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歲末宮中吏員跑過一趟長樂宮，傳話內(nèi)侍宮人太常令卦卜所見。夜觀星臺變遷，天蓬星時現(xiàn)，恐有大兇之兆，當少行大興之事。自地節(jié)二年三朝元老大司馬霍光薨，朝中格局天翻地覆，武帝時輔政元老相繼謝世。帝著手親政，一洗前朝作風(fēng)，打壓霍氏只手遮天之勢。

霍氏一門早有異動之心，她又豈會絲毫不知。當今圣上隱忍數(shù)年，當是為尋求時機一招斃命，帝王權(quán)術(shù)密而不發(fā)。漢家王朝幾經(jīng)風(fēng)雨，有賢臣安邦之功，亦有奸賊貪生誤國，皇權(quán)相權(quán)之爭從未休止。年幼之時父族慘遭滅頂之災(zāi)，淪為皇權(quán)爭斗的犧牲品，以一人之力也不堪敵大勢所趨。今年正芳華，卻早已物是人非，往事不可追尋，只求勿徒增憂愁。

“‘茍余心之端直兮，雖僻遠其何傷？’君臣忠義之道莫勝于屈原先師此言此語。先帝在時常告知大義，鏗鏘之詞未敢忘懷?！彼⒂跇怯盥犻芙怯曷?，皂下廟服委墜一地，與常年瘦弱身形倒不稱。只知眉宇間稚氣早已收斂，嶙骨面龐絲毫瞧不出半點情緒。

“霍氏跋扈包藏禍心，罔顧君臣之儀，陛下應(yīng)當懲處以儆效尤，只是……”??

“只是朕心狠手辣，要除之而后快！”眼中人睥睨河山，枕臥渭塘，早已褪下青衣烏帽。武帝誅殺衛(wèi)皇后、太子一脈，死傷無數(shù)，未曾想皇權(quá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是交還給了戾太子后生。?

“歲歲年年朕寢食難安，遙知南園風(fēng)雪未止。”泠泠曲聲，詹臺色袍，佩東玉將紅，是眼前蓬萊，瑋玉難全。先后許氏暴斃，糟糠之妻情深義重，他為天子，亦是人君。

“平君尸骨未寒，惡人逍遙法外。太皇太后可知，是朕之罪?！蔽迥昵盎屎笤S氏正值生產(chǎn)一女，元氣大傷，坐月宮中。誤食人所下寒物，久病床榻，胸悶氣短終是抵不住，撒手人寰。許氏出身民間，行事樸素有禮，幾年里在宮中也算是能傾訴者。病中她去探望過數(shù)次，女子愈見顯瘦，氣息終也奄奄，臥于床榻不起，失了氣力。公主年幼無母乳食，無嬰童之生氣，她覺著憐惜，帶回長樂宮撫養(yǎng)了數(shù)月。??后年自家姨母入了宮，借母族霍氏一門勢力拜為皇后，為皇帝專寵圣恩不斷。前些年她一心以為帝王冷血，對許氏無情，改立新后。至今才覺得只是悟了一半，姨母才是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斗爭中的犧牲品。女子一旦陷入了無果的情愛，便再也難全身而退。

“皇帝”，良久她才開口，“哀家也是霍家人?！?

“你明知我不會對你動手?！眲⒃円蛔忠荤H鏘，冕冠錙銖，他像是失控了一般，一只手死死摁在她的肩頭，讓她覺得被禁錮，跟這座皇城一樣壓得沉。

“那與陛下相敬如賓的皇后呢？”正撞上他的眼神，那種復(fù)雜是失落還是自諷，她瞧不出。

他覺得可笑，不由得心頭一顫，就像是身在飄渺中抓不住任何東西，他逐漸變得麻木，松開了手，“皇后熒惑失道，懷不德，不可以承天命。朕會讓她自行了斷?！??

“皇帝心里沒有一點情分嗎？”她眼前蒙了一層霧氣，從前不是這樣的，至少他不是，沒有帝王眼底的肅殺之氣，沒有壓抑不住的猜忌和權(quán)御。

“病已哥哥！”她直愣愣跪下，冰冷的玉石階硌得人直哆嗦，“小妹只有姨母了。”她很少這樣求過人，從六歲她就被圈進了這座宮殿，母親告訴她為國母不可委身求人。十五歲做了皇太后、太皇太后，外祖父謹囑她，就算是劉家的天塌了她也得撐起來。太多的人倒在了這場無期限的政治斗爭里，她感覺自己渾身都是骯臟的血跡，在親族、愛人、知己的尸骨上爬過去，茍且偷生。??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脫口而出的為何是“病已哥哥”，久違的過往