝視灑滿晚秋午后陽光的堂外幽靜的風景,所以當兩件器物映入眼簾時,起初我竟未能分辨出它們的形狀。直至眼睛隨著對走廊昏暗光線的適應,那略發黑的緋紅毛氈終于顯出紅色時,我才看出有兩個形狀完全相同的玻璃器被緊挨著放在一起。然后,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

彎腰端詳的U博士、站在博士對面俯視的桑島,以及只把臉從一旁探出來的三名年輕的研究室相關人員,一瞬間大家全都像雕塑群一樣,靜止不動了。

我也不例外,想看一看那兩道命運的曲線——以波斯湖畔為起點,然后徑直向東,沿地球東半部表面任性地跑了大半圈的兩件器物所劃出的兩道命運曲線——在碰撞的瞬間所發出的清冽火花。

并且,我還想目睹一下這兩位古代高貴之人的愛情,在時隔漫長歲月后即將邂逅的一瞬間那小小空間所產生的變化。

當時,我看到雕刻在兩器物玻璃面上的星形圖案一個個閃著冰冷刺目的淡紅色光輝。玉碗和白琉璃碗各自是儼然由三十幾個淡紅的輝光所凝成的半圓固體。盡管如此,兩件器物依然各帶著自己的寧靜緊挨在一起。

這時,我忽然察覺到,不知何處傳來一種自來水溢出般的聲音,的確是水溢出的聲音。我不由抬起臉環顧四周,可此時水聲已然停止。

我以為是某處——比如架設在走廊下面的自來水管或是輸水管,是那里的水溢出來了,可這水聲一旦消失,竟再也聽不到。令我不可思議的是,水聲那么近,且那么大,現場眾人的注意力居然一瞬都未被奪走。

我一面納悶一面將視線再次投回緋色毛氈上,仿佛跟剛才所見的器物完全不同,眼前只有兩件微微泛黃的玻璃器物并放在那兒。我剛才看到的感覺略大些,通體都閃著一種醒目的淡紅色。當然,也許是下面鋪墊物的緋紅色映入眼簾的角度問題,才讓我產生了那種錯覺。

我再一次隔著眾人的肩膀望望兩件古代玻璃器,映入眼簾的跟最初看見的那種光輝已完全不同,完全成了另一種東西。

我再也不愿繼續去看那兩件玻璃器。哪怕只是一瞬,既然看到了那么美的東西被放在了那溢水般的清脆聲中,就已經足夠了。因為并非考古學者的我并不想從這兩件古代玻璃器上奪走除此以外的任何東西。

我朝桑島使了個眼色,想盡早一個人靜一靜,便從已開始對兩件器物進行實測的人群邊走開。

離開正倉院那孤寂的古建筑后,為了打發等待桑島的時間,我朝一條被兩側樹木遮蔽了陽光的昏暗小路走去。

我不禁想,在沒有陣雨的今天,安閑天皇與春日皇女的兩座陵依然靜靜地并立在河內的小丘陵上吧。并且,浮現在我眼中的兩座陵像真的玻璃繪一樣被清冷寧靜地定格在了晚秋的風景中。

不知不覺間,我又浮想起木津家的墓地來——妹妹多緒下葬與木津元介舉行村葬時我曾去過四國小豆島的那塊能望見大海的墓地。二人沉睡之處的那小小墓石如今也每日都在遭受著風吹雨打吧。木津的愛情與多緒的愛情有如那兩件古代的器物一樣,有朝一日也會相逢的。而在這一日到來之前二人的悲傷也絕不會消失,說不定現在正流淌在這晚秋的清澈空氣中呢。我一面浮想聯翩,一面思忖,反正都到這兒了,那就索性再伸伸腿,到戰爭結束后從未去過一次的那座充滿臭氧的小豆島丘陵,去祭拜一下那一方整齊的小墓地吧。

(《文藝春秋》昭和二十六年八月號)

注釋

[1]約220米左右——譯注。

譯者:王維幸
上架時間:2020-03-18 15:57:15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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