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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短夜
林立的高樓上空,春天的晚霞凝住了似的,但從底下望去一條條線似的天空還是相當的亮堂,給人一種天色尚早還可出門去什么地方玩一會兒的感覺。
然而時間確實是已近傍晚六時了,街市上下班的人流已經十分熱鬧。
這邊是一伙伙吵鬧著找個什么地方去喝一杯的同事們,那邊是一對對年輕的朋友們,更有那些中年的男人們神情嚴肅,拎著公文包,行色匆匆地奔向地鐵車站。
人流如潮,行色匆忙,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華燈初上,絢麗多彩的霓虹燈開始閃爍起它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光芒。
片桐修子就喜歡赤坂馬路上這種暮色中的景色。
一天工作結束了,約上三兩知己晚餐,或者獨自漫步街頭,欣賞著那些商店大櫥窗的陳列商品,或者就干脆直接回家。反正都由著自己。這段晚霞映照下的時間是完全向自己敞開著胸懷的。
記得幼時,突然有許多的蛋糕點心擺在了自己的面前,選哪一個呢?總是十分的猶豫不決。然而有這么多的品種能讓自己挑選,這種自由卻使心里感到十分的滿意。當然,蛋糕與時間不能等同而言,然而下班從公司出來,那種猶豫的感覺卻是相似的。一種可以自由地支配時間的快感和一種怎樣來支配這段時間的猶豫往往老是攪和在一起。
尤其是這種春天的乍暗還明的時光,望著那還像白晝似的天空,修子總是茫然無措,可是今天她卻沒有了往日的那種躊躇。
從公司出來走了約三分鐘便到了溜池,在那里她揚手攔住了一輛出租車。
“去紀尾井街……”
一瞬間,司機扭著頭沒有反應過來,確實這段路走過去有些遠,坐車又太近,正是那種所謂尷尬的距離。
終于司機也沒說什么,把準了汽車的方向盤。也許是看到修子已經坐進了車里,也許是聽到修子去的是一家賓館,感到去那里肯定會有生意的。
坐在車座上,修子將自己的黑提包放在雙膝上,另一只白色的紙袋放在了邊上的座位上。這是一個小小的厚厚的紙袋,里面裝著待會兒送給遠野昌平的禮物。
昨天下班后,她費了好些心思,才買下的這件禮物。從赤坂一直走到了銀座,當她總算找到這件稱心的禮物時,天已完全地暗下了。所以說昨天、今天,修子的這段傍晚的時間都奉獻給了遠野。
車子在全由木結構組成的古樸風雅的賓館舊樓門口停住。這賓館在面臨赤坂大街處已造起了一幢高大氣派的現代化新樓,但遠野還是喜歡這賓館舊樓的酒吧與餐廳,修子對他的這種執著也是十分欣賞的。
進入舊樓,修子徑直去了化妝室。雖說已是遲到了五分鐘,但遠野是不會為此生氣的。
化妝室里,修子面對著大鏡子,望著自己的臉,修子感到自豪的是那個微微上翹的鼻子。學生時總感到自己這上翹的鼻子就像粘上了一團糯米糕似的,希望能像外國的女明星似的再尖一些。
然而到了大學里和進了公司,好多男同學和周圍同事都說她這鼻子長得可愛,于是才漸漸地改變了原來的看法。
“今后修子青云直上,高不可攀,我們就更加難以接近啦!”
修子當上了社長秘書,男同事們感到十分的惋惜,實在是由于她的那只上翹的鼻子,平時給人一種溫柔和親熱的感覺。
“有這么個好鼻子,將來老了也不會像那使魔法的老婆子那樣惹人討厭的。”
遠野也曾經這么惡作劇似的說過她的鼻子,可反過來說也許正是對她的一種贊美呢。鼻子暫且不說,年齡已經三十二歲了,修子雙眼角上已經爬上了魚尾紋。記得最初注意到時是三年前,她慌慌張張地朝眼角上拼命地涂脂抹粉,卻還是掩蓋不了。現在雖說還是淺淺的,皺紋卻已經有兩條了。肌膚也失去了二十歲時的那種光澤彈性,只有這微微上翹的鼻子,還是與年齡無關,顯得十分的青春。
前些日子,英國總公司來的負責銷售的頭頭看到修子,曾說她是“CUTE”,這是對年輕姑娘十分贊美的言語。還有其他公司的先生們看到她也總是問她:“二十五,還是二十六啦?”這當然有一種恭維的意思在里面,但這只往上翹的鼻子卻是確確實實地使不少人產生了錯覺。
修子用粉餅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鼻子與雙頰,又涂上一遍口紅。頭發微微地有點波浪,不長不短的,很自然地披在了肩上,臨從公司出來時已經精心化過妝,現在還保持得很好。修子在鏡子前仔細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妝容,才悠然地朝酒吧門里走去。酒吧店堂深處的座位上,遠野正舉著手在向她招呼。
細長的吧廊中間深海般的漆黑,兩邊的一張張桌子上亮著蠟燭似的小燈。
“早來了吧?”
“沒有,我也才剛到。”
遠野的公司在八重洲口,所以要比修子稍微早些出發。
“現在就去餐廳,不過先來一杯怎樣?”
見遠野喝著利久酒,于是修子也同樣要了一杯。
“今天的打扮,真漂亮呀。”
“前些天,狠狠心,在自由之丘的店里買的。”
修子上身一件微敞胸口的真絲襯衫,腰間一條黑皮帶,下身一條灰色的裙子。
“顯得高雅,而且美麗。”
從年輕時,修子就喜歡歐洲典雅風格的服裝,看來這也十分投合遠野的趣味。
“外面,那晚霞真美極了。”修子將途中所見到的高樓林立之間的傍晚景色,向遠野描述著,“真想信步街頭,悠閑地享受一下呀。”
“你是說在這黑窟窿里喝酒,可惜糟蹋了好時光吧!”
“要是就我們兩人,倒還是蠻有情趣的。”
確實現在的東京到處都是人與車的嘈雜世界。
“這里,可不會有人來打攪我們的。”
利久酒送來了,兩人舉杯輕輕地碰了一下。
“生日,恭喜啦!”
“都這么個歲數了,還說什么恭喜……”
遠野今天是滿四十九歲了,修子也已不是十七歲了。
“慶祝生日,老是用恭喜這種說法,日本的語言也真太貧乏了!”
“那么,用什么語言呢?說沉痛悼念怎樣?不感到別扭滑稽嗎?”
“為了美好的歲月干杯——用這種語言不是更能調節一下心情嗎……”
遠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盯著修子的手。
“不知道,今天能有什么生日禮物呀?”
“當然有啰,我給你帶來了。”
修子拿出那個白紙袋,遠野趕緊伸手去接。
“不好意思呀,迫不及待地向你索要禮物。我是嫌待會兒去餐廳,燈光太亮。”
遠野說他怕餐廳太亮,其實是怕周圍人太雜,堂堂大男人在眾人眼前接受一位女士的禮物有些不好意思。
“稱不稱你心,我沒把握……”
在半明半暗的桌子下,遠野柔軟的手打開了白紙袋。修子注意著遠野此時的表情,就像少年打開百寶箱時的感覺,這種乳氣未泯的稚氣,很難想象他是一位領導兩百人企業的社長。
“太棒了……”
遠野大大的手掌中閃耀著耀眼的光芒。
“這是鉆石吧。”
圓形的領帶夾中間鑲著一顆小小的鉆石。
“并不是什么好東西。”
“不,太漂亮了!如此禮物,我還是第一次收呢。”
“我說是送給有些年紀的人的,店里的人便提醒我說鉆石太小,老花眼恐怕看不清楚。”
“我還沒有老花眼呢。”
“這自然知道,所以才送你這禮物的呀。”
看到遠野一說他老花眼便認真,修子感到十分好笑。遠野已經迫不及待地在自己的條紋領帶上用那領帶夾比試著。
“OK,今晚就戴著這領帶夾吃飯啦。”
說著便將原來的領帶夾取下,換上了這鑲著鉆石的領帶夾。
餐廳在二樓,樓梯是螺旋的,整個餐廳也都是木結構,保持著一種古色古香的西洋風格的寧靜與坦然。
兩人找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又要了香檳酒,干了一杯。
“好看不好看?”
迎著遠野的詢問,修子美麗的笑靨,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大一分太俗,小一絲太暗,正合適。”
“是呀,再大一些就像黑社會的老大了。”
“可為了找這么合適的禮物,我可花了大心思呢。”
“是呀,很貴吧。”
“這個嘛,你就不用擔心啰。”
修子的公司是專門經營水晶玻璃器皿的“皇家水晶公司”的日本分公司。她擔任分公司社長的秘書,因是外資企業又會英語,所以報酬也不低,要比同樣的日本公司的女職員高出一倍,所以日子也就過得比較寬余。
當然,花十萬元買一件禮品對修子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這是送給自己喜歡的人,而且又是一年一度的生日。
“明年,就要五十了呀。”遠野一邊喝著湯,一邊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那么,明年舉行一次更盛大的生日慶祝會。”
“喂喂,修子,你是看我一年年老下去,心里高興吧?”
“年齡快些大上去,不討女人的喜歡,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
“你是在吃醋了吧?”
“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修子與遠野交往是四年前的事。二十八到三十二歲的女人是最會動搖的時候,她接受了遠野的愛,不得不說是她真心地喜歡上了他。
然而,說她是吃醋了,這也不太正確。喜歡是喜歡,可也不想整天將人家強扭在一起。剛才說遠野“年齡快些大上去,不討女人的喜歡,是件好事情”,與其說是吃醋,倒不如說是一點小小的諷刺罷了。
遠野確實是愛著自己,但有時也會浪蝶于其他女孩子之間。當然對此遠野是不會承認的,但從平時的談話中能夠感覺得到的。然而,自己也不想將遠野的一舉一動都盯得死死的,本來男人就是吃著碗里望著鍋里的德行。
而且遠野有家庭,自己是知道這一切才與他要好的,所以其他女人怎樣,說起來只有讓大家感到沒趣。雖說與遠野的關系已經相當密切,可修子心里從一開始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的。喜歡是喜歡,可不想介入他與自己以外的生活,只要與他在一起時兩人感到快樂、幸福,這就足夠了。
修子能如此清醒地處理與遠野的關系,也許是因為幼時受她父親在外亂找女人的影響。自從懂事起,修子就不常見父親回家,父親只是在他想起時,才偶然回家。回家來的父親對修子十分慈祥,對母親卻似兇神惡煞。然而,到了二十歲,修子對父親慢慢地有了幾分理解,或許是母親對父親過分乖巧,過分依賴,才促使父親在外面尋找寄托。男人與女人并不是整天廝守在一起才算幸福,男人女人如果沒有共同理想,各自沒有獨立的能力,很難保持男女間的關系自始至終。
四年來,修子與遠野的情人關系能持續下來,其間也沒發生什么大的危機,很大程度是由于修子正確處理了她與遠野關系的緣故。
“修子的生日,還有些日子吧。”
遠野突然想起似的說道:“是七月十三日吧?”
修子用叉子叉住一塊色拉中的蟹肉,點了點頭:“記得真牢呀。”
“是巴黎節的前一天,所以不會忘的。”
去年生日時,修子得到了一只白金鑲著一顆大珍珠的戒指,現在這戒指正戴在她的無名指上。
“漸漸地,我們的年齡差距會越縮越小的。”
遠野的理論是三十五歲與二十歲的差距很明顯,可七十五歲與六十歲就看不出什么差距了。確實,隨著年齡增大,年齡差距的比率隨之縮小,這也是事實。
“今后,我會越來越接近你,安安心心地等著吧。”
“想起來了,黃金周有什么打算呀?”
當煎小羊排的正菜上來時,遠野突然向修子問道。
“五月一日、二日,英國總公司有人來,要去公司上班,其他時間休息。”
“那,三號、四號去箱根住一晚上吧。”
修子掏出筆記簿翻了幾下。
“難得的機會,可我四號不行呀。”
“怎么啦,剛才不是說一號、二號有事嗎?”
“與人約好要去弘前賞櫻花呢。”
“賞櫻花倒是第一次聽說,和誰去?”
“小泉、安部,還有一些人。”
修子報出幾個大學時同學的名字。
“安部的家鄉在青森,以前曾好幾次約我去,這次好不容易定下來的。”
“賞櫻花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換個日子也沒關系的嘛。”
“不行,好不容易約好了的。”
“可是我,黃金周一半不能休息,只有三號至五號好不容易有些空。”
“……”
“在箱根訂一間好房間,自由自在地過上一夜,第二天再去玩高爾夫球。你與女友約好去弘前看櫻花,有什么趣味?趁早回絕了才是。”
“事到如今,不能回絕了。”
“求你了……”
遠野將頭深深低了下去,修子卻將脖子扭到了一邊:“這樣突如其來的,我不能違約的。”
“就這么一次,求你還不行嗎?”
“可賞櫻花是兩個月之前就約好了的,讓我現在突然反悔,太自私了吧?”
“真是個倔姑娘……”
遠野深深地嘆了口氣,修子好像沒有聽見似的用刀和叉子吃著盆里的菜。兩人交往的最初一年里,往往被遠野強行地打亂過自己的不少計劃,但是現在,自己感到不行時便斷然地拒絕了。
事實已確實如此,當他提出約會時,自己的安排有時就會受影響,雖說他來相約也是好意,但修子也有自己的生活。這并不是說修子怎么傲慢或者是對其感到討厭,實在是感到該拒絕時干脆地拒絕并不是對遠野的愛的不尊重。對于修子來說,遠野是她心愛的人,但是她并不想使自己卷進遠野的圈子里,跟著他團團轉。
“黃金周以外的日子,也還能安排得出時間吧?”修子以安慰的口氣說道。
可是遠野似乎還是不肯死心:
“難得有機會,想兩個人輕松一下……”
“但是黃金周到處都是人,盡是那些拖兒帶女的家庭旅游者。”
修子對節假日去旅游勝地會撞上很多的家族旅游者,最是討厭。這也許是因為她不習慣于孩子的嬉耍和吵鬧,或者說看著別人全家團圓,共享天倫之樂的情景對她這個單身者來說有些心煩意亂的感覺。
“但是,平時有空也不可能特意跑去箱根呀。”
“五月中旬,我可能請得出假的。”
修子是社長秘書,所以社長不在公司時她容易請假。五月中旬社長要去關西、九州出差一個星期。
“五月中旬……”
遠野手舉葡萄酒杯想著。
“這時間,客人很少,那里會很清靜的。”
遠野經營著一家廣告公司,因為自己是老板,所以時間也就可以自由地安排。
“好吧,就照你說的,放到五月中旬吧。”
“我盡考慮自己,真對不起呀。”最后,修子還不忘不失時機地向遠野賠個不是。
“哪里,是我相約在人家后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
遠野嘴里謙虛地表示理解,但他心里到底是理解與否就不得而知了。
晚餐后,又喝了少許的白蘭地,待端上咖啡已是九點鐘了。
“今天,你可是吃得比平時多呢。”
遠野似乎心情好了些,表情柔和地問修子。
“好久不吃西餐了,感到特別好吃。”
修子出生在海邊的新潟,要說喜歡還是以魚為主的和食,遠野也一樣是和食的堅定派,可今天的生日,他們卻選了正宗的法國菜。
“差不多了吧。”
遠野看了看表,向招待做了個結賬的手勢。
“謝謝你這么精美的晚餐。”
今天是遠野的生日,本來修子想請客的,但想想已經送了一份貴重的禮品,不便再請吃這頓晚餐了。兩人并肩走下樓來,遠野說道:
“我的車已打發先回去了。”
遠野與修子約會時總是打發自己的車子先回去,表面上是公私分明,實際是不想讓司機察覺自己的秘密。
走到外面,春夜已經降臨,夜色分外迷人,賓館雪白的墻上一扇扇明亮的窗戶十分顯眼。修子非常喜歡這舊樓靜謐祥和的氣氛。她貪婪地欣賞著此時的景色,這時出租車來了。
“去瀨田,先送你?”
坐進車里,遠野征詢地看著修子。
修子住的公寓在世田谷不遠的瀨田,這是五年前她向自己父親借了錢買下的,二室一廳,現在看來是買得十分合算的。雖說每月的按揭是一筆夠嗆的開支,可房子的價格比買時要漲了好多。
“年紀輕輕就有自己的房子,了不起呀!”
遠野總是這么贊美她,可她自己知道當時并不是預計到這房子會漲價才買的,只是感到既然要在東京工作下去,就想要有一個安穩的地方。遠野的家經過瀨田順環線八號朝南,地名叫久之原。如果將瀨田、久之原及他們工作的東京中心三個地方用線連起來的話,正好是一把扇形。修子曾經從地圖上尋找過久之原的地方,當時感到這三地正好似三角關系。事實上,修子自己也并不認為自己是遠野的妻子。
遠野的妻子是遠野的妻子,自己又是自己,連面都沒有見過,所以也談不上嫉妒或者吃醋什么的。
修子覺得,只要自己與遠野兩人在一起時感到充實就可以了,有時也會產生些小矛盾,但從與遠野認識開始她自己就這么想的,除此以外她不想再考慮什么別的事情。
車子順著青山道朝澀谷方向馳去,道路兩邊的商店的大櫥窗也不時透出春夜的風情。眺望著這些街景,遠野情不自禁地輕聲哼了起來:
“啦啊……啦啦……啦啊……”
遠野高興時,總是喜歡哼這段《威尼斯之夏》的曲子。默默地聽著的修子,感到遠野的手伸了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指。也許是葡萄酒加白蘭地的緣故吧,人感到有些飄飄然的,修子也感到身體火一樣地發燙,全身懶洋洋的真舒服。
修子的公寓在地鐵用賀車站步行五分鐘的地方。因為是女人,所以要夜里晚歸也不要緊的地方才好,因此她選定了這離車站近,又十分清靜的地方。公寓是五層樓結構,進大門右手一轉彎就是一個小小的門廳,朝里便是電梯。乘上電梯到五樓下來,房間是靠左端的五〇一室。
修子先用鑰匙開了門進去打開燈,又轉身為遠野放好拖鞋。二室一廳的布局,進門便是一間十疊[1]的帶廚房的起居廳,再里面有一間六疊的寢室。
“亂七八糟,不好意思啊。”
修子匆匆地將桌子上的書、信件什么的整理了一下,又去陽臺上將晾干了的衣服收進來。
遠野自己不肯動手,但卻十分愛干凈。特別是對那些長毛絨小動物什么的裝飾品非常討厭,曾經有一次從畫報上看到一位女演員的房間裝飾得太厲害而對其大肆抨擊。
修子房間的格調倒并不是為了迎合遠野胃口,只是她自己就喜歡干凈,房里只要有一點點的不干凈,心里便會感到不自在。房間保持整潔的關鍵是將多余的東西清除出去,這是遠野的論調,但要做到這一點還是非常困難的。本來修子不是那種執著的姑娘,但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干脆利落的性格,也許正是她與那些喜歡用各種裝飾品點綴自己的姑娘的不同之處吧。
“這里不管什么時候來,總是收拾得井井有條,使人心情會一下好起來。”
今晚,遠野果然心情很好,一進屋便脫掉上衣,解開領帶。修子馬上為他準備了睡衣,這是一套米色的睡衣,修子特意為身材高大的遠野買了XL尺寸的,穿在身上顯得有些大,袖子長長的就像變戲法的魔術師,但是遠野還是乖乖地換上了那套睡衣。
“要不要喝些什么?”
“是呀,有什么醒酒的東西沒有?”
“那么,喝文旦汁吧。”
修子走到廚房里,取下手上的戒指,將它放入餐具柜上的一只水晶玻璃盒子里。
“噢,原來是放戒指的呀。”
遠野喃喃地回頭眺望著那個放入戒指的水晶玻璃盒子。
“這是專門放寶石的?”
“放什么都可以,不過放進戒指不是更漂亮嗎?”
修子的公司是進口水晶玻璃制品的公司,全是世界一流的名牌,所以可以想象這盒子一定是很貴的。公司進口的葡萄酒杯,一只都要賣到一萬至三萬,修子是公司職員,可以得到原價的六七折優惠。盡管如此,起先她還只買幾只白蘭地酒杯什么的,直到最近才買了這個水晶的盒子。這盒子的用途不定,買來時先放些椿樹葉、紫陽花瓣什么的作為欣賞用,最近才開始放戒指、項鏈。這隨意放進去的首飾,在水晶特有的多棱面反射下,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都更加光彩耀眼。
“這水晶盒,只放一只珍珠戒指呀!”
“放得少,才顯得出光彩來呢。”
“我們公司今后送禮品時用這盒子也不錯呀。”
“一定請用這盒子,大量購買時,還可以給你優惠。”
修子滿臉推銷員的神色,說著從冰箱里拿出文旦汁倒進了杯子里。
“今晚那葡萄酒,滿滿兩瓶是稍稍多了一些。”
“我還認為你能再幫我多喝掉一些呢。”
遠野喝著文旦汁,修子去寢室換了身衣服。當修子換上她喜愛的象牙色真絲套裝回到起居室時,遠野穿著那身魔術師的睡衣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電視。
電視節目是夜新聞,文旦汁已經喝空了。
“再來一杯好嗎?”
修子一問,遠野卻用手指著寢室:
“我去睡一下可以嗎?”
是葡萄酒喝多了,遠野有了些醉意。
“請吧。”
趁遠野進屋去睡覺的當兒,修子從信箱里取了兩封信,看過信又將洗過的衣服整齊地疊好,這時聽到遠野在叫喚。
“喂……”
聽他叫了兩次,修子便走進寢室,只見遠野一個大字地仰臥在床上。
“要睡,便好好地睡。”
修子隨手將床罩掀起,突然遠野的手伸了過來。
“放開手。”
修子想將遠野的手扳開,但身子讓他一下拉了過去,坐在了床上,隨即又身不由己地倒在了遠野的胸口上。
“黃金周不肯跟我去玩,要罰你一下。”
“這本來是你的不是呀。”
遠野不由分說地抱住了修子。
“口紅,要粘上的呀。”
一瞬間,遠野的動作頓了一下,馬上便一下子吻住了修子的嘴唇。起先還是慌里慌張地吻著修子的嘴唇,慢慢地當修子無法抵抗遠野強行的亂吻時,他便很老練地趁機將舌頭伸進了修子的嘴里。舌頭在修子的嘴里柔軟地旋轉,修子的雙唇也慢慢地夜開花似的開放了,不知不覺地修子的舌頭也隨著對方的節奏歡快地蠕動起來。這時,遠野才放下心來,感到火候已到,便一邊繼續柔柔地親吻,一邊騰出一只手去解修子胸前的紐扣。
修子閉著眼睛,感到自己正在順著遠野的動作一步步滑向深淵。不愧是遠野,從來就是這樣,絕不強求,而是用柔柔的情意將修子引向深淵,修子完全相信遠野會使自己陶醉。與遠野約會,他話不多,但每次總能讓修子像一具尸首似的任他剖割。從這巧妙的感受中,修子充分感覺到了遠野那男人的魅力。
過去一定接觸過不少的女人,這些經驗和自信,以及反映出來的技巧,現在卻展示在自己的身上。說實話,修子有時為自己竟會適應于一個花花公子而反感,然而心靈深處又不得不承認、理解這個現實的自己。
“啊……”
遠野不斷地愛撫和挑逗,使得修子的身體無比柔和,渾身舒服得燃燒起來。修子一邊感受著這種無從擺脫的快感,一邊還是輕聲地反抗著:
“我不要嘛……”
快感與反抗,修子猶豫地游離在兩者之間,最后總是像吸毒者似的不能自已,于是便一下墜進愛的世界里去了。
據說一般男人回到家里都不會對妻子有太多的激情。修子公司里的男同事們結婚幾年后,也都說與妻子失去了初戀時的激情,現在純粹是一起生活的同居人而已。
“與同居人產生激情,是不可能的吧?”
有些男人公開就這么說的,還有些男人更加肆無忌憚:
“和老婆嘛,每星期來一次已經是不錯的了。我就是一個月一次,還是看在夫妻的情分上的呢。”
這些話本來也許應該是在外出旅游或朋友間喝酒開玩笑時說的。
然而確實結婚后,生活在一起,相互間的新鮮感與感情的交流就慢慢地淡薄了。這當然不僅僅是做妻子的責任,做丈夫的也有一定的責任的。
修子的朋友也向她慨嘆,結婚才一年便感到丈夫的魅力消失了。
那么遠野又怎樣了呢?回到家里仍然熱烈地和妻子親熱嗎?對此修子是不太想關心的,而且也不想去打聽這些事。記得有一次,遠野無意中漏出一句“回到家里就是睡覺”。這也許是他向修子表示只有她才是唯一的愛人,但修子卻并不想介入他回到家里以后的事。
遠野回到家里想與妻子好,盡管好就是。這樣想當然不是件舒心的事,但修子知道,這是一個自己無權介入的世界,自己最好還是省些心思為好。遠野與妻子關系如何,每次見面從遠野的言談舉止中還是感覺得出來的。
遠野使修子稱心的也正是這一點。他有妻子,有兩個孩子,然而與修子在一起時,絕對沒有一點父親與丈夫的味道。
對修子來說,他永遠是戀人,是情人。除此以外的遠野與修子毫無關系,她也根本不想知道。
大多數女性,一旦愛上男人,隨著與他的關系日益加深,便會想知道他所有的一切。不管他與自己是否在一起,他的一舉一動都要搞個一清二楚。
但是,修子不是,她只要得到自己感到充實的愛,便心滿意足了,她喜歡將這種感受深深地埋在心里。事實上,今天晚上她從遠野身上得到了愛,確實不是敷衍了事的玩弄,是真真實實地燃著激情,透著熱烈甜味的愛。
遠野醒來時,時間已過了兩個小時。
“幾點啦……”
就像一座大山似的,遠野翻了個身,修子也從迷迷糊糊中清醒了過來。
“將近一點了吧。”
修子將床頭柜上的臺燈打開,遠野慢慢地仰過身子,凝視著天花板。
看著不聲不響的遠野,修子碰碰他的腳,感覺得出他是準備回家了。
每星期一天,遠野是住修子這里的。這一天他總會自言自語“今晚慢慢來吧”。這一天大都是星期五或是星期六,第二天是休息天。慢慢地修子也習慣了,只要他這么自言自語便知道今晚是住在這里的。同時由遠野的一舉一動,修子也能猜出他的心理,比如今晚他是想準備回家了,修子馬上就感覺到了。
遠野看來大大咧咧,可是有使人意想不到的細膩,隨時隨地他都很有分寸,注意不要傷了修子的心。修子對此非常感激,同時對他時時刻刻的小心翼翼也感到有些壓抑。要想回去就干脆說出來,修子對此不會有什么不高興的。把有妻兒的遠野緊緊地拽在自己身邊,修子壓根兒也沒有這么想過。
遠野還是默默地看天花板,修子忍不住輕聲地問道:
“該起來了吧。”
遠野輕輕地伸了個懶腰:
“不知不覺,已經這么晚了。”
“看你睡得太香了,不忍心叫醒你呢。”
“可是,修子你也睡著了吧。”
“迷迷糊糊,睡了大約三分鐘吧。”
他們相好開始時,遠野睡著了,修子總是睡不著的。現在習慣了,遠野一睡,她便像被感染似的也跟著睡著了。
“起來吧……”
遠野說著,十分得體地輕輕抱了抱修子。
“愛你。”
輕柔的聲音在修子耳邊響起,修子睜著眼卻沒有反應。遠野感到稍稍不安,又囁嚅起來:
“真想再睡下去呀……”
修子還是沒有反應,眼前只感到男人的喉結在上下滾動。
他說真想再睡下去,修子卻知道他是真想回去了。他自己也知道必須要回去了,但又不好意思起來穿了衣服就走。
修子對遠野的這種猶豫倒是并不討厭。有人也許會說他優柔寡斷,說他沒有男子漢氣,但在修子看來,這正是遠野作為男子漢善解人意的地方。
“好,起來吧。”
修子感到今晚與遠野相處得很愉快。一年一度的生日,肯定他公司的同事、朋友、家里的妻兒都在等他,為他慶祝生日。然而他卻置這些于不顧,把整個晚上都給了修子,僅這一點,修子就感到滿意極了。
遠野還躺著沒動,修子先起來,去起居室打開了電燈。剛才遠野喝文旦汁的杯子還放在桌子上,修子將它洗干凈放好,這時遠野也起來了。
遠野已換上了自己的襯衣、褲子,但是頭發蓬蓬散散的,領帶也沒戴上,一看便是剛剛睡醒的樣子。
“來,把臉洗一洗,領帶系好……”
修子將熱水器打開,招呼著遠野,可遠野好像還是不好意思似的怕修子生氣。
“不用了,反正都半夜了。”
“但是,路上碰上誰也是說不準的呢。”
遠野這才無可奈何地梳理了一下頭發,系上了領帶。
“要不要喝些什么?”
“有沒有冰的大麥茶?”
修子從冰箱里拿出大麥茶倒了一杯,遠野一口氣喝干了。
“真解渴,這下腦袋清醒多了。”
“車子,要不要打電話?”
“時間還早,出去到大路上攔一輛吧。”
遠野下定決心似的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去,隨即又回過頭來:
“明天,有什么安排?”
“平平常常,去公司上班。”
遠野點點頭,又指指自己的胸口:
“明天開始,我一直戴這個領帶夾。”
“不要睡昏了頭,弄丟了呀。”
“保證不會。”
說話間,遠野在門口穿上鞋,打開門時,又回過頭來。
“又干嗎呢?”
修子扭著頭,遠野有點難為情地笑了笑,輕輕地吻了吻修子的額頭:
“再見……”
終于放心似的,遠野打開房門,走到走廊上又一次回身向修子招手:
“晚安。”
修子微微地點點頭,等到遠野關上門,便將房門下了鎖。
房間里就一個人了,修子將頭發挽起,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好像一場大風暴剛剛過去,周圍終于平靜了下來。修子圍著浴巾,將浴缸放滿熱水,把身子埋進水里。繼承了北陸出生的母親的遺傳,修子的皮膚雪白,年輕時真正白得不敢見人,曾幾何時她多么憧憬有一身小麥色的皮膚呀。但是自從碰上遠野后,他總是贊美修子的皮膚“這么白的皮膚,瞧一眼,我便會熱血沸騰的”“白皮膚好呀,還會變顏色的呢”。這些男人眼光真是厲害,修子現在想起還有些臉紅。
浴缸里,修子的皮膚在熱水中得到充分的滋養。不可思議的是,每當與遠野相愛時,修子的皮膚便會十分光柔,這是二十歲年齡才會有的現象,真是不可思議。
修子仔細地將身子洗好,又洗了一下頭發,再一次將身子在熱水中泡了一會兒,待全身感到發熱了,才起來去到鏡臺邊上。鏡子里雙眼角上的魚尾紋也是沒有辦法掩蓋的,遠野卻總是說“稍稍有幾條皺紋,反而顯得成熟”。這話不管他是安慰還是討好,總之,修子聽來是十分開心的。
出了浴室,臉上涂上美容營養液,又吹干了頭發,修子終于切切實實地感到這一天將結束了。
已是深夜二時了,再也不會有誰來打攪,現在完完全全是自己的時間了。修子坐在沙發里,舒舒服服地將雙腳伸了開去。
小時候學芭蕾舞的時候,右腳拇指的指甲受傷壞死了,從那時起,這只腳一直羞于見人,現在一個人,可以自由自在了。修子感到有些口渴,便從冰箱里取出啤酒,又順手將桌子上的半導體收音機調到FEN[2]。這節目是英語廣播的音樂節目,對修子來說既能練習英語,又能欣賞音樂。修子聽著廣播重新將身子埋進了沙發里。
與自己喜愛的人相處后,洗個澡,喝杯啤酒,聽聽音樂,這房間便成了天堂,是一個誰也不會來打攪的天堂。
修子就喜歡在這種氣氛下悠然地享受人生,不管怎么愛著這個男人,也不想失去自己一個人時的清靜,自己有屬于自己的時間,這是最重要的。
一個女人,單身的女人,三十歲一過,已經形成自己的生活習慣,不管怎樣要好的朋友,也不想讓他來破壞自己的習慣,打亂自己的生活節奏。修子至今不想結婚,潛意識中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吧。
喝干了一杯啤酒,又倒了一杯,與音樂聲混在一起的電話鈴聲響了。電話筒的電線很長,所以修子不用起身,一伸手便將話筒抓過來,話筒里傳來了遠野的聲音:
“現在剛到家,在自己書房里。”
遠野使用的電話是他書房里的專用線路電話。
“還沒有睡嗎?”
“洗了個澡,現在喝啤酒呢。”
“不想睡嗎?”
夜太深了,遠野的聲音顯得有些含糊。
“剛才不該睡的時候睡過了,現在反而睡不著了。”
“那么,我陪你一起不睡吧。”
“干嗎呢,你去睡好啦。”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寂寞呀。”
突然遠野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我愛你……”
突如其來的,修子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聽見啦?”
“當然聽見啦。”
“好像不相信我啊!”
沉默了一會兒,話筒里遠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那好,再見啦。”
“晚安。”
修子放下話筒,似乎要拂去剛才的談話似的將收音機音量又調高了一些,重新端起了盛滿啤酒的杯子。
注釋
[1]日本房間面積以“疊”為單位,一疊就是一張榻榻米的面積,約為1.7平方米。
[2]駐日美軍的遠東地區廣播電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